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如同一匹轻柔的素绢，慢慢铺展在天地之间。日光熹微，整条街都安静地只剩下洒扫和挑货的担子声，偶尔摊贩上的白色烟雾夹杂着包子馄饨的香味，涌进了鼻子中。


    陆府上到大夫人下到门口洒扫的仆妇，呜呜泱泱站在门口，哭哭啼啼地迎陆弘文离开。


    昨夜许沉裕还和自己提了一嘴，说陆弘文从户部降职未免不是一件好事，今日看到自己这位父亲脸上丝毫没有任何晦暗神色，反而周身多了几分轻松畅快的爽朗，自己倒也心下认同了几分。


    手上一阵暖意，红胭给自己送了一个暖手的小炉子，用织锦和兔毛缝了个套子，她着套素色的褂子，冲着自己做鬼脸，露出了自己冻红的鼻尖，腮上染上两处坨红。她从人群中挤过来，小声地对着陆青意说：”马车被王夫人定下了，红胭只给姑娘借了辆小马车。“


    陆青意顺着红胭的手指方向看过去，这这这，确实是迷你版马车，比陆弘文的小了一截。


    眼下，也只有二妹妹、三弟弟几个念着陆弘文的大腿，死活不肯放手。二妹妹陆文意，字舒怡，同三弟弟轩意一道是二夫人柳氏所出。因二妹妹实在长得像陆青意的翻版，家中夫人都爱唤她小小姐、小小青。陆弘文虽然兴致不错，大家也只敢站在门口上送，唯有弟弟轩意、庭意以及妹妹文意抱着陆弘文的大腿，哭着闹着死活都不愿意松手。


    大夫人王氏发了话，几人才收敛地回到自己母亲身边，庭意一下就溜进了人堆里最后面，那里是他的母亲，周氏。


    王夫人和柳氏都站在门口，只有三房缩在后面，自然引起了陆弘文的注意。


    “玉华，出来些，你也是正经的主子。”陆弘文清了清嗓子，将人群里出众的女子唤了出来。


    庭意以及还在襁褓中，不足三月的妹妹容意出自站在人群最后面的年轻女子周氏。家里人为了给弟弟凑媳妇钱，将她十三岁就卖给了主顾，碾转波及，最后被梵音楼收了捧成了花魁，如今才二十一岁。


    周氏愿意说自己的名字，周玉华。原先是卖蚕豆和桑叶的周家庄周家县周家村里头，最穷的一户人家，父亲是周来福，母亲只记得姓鲁。如今，她缩在角落里，垂眼侧身，拢紧了身上不合身的灰底粉面的翠竹云窗披风，显得弱柳扶风，盈盈腰肢，足以动心。


    听到陆弘文的声音，浑身一颤，睁大两只水露露的眼睛，又看向两位夫人的眼色后，才慢慢抱着怀里的孩子挪了出来。“容儿太小，还不能吹风，所以奴家站在了最后头。”她一边故意矮着腰，不让自己超过两位夫人，另一边收拾仪容，用最好的姿态回应陆弘文。


    “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就先带着孩子回去吧。”陆弘文手心朝内，手掌朝外冲着周玉华挥了挥右手。左手完整地藏在了袖子中，并未露出来。周玉华还想说什么，陆弘文已经转身，上了马车，她自己也捞了个无趣。


    王夫人转身，递了个眼神给柳氏。柳氏连忙将周玉华同怀里的孩子，一把扯进了院门当中。“我同你讲过了，大夫人最讨厌卖惨扮可爱了。你今日这套做扮丢的是我的脸，明日跪祠堂的不是你，是我，明白吗？”柳氏挑着眉，用长长的指甲戳着周玉华娇嫩的脸蛋，细长的眉毛挤在了一起。


    柳氏身后的侍女露白立刻上前一步，将跟着周玉华的千莱删了四五个巴掌才停下来。


    门里面的动向具体怎么样，陆青意已经不清楚了。她和陆弘文同路，因而显示尊敬，前半段做父亲的马车，后半段再回自己的马车里。马车中规中矩，不像许沉裕或是唐沐璟那样连书画笔墨、案枕被炉都准备齐全。陆弘文端坐工整，闭眼假寐。


    “父亲，给。”一只青绿色的瓶子，递在陆弘文的手中，“我看您昨日左手好像有点淤青，女儿特意问郎中要了瓶活血化瘀的膏药。”陆青意关切地说。


    陆弘文深呼吸一口，并没有接陆青意的瓶子，任由它叮咚一声砸在了地上。他眼中透着冷，与刚才笑语盈盈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以为你不认我这个父亲了。”陆青意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从记忆来看，原主和父亲之间并无矛盾，而自己也并没有做出十分让陆弘文难看的事情，这句“你不认我这个父亲了，从何而来？”


    左手从袖口散出来，虎口处已经肿了个大鼓包，青紫布满大半个手。


    “青儿，梵音楼里，你不是做得很好吗？”陆弘文缓了会儿，缓慢地问：“为什么半路后要去救唐沐璟呢？”这一问，把陆青意问得愣住了。


    “我们之前说好了，你如果可以办成这件事，我就将你许配给许沉裕为妻。怎么，如今你有了新欢，弃了旧爱？”陆弘文的眼皮耷拉下来，肌肉松弛掩盖了眼中的算计筹谋，“既然你已经被圣上发现了，又为什么不顺了那贵妃的命，难道你又不贪图名利尊荣，改喜欢和尚吃素了？我从小就与你说过，对外，你是陆家的大小姐，对内，你别忘了自己只是我收养的一个女儿。”陆弘文突然压过来，用左手和肥重的身体压向陆青意，眼中是收不住的肮脏凶狠，“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明白吗？”


    那颗肮脏腥臭的头颅，缓缓靠近自己的颈肩，深深吸了口气，又皱着眉，用嘶哑的声音在耳朵，如恶魔低语般地询问：“你为什么不用我给你的胭脂？”陆青意捏紧了拳头，故作镇定地说：“忘了，女儿以后会记得的。”身上的重量一轻，马车又极有分寸地停了下来，陆青意撩开帘子，逃跑般地下了车。望着比自己腰还要高出一截的轮子，窗口处漏出陆弘文警告的眼神，她深刻地明白自己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陆青意这两日没有化妆，只粗粗让红胭上了层珍珠粉，就出门去了。且这两日事态复杂，让自己忙慌了头，未曾顾及。再登上小马车，陆青意的神情有些涣散，心不在焉。红胭与红黛四目相对，交换不解。一只白色的鸟儿扑腾扑腾翅膀，飞在帘窗旁边。珠帘垂落，鸟儿进了马车内。


    “姑娘，你瞧瞧，这白鸟是个什么鸟儿，如此俏丽？”红胭兴奋地拿起手戳了戳白鸟的羽毛，差点被烈性的鸟儿咬了口。红黛张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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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鸟儿落在了手中。陆青意回神，发现白鸟的腿上有张纸条，取下来，竟是许沉裕的信息：今日晚宫宴，着绿。腿上一经解开，鸟儿立刻扑腾了出去，留下了几根白色的羽毛。


    “是乌鸦。”陆青意攥紧了手里的纸条，觉得陆家也不是个值得托付的地方。自己又想起这个宅中还有个二十出头的貌美周夫人，一切又值得重新推敲。“哎，怎么回事乌鸦，”红黛失落的抖落了刚刚存上的羽毛，“姑娘今日进宫，还是离这些晦气的东西远一点。”


    陆青意盯着眼前的白色鸦羽，收了一片在手里，至少能定神。


    马车又停了下来。帘窗口传来熟悉的声音，“等下宫宴，衣服穿素色。”陆青意撩开帘窗，唐沐璟披着软甲，银色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光芒，将他原本宽窄的身材勾勒的更加壮阔，腰间细长的佩刀更像是捅人魂魄的斩魂刀。他皱着眉，长发拢成个冠，眉毛修长，斜飞入鬓，挺拔的鼻梁与厚薄适当的双唇，显得整个人正气凛然。


    原先看他穿着常服，不过是文质彬彬，融融君子而已。此刻披了铠甲，倒像是多了几分骁雄本色。“你怎么穿着铠甲？”陆青意连忙收神，询问道。这人确实长得俊美，迷倒一众男女应当不在话下。


    “南境有些乱，陛下派我出兵去。”唐沐璟单手支在陆青意的马车旁，利用身高优势，撩开陆青意帘窗的珠子，看到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犯贱地冒犯说：“怎么，被我迷住了，眼睛都不会动了？”两人很近，陆青意的马车是家中给孩童用的，故意比平常的低了些。唐沐璟靠在他的窗边，阳光从他的脸侧打过来，不需辨认就能够看清楚他皮肤上的绒毛。陆青意侧头，就能和他鼻尖擦着鼻尖。


    一个小小的盒子被他变戏法似的，放进了自己的手里。


    红胭和红黛连忙互相捂住眼睛，顺便体贴地给对方留了个一截手指缝。


    “你经常打仗吗？”陆青意低头问道，她还有很多想说的，但此刻并不是个好时候，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仗了。”唐沐璟垂下眼，心想这丫头还想着自己几分，厚厚的睫毛投射在眼皮下，带着几分笑意。他望着逆光里陆青意，眼波如水，绯色媚人，不由得收拢神色，吓一吓对方，转而眸色深沉，冷气逼人，道：“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陆青意，我只再信你一次。”


    一直等唐沐璟离开，红胭和红黛叽里咕噜不知道凑在一起讲什么，完了又神经兮兮地凑在陆青意旁边，好奇又小心谨慎地询问：“您真的不爱柔弱美人许跛子，改喜欢唐大人这种肌肉发达的青官了吗？”


    “小姐，您真看脸。”


    “红黛也觉得如此。”


    马车内，两个女孩宛如两只黄莺，叽叽喳喳，吵闹异常，索性陆青意驭学生无数，深切地明白这桩事情的源头，红着脸将两人一个打发煮茶，一个打发抄写，断了两人的臆想。


    她将手里的盒子打开，正是那三日，两人被困在死牢里头，自己掉的钗环，擦得干净，泥土，血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