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作品:《暴雨已至

    电话挂断。


    5分18秒,屏幕显示着这通电话的时长。


    不多时,酒店的客房服务送上早餐,精美的食物摆满了餐桌,温岁昶落座拿起刀叉,却没什么胃口。


    “你说得对,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想起刚才那通电话,温岁昶不知怎么,心里一颤,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了上来。


    这种异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的应酬。


    小提琴声悠扬,衣香鬓影,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的味道,酒杯里的香槟碰撞出悦耳的声响,这是曼哈顿富人区的一处私人别墅,室内的装潢、墙上的后现代主义画作无一处不彰显着品味。


    别墅的主人Mateo先生是位华裔,是纽约知名的古董商兼收藏家,温岁昶捧着香槟微笑地上前打招呼。


    Mateo热情回应:“Felix,上次在香港一别,又有好几年了,你父亲身体还好吗?”


    温岁昶点头:“谢谢关心,父亲身体尚好。”


    “今晚食物合不合胃口,说起来,我还珍藏了几瓶好酒等着和你分享,有没有兴趣品尝一下?”


    温岁昶已是微醺,忙推迟:“下次吧,明天还有工作,不宜喝太多。”


    Mateo没有勉强,拍了下他的肩膀:“真是年轻有为,听敬泽说你的公司快要上市了,我昨天拿起最新一期的财经杂志,没想到封面人物看着这么眼熟,我猜你父亲现在应该很为你感到骄傲。”


    温岁昶只笑,不置可否。


    Mateo当下了然,和他碰了碰杯:“他或许只是想让你少弯路,他有他的考量。”


    “那只是他定义的‘弯路’。”


    欣赏的眼神出现在Mateo眼中,忽然他笑得狡黠,目光越过旁人看向身后:“Felix,我猜你今晚会有一场美好的邂逅,你要不要和我赌?”


    温岁昶疑惑:“什么?”


    “那边有位美丽的女士从刚才就一直在注视你,我记得她是New York Meridian行长的小女儿,”Mateo笑得暧昧,“需不需要我介绍你们认识?”


    温岁昶并未顺着视线看过去,礼貌拒绝:“看来是没办法应你的赌约了,我已经结婚了。”


    Mateo诧异,眼底有几分难以置信。


    谢敬泽这会刚好走了过来,右手搭在温岁昶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舅舅,我可以作证,他真的结婚了,他婚戒都戴了三年了。”


    Mateo这才看到温岁昶指间的婚戒,恍然:“看来今晚有不少美丽的女士要伤心了,那怎么不和你的妻子一同过来?”


    程颜的脸出现在脑海,温岁昶眼尾跳了跳,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像胸口骤然被人攥紧。


    “她不太热衷这样的场合。”


    谢敬泽把酒杯递给一旁经过的侍应:“舅舅,别说你了,我在国内也没见过几次。”


    “下次等您回国,有机会的话我来安排。”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会有客人过来寒暄,Mateo举起酒杯示意:“Felix,我失陪一会。”


    “好。”


    Mateo离开后,谢敬泽走到二楼的阳台吹风,半靠在栏杆上,他看向一旁的温岁昶,打趣说道:“刚才那是敷衍我舅舅的吧。”


    “什么?”


    “说等他回国,安排程颜和他见面。”


    温岁昶沉默后开口:“她不喜欢出席这样的场合。”


    谢敬泽看他这无所谓的语气,故意说:“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离婚?”


    听到那两个字,温岁昶心突然空了一下,眉头皱得很深,反问:“什么意思?”


    谢敬泽的话让他愣了愣。


    这是一句很无理很越界的猜测。


    他从来没有要和程颜离婚的想法。


    虽然这样的生活平淡、无趣、乏味,但偶尔他也觉得简单、轻松。


    如果没有早上那通电话,他们这些年的相处尚且算是关系和睦,不过早上那也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很快就会被抛之脑后。


    彼此将就的婚姻不需要太多感情基础,况且他不希望在生活上倾注太多精力,本质上来说他不是个高情感需求的人。


    “吓唬你一下而已,这么紧张?”谢敬泽想起和温岁昶妻子仅有的几次见面,若有所思,转过头问他,“不过你确定她也是这么想的,你确定她不会和你提出离婚?”


    温岁昶很快就否认了他的说法。


    “她不会。”


    是笃定得不能再笃定的语气。


    仿佛这是和已被证实的数学定律一样不容置疑的真理。


    程颜是那种安稳得让他觉得如果他不提出离婚,那他们便一辈子不会离婚的妻子。


    谢敬泽点了根烟,不置可否地望向远处,倒是想起了一些旧事:“说起来,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喜欢过一个女孩吗,那时候为了她还故意把数学考砸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想起这事还是不敢相信是你干的。”


    这事的确给了谢敬泽不小的冲击,毕竟温岁昶长着一张不会喜欢任何人的脸,没想到竟然也会栽跟头。


    温岁昶的表情顷刻间变了变,眉眼间结了霜,还没喝完的香槟放到一旁。


    “你和Mateo说一声,我先走了。”


    谢敬泽像犯了错,把手里的烟碾灭,不敢吭声。


    完了,他就知道不该提起这事。


    黑色轿车行驶在夜色里,今天纽约降了温,这会气温估计在零度左右,车窗紧闭,温岁昶坐在后座闭目养神。


    酒精的作用在此刻得到最大化,大脑昏昏沉沉,像是介于清醒与做梦的交界点。


    很多年了,他还是没能忘记。


    没能忘记邮箱里那五百多封邮件,没能忘记里面的一字一句,没能忘记那焦急等待的心情。


    他喜欢过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他迄今为止唯一喜欢过的人。


    即便他从未见过她,也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声音。


    ……


    温岁昶留意到邮箱里那些多出来的信件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梅雨天。


    没有标题,没有署名,什么信息都没有。


    彼时,他刚参加完希望之星数学邀请赛,回到酒店,刚打开电脑就弹出了两封未读邮件。


    都是来自同一个人。


    看起来是很寻常的邮件。


    “温岁昶同学,冒昧打扰你。


    你上次在校刊采访里推荐了两本书,一本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另一本是保罗·奥斯特的《隐者》。


    《悲剧的诞生》我很认真地读完了,这是我第一次阅读哲学类的书籍,以我现在的知识储备,确实有些晦涩难懂,尤其涉及到一些古希腊的神话故事和希腊古典悲剧,不过整体读完还是领会到了哲学的魅力,很有收获,所以非常感谢你的推荐!


    但关于你推荐的另一本书籍我在学校的图书馆和市里的图书馆都没有找到,不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具体的购买地址,或者二手书籍网也可以。


    听说你明天就要参加数学竞赛了,你现在应该在紧张地备考吧,希望这封信没有打扰到你。考试加油!”


    温岁昶握住鼠标的手一顿。


    没想到他随口推荐的书,竟然真的有人认真去看。


    他点开另一封邮件,很简短,只有一句话。


    “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不用回,打扰了。”


    现在想来,大概是那天实在无聊,又或是因为南方梅雨天气太过烦闷,他打开网页认真找了几分钟,给这人发了二手书籍网的购买地址。


    外面的雨声听着心烦,他戴上耳机,点开一部电影。


    十分钟后,电脑右下方弹出邮件。


    “谢谢!!(没想到你真的会回复,开心^_^)


    你已经考完试了吗?今年题目难不难?”


    温岁昶靠在椅背,右手转着笔,姿态慵懒且随意。


    今年数学邀请赛题目没什么难度,最后两道大题的考点他做过大量的练习,没费什么时间就做出来了,他提前半个小时就完成了答卷。


    但打在屏幕上的字却成了:“很难,可能要成为学校之耻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南方的天气他确实不太适应,考完试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他丝毫没有感受到饥饿。


    他摘下耳机,就这么坐在电脑前,等着对方的回复。


    这次,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邮件才弹出来。


    是一段话和一张照片。


    “刚好在书店看到这句话,送给你。


    温同学,我相信你下次一定会考好的,我赌一个月零花钱!”


    她用手机拍了书店墙上贴着的一句slogan“所有结局都是新篇章的序言,只是当时你还不知道”。


    她这是在安慰他吗?


    温岁昶失笑。


    她竟然还当真了。


    温岁昶没有再回复,只当这是一个不起眼的插曲,这件事很快被他忘在脑后。


    两周后,数学竞赛的成绩出来了,学校的通报栏贴上了这次竞赛获奖的名单,当天晚上,他打开电脑就看到了一封邮件。


    是傍晚六点发的。


    “温同学,你怎么可以骗人!我那天还那么认真地安慰你。


    你不知道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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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书店快把成功学那一列的书都翻烂了。”


    温岁昶看着这两行字,脑海里有了画面,嘴角弯了弯。


    他很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那人没有计较,很快回了邮件:


    “不过你拿了一等奖,还是恭喜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最厉害的。^_^”


    被夸的人眼底有了笑意,在键盘打字:


    “你怎么就知道了?”


    “因为上次数学考试你坐我前面,我偷瞄你的答案,都考了110多,你有没有实力我还能不知道吗?”


    上次数学考试?


    她是指期中考试吗?


    但他明明记得坐他后面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温岁昶还在认真回忆,她的消息又发了过来:


    “你不会真的信了吧hhh,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扯平了。”


    他松开鼠标,对着电脑,笑得无奈。


    从那以后,他常常能收到她发来的邮件。


    她给他发刚买到的保罗·奥斯特的《隐者》,和他谈论观后感,也会和他分享坂本龙一的钢琴曲,伍迪·艾伦的电影,会给他看她做的毛毡小玩具,还有胡萝卜雕成的玫瑰花。


    几乎每次竞赛前他都会收到她发来的邮件,她用笨拙却真诚的话语给他加油鼓励。


    偶尔她会请教他数学题,他从题目辨认出来,她学的是文科,和他是同一届。


    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无话不谈,但她却始终不愿意告诉他真实的姓名,也不愿意添加其他的社交账号。


    他承认,他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这么强烈的探索欲。


    高二期末考试的前一天,北城下了一场暴雨,现在想来,那几乎是整个青春期里最汹涌的一场雨。


    乌云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日光,窗外树木飘摇,闪电划破天空,雨点重重地砸在绿框玻璃窗上,像要砸出裂痕,课间整栋楼的学生都在欢呼,猜测会不会停电,继而推迟考试。


    世界喧闹而又失序,狂风骤雨,耳边是轰隆的雷声,他忽然想到她也正在经历这场滂沱的雨。


    他很好奇,她正在做什么呢?


    是在座位上安静地听着雨声,还是和人群一起欢呼?


    他发现他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她。


    温岁昶望向走廊,大雨倾盆,人来人往,每一个路过的目光都可能是她,也可能不是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怅然席卷胸口。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点开邮箱。


    “你在做什么?”


    短短五个字斟酌了不下十分钟,但在按下发送键之前,如同心灵感应,又或是上帝之手精心安排的巧合,同一时间,屏幕顶端弹出一封新的邮件。


    点开,他眼底漾开粼粼波光——


    “阴天快乐,温同学。”


    —


    习惯或许真是很可怕的东西,期末考试结束后迎来了漫长的暑假,在连续半个月没收到邮件时,他有些坐不住了。


    这天晚上,他罕见地主动给她发了邮件。


    “你最近在忙什么?”


    过了整整一周,没有任何回复。


    几乎每天睡觉前他都会点开邮箱查看,但却没有任何关于她的邮件。


    他问谢敬泽:“你说一个人平时隔三岔五都会给你发消息的,到了暑假却消失了,这是为什么?”


    谢敬泽说:“暑假和女朋友出去玩了?”


    “她是女生。”


    谢敬泽说得理所当然:“那就是和男朋友出去玩了呗……怎么了,岁昶,你脸色好像不太对。”


    “没什么。”


    他把高尔夫球杆扔给一旁的球童,一下没了兴致。


    在失联的第十天,他终于收到了回复。


    “我去旅行了,昨天刚回来,没注意看邮件。”


    眉头刚舒展开,不知想到什么又皱得很紧,他在键盘上打字。


    “和男生吗?”


    没回。


    他第一次体会到心慌的感觉,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做那样的假设,如果她有男朋友呢。


    键盘敲击的力度变重,短短几个字,他犹豫了将近半个小时。


    “你有男朋友吗?”


    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时间像是以比秒更小的单位度过的,额头的温度像发烧一样滚烫,喉咙干涩得要命,他在紧张。


    不知等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他终于收到了回复。


    “没有,怎么了?”


    眼底的阴霾终于化开,温岁昶嘴角漾开消息,在键盘上输入:


    “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