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大学室友聚会，荀鹿秋却迟到了。


    聚会定在米其林茶沙龙，隔着层层叠叠的枯山水造景，秦雯珊一眼就看到她，招完手又朝对桌耸肩：“她一个脱产整天不知折腾什么，比你还忙似的。”


    赖以婷没搭腔，赶忙正了正女儿胸前的方巾。


    荀鹿秋将皮包搁在桌角，躬身时笑出两弯月牙眼：“不好意思啊，才知道淘淘也要来。临时拐去买礼物，就来晚了。”


    礼物是个迷你Lady Dior，赖以婷拍直了女儿的后腰：“快说谢谢。”


    秦雯珊掀了掀眼皮：“能来就好，我们是沾淘淘的光了。”


    从前在嘉大念书，秦雯珊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大家早就习惯了。


    荀鹿秋还是笑，入座之后才问：“你们聊到哪啦？”


    “聊雯珊她表嫂，天天带儿子跑补习。要我说日子这样过，未免太累。”赖以婷解释完，又绕回自己身上，“淘淘的老师就说从没见过我这么佛系的妈妈，竟然不在乎孩子的成绩。”


    秦雯珊只顾回着手机消息，荀鹿秋自觉是时候该接话了：“那淘淘没有压力，可以尽情享受童年啦——”


    “但她每次都是全班第一。”赖以婷立即添道。


    荀鹿秋还保持在前句末尾的口型，像是目瞪口呆。


    秦雯珊还低着头，鼻息却喷出短促的一声笑。


    这时传菜员推车过来，上了份四季糕点锦匣。


    赖以婷把蹲在枯山水堆沙的女儿叫回来吃糕点，可问遍了春夏秋冬，小女孩也只是嘟嘴摇头，却又看见荀鹿秋的皮包，忍不住上手一拍：“妈妈看，这个包上有三个窗户！”


    手上的沙土拓印似地印在了黑房子皮包的表面。


    赖以婷轰地一下爆炸了：“怎么搞的你！”


    荀鹿秋忙说没事。


    赖以婷心烦意乱地夹了个腊味酥，切割方式如几何辅助线，工整锋利。小女孩侧脸避开妈妈送到嘴边的糕点，闷闷地发出乳羊似的叫声。


    荀鹿秋被这情景刺到，眼底结出愁怨：“别勉强她。”


    赖以婷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话说回来，鹿秋，你和涵中也该要个孩子了吧？”


    荀鹿秋没法推辞，垂下眼：“他很忙。”


    赖以婷点头：“也是，他一个大建筑师，隔三差五要出差。”


    秦雯珊这时才抬起脸，要笑不笑的：“以婷，别为难鹿秋了。她又不像你，是嫁给爱情。”


    这话一出，直接冷场。


    三个女生当初因缘际会，成为了大学室友。


    赖以婷是典型的小镇状元。在她的认知里，父母开公司的嘉海本地人秦雯珊，已经是富家千金天花板。


    直到荀鹿秋的出现。


    那时宿舍报到，荀鹿秋和大家打过照面送完礼物就走了。直到开学后才知道荀太太不许女儿住宿舍，在校外给她买了套大平层。


    而且荀家祖宅不是高楼不是别墅，是一座私人园林。


    那渊源底蕴，再有钱都住不进去。


    只能说望族和新贵之间确实有壁，秦雯珊的不甘心，来之有理。


    更何况荀鹿秋还嫁给了盛涵中。


    论起来，盛涵中也是嘉大校友。只是她们入学之时，他已经赴英攻读建筑硕士。


    但他的名字无人不知，豪门出身却走了学术派，毕业设计的垂直式光能大厦在eVolo竞赛获奖。


    全英文采访里，他站在一群洋人中间，从容端凝，帅出了国泰民安气象。


    这段采访曾在嘉大学生活动中心的巨屏上滚动播放，同学玩笑说狗路过都要看上一眼。


    这种人的存在，遥远得像个虚化的标签。


    所以后来收到荀鹿秋的结婚请柬，两个室友都很意外。


    但仔细一想，也能理解。


    秦雯珊参加婚礼时就曾一语道破：“利益结合而已，不会真有人羡慕封建婚姻吧？”


    恰到好处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僵持的冷场。


    荀鹿秋在电话里只说了“好”，抬头又露出来时的表情：“不好意思，我得先回家了。”


    赖以婷立马意会，秦雯珊冷笑：“又是你妈妈？二十好几的人了，她怎么还是把你含在嘴里怕化了啊？”


    “是涵中。”


    赖以婷尴尬似地一咳嗽。


    “他在外面等我了，”荀鹿秋拿起皮包，来去都在笑，“单我已经结过，失陪。”


    秦雯珊顺势转头，那笑就粘在牙上，黏住了。


    店外停着辆宾利欧陆，男人衬衫西裤，站得离车有点远，眉心和鼻梁形成一道锋锐，就已足够吸睛。


    荀鹿秋走上近前，盛涵中将西装外套换了个手挽，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腰。


    司机过来拉开后门，盛涵中的手垫在车门框上，扶荀鹿秋坐了进去。


    回祖宅坐的是公用车，荀鹿秋想盛涵中一会儿还有公事，但没问。


    他们之间，很多事不需要说。


    他们的婚前协议，足足有几百条规定。


    而尊重界限，就是这些规定的共同冠名。


    两人坐在后座，盛涵中专注处理公务。


    荀鹿秋本想清理皮包，正好手机响了——研究室发来一封邮件。她读着读着双眼蓦地发亮，又迅速敛却。


    盛涵中从平板电脑抬起脸：“怎么？”


    荀鹿秋抿唇：“没事。”


    盛涵中定定地注视她几秒，难得一笑，笑得有纵容之意。


    荀鹿秋被他看得心虚。


    说到底他比她大五岁，成熟端方，她天然就落了信息差的下乘。不自觉地挪开位子，臀部却压到尖锐的方角，她疼得差点弹起来：“什么东西？”


    盛涵中伸手带了她一把：“给妈带的深海鱼油，等会你拿给她。”


    荀鹿秋翻到盒身背面确认：“你前几天去挪威了？”


    说完才发现一惊一乍间，自己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


    车上还有司机，不比两人家里。荀鹿秋立刻就想挪开，却被猛地按住。


    盛涵中的手绕到她腰侧，收紧，凝定地注视她：“去前我有说过。”


    “什么时候说的？”


    “你说什么时候？”


    荀鹿秋想了又想，脸上不动声色，耳根却慢慢红了。


    盛涵中没再问下去，亲了亲她同样涨热的脸，然后托住她的膝弯，将她抱回了原位。


    荀家祖宅名为漱园，位于历史文化保护区长康里。


    长康里巷陌交错，乍看有如景区，其间却暗藏数座私人园林。


    漱园这个名字，是百多年前荀家先祖所取。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荀家却从双眼花翎到国学泰斗，切切实实是能人辈出。


    可表面上再怎么花团锦簇，实则早也家道中落。


    到了荀鹿秋这辈，父亲遗少做派母亲娇奢不改，贤伉俪携手欠下巨债，险些抵押祖宅。


    好就好在，他们膝下还有个女儿可以卖。


    一卖就卖出个好价钱。


    诚然荀家是通过盛家的资金链，才填了债务窟窿，保住漱园。


    但荀家的国学望族底蕴，也大大增益了盛家的文化资本。


    所以这桩婚事是货正价实的资源互补，互惠共赢。


    下车入园，自曲桥行三四十步，涉池岸，便是花厅。


    傅绮一早听了姆妈通传，女儿女婿已在来漱园的路上。却是等他二人都在花厅的饭桌坐下了，才施施然从香榭过来。


    荀鹿秋看到母亲，立刻起身相迎，却晚了盛涵中一步。


    傅绮看到盛涵中，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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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忍不住要笑，手搭在他腕上：“难得你们来，特意叫人弄了点荤。”


    傅绮坚持素食主义，生活必须保持一种富丽的纤瘦，常年也只穿海派旗袍，哪里松了紧了，都要拣出来斤斤计较。


    甚至于她吃菜，也要先过秤子。秤是定制的，像称量中药材的戥子，细细的象牙杆坠着小银铊，一餐饭动辄就要吃上两三小时。


    成效不可谓不明显，她原就是个美人，不细看只觉三十如许。


    盛涵中给傅绮布菜：“鹿秋总想回来，是我工作太忙。回家习惯自然随您走，我们吃着也健康。”


    这话给荀鹿秋兜了个圆乎，也点醒她把鱼油提了出来：“妈，你常吃的牌子。”


    “前日同朱太太吃茶，听她说最近市面多是冲头货，这个正品不好买。涵中是去了挪威吧？真远。鹿秋也是的，怎么没跟你一起去？”


    “这次行程赶，不想她受累。下次我再陪她去奥斯陆放松一段。”


    “你就惯着她吧。”傅绮的抱怨不无欣慰，这时悬在桌顶的蜡烛灯花爆了一下，令她看清黑房子皮包上的泥印，笑纹一条条崩掉，“鹿秋，怎么回事？”


    荀鹿秋瞬间紧张，不敢说话。


    傅绮薄责：“而且今天说好要回家吃饭的，方才你去哪了？”


    “就……和大学同学，吃了点下午茶。”


    “我说过，有时间多料理料理家庭，不要和那些人搅在一起。”


    荀鹿秋埋在桌下的十指不断扣紧，几乎要扣进肉里去。


    直到被另一双大手敷上。


    她惊诧看去——


    盛涵中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转圜着：“妈，您别怪她。其实鹿秋是代我们夫妻二人出席嘉大的校友会。有同学带了女儿，手上没留意，也不妨碍，包送去养护就好。”


    “哪家女孩子满手泥巴，不像话。”傅绮被说动，眉目稍霁，“都跟鹿秋说多少遍了，你们也快点要个孩子，我来养。”


    荀鹿秋的头更低了。


    陪傅绮用过饭，已近九点。


    盛涵中还有倒时差的方案汇报会，将荀鹿秋送到家后就回了事务所。


    两人婚后，一直聚少离多。


    盛涵中就算回来，基本没两天又要飞出去。


    所以新家的东西都是荀鹿秋置办的。


    网上总说，家装风格取决于女主人的审美。


    那荀鹿秋的审美就是能简则简，寡淡无味。


    她像在乱花迷人眼的大观园长大，婚后却住进薛宝钗雪洞一般的新房。


    要让贾母看到，必要骂她离了格儿。


    可至少这方天地隔绝了她和原生家庭，由得她撒野做主。


    泡过浴缸，涂了身体乳，荀鹿秋栽到主卧大床上，心累大过身体，一时半会还睡不着。


    茫茫然耷着眼皮，她又看到梳妆台上的婚前协议，塑封在透明的盒子里，水晶棺材似的，冰冷枯燥。


    但她和盛涵中两个，真没别人想得那么糟。


    人活一生，左不过穿衣吃饭，聊天睡觉。她要的不多，他也足够大方。


    他们虽没经历校园柳荫，都会夜雨，却也自有番风疏云淡的牵连。彼此忠诚，身体合拍，节日有惊喜异地秒回信，如果这都不算爱——


    那就不算吧。


    从父母那里都没能无条件获得的东西，她更不会向一个只见过几面就结婚的男人索取。


    第二天没什么要事，荀鹿秋睡到十点才晏起。


    醒来的第一眼，是看到梳妆台上多出了一个爱马仕橙的盒子。


    打开盒盖，解开防尘袋的抽绳，里头是比黑房子更不耐脏的雪房子皮包。


    保养卡背面有串铁画银钩的字迹，她一眼就看出是盛涵中的手笔。


    ——随便抹，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