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弹劾其十
作品:《上阳遗策》 次日清晨,日光稀薄,苍茫迷雾笼罩在上阳城半空。新生的露水挂在灌木枝头,湿漉漉的。
小梅催促着推开门:“小……大人,已经寅时四刻了,该起床梳洗准备上朝了。”
柳时客在榻上滚了几遭,一阵沉默后,蓦地腾坐而起。
她颇为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打一盆热水进来。”
经过昨晚那么一闹,柳时客只觉头昏脑涨,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
她在心里问候了楼少惊千百遍,才慢吞吞地翻身下榻。
替她打了热水进屋后,小梅又为她呈上了她上朝要换的衣物。
柳时客垂眼看着她双手捧着的衣物,抬手小心翼翼地抚过。
这是隆安帝授她翰林院修撰时赐她的官服。
绯色罗袍、青缘襈衫、乌纱帽、象牙笏。
一件件,无一不是她柳时客入朝为官的证明。
柳时客,你真的做了前人从未敢做的事,你当真成了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可正如楼少惊所言,在这暗流涌动的朝堂之中,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时刻盯着她呢?
她缓缓阖上眼,长舒一口气。
“小梅,为我更衣。”
——
卯时一刻,四月的天刚蒙蒙亮,一道熹微的光亮将漆黑的夜幕撕裂开来,整个皇宫内外都笼罩着一层难以言表的庄严。
皇宫的钟声响彻云霄,回荡在宏伟的建筑中。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严整森严地站列在大殿两侧。
柳时客随众臣一同恭候隆安帝,本是格外严肃紧张的气氛,却在下一瞬被人撞了下手肘。
她下意识转过头去,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面前之人头戴乌纱翼善冠,一袭赤色蟒袍,眼角下一颗标致的泪痣,瞧起来好不风流。
纪云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里写满了好奇。
“你就是那个女状元?”
柳时客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腰间的令牌,拱手行礼:“微臣见过信王爷。”
“哎呀,免礼免礼。”
纪云来说着就要伸手去扶她的手肘,却被柳时客不动声色躲开。
他倒也不恼,摩挲着下巴啧啧称叹:“果真是生得一副美人皮,连我见了都要心动。”
他说着长叹一声:“倒真是可惜。”
——可惜她是楼少惊看上的人,他可不能起心思。
柳时客不懂他的意思,只是礼貌性地颔首以示敬意。随着一声“陛下到——”,众臣皆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一袭龙袍的隆安帝迈着步子从殿门外缓缓走来,他在高座前缓缓转身,面对着殿中群臣,金冠摇曳下一双冷漠的眸子写尽淡然。
柳时客跟随着群臣跪地,手持笏板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隆安帝大手一挥,示意朝臣免礼,随后便是大臣们一一禀告当今政事。
干旱、战乱、饥荒……天灾人祸俱现,闹得姜国上下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隆安帝翻阅着面前龙案上的奏折,全程一言不发,唯有脸色越来越沉。
他猛地合上奏折,面色不悦,指名道姓地问:“柳爱卿,你怎么看?”
此言一出,不光是群臣,连纪云来都惊愕地挑了挑眉,玩味地看向柳时客。
柳时客正低垂着头,被隆安帝当着朝堂众臣的面问询意见,不由得有些诧异。
她略一沉吟,随后手持笏板,毕恭毕敬道:“陛下,民为邦本。”
“那依你之见,这灾区百姓,改如何安抚?”
柳时客道:“臣以为,若天灾降,那便赈灾,战乱肆虐,那便派人去镇压反兵。”
隆安帝捏着眉心:“但那会耗费诸多人力财力,只怕是……得不偿失。”
“陛下,大业者必得人心,若是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满足,百姓又怎能拥护您?”
她说着略一停顿,转而继续道:“为君者,民为贵,社稷次之。陛下切莫因一时的眼前利益,因小失大啊。”
“好,好一个民为邦本。”
隆安帝笑道:“朕觉得柳爱卿所言有理,那此次北边的灾情,便由你去辅助户部尚书李锐赈灾。”
柳时客闻言一愣。
她只是个翰林院修撰,说白了是个写写文章撰写史书的闲散文官,隆安帝破例让她参政,居然还将此等大事交给新官上任的她。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柳时客不清楚到底是感激还是忧虑。
但思索再三后,她还是奉命应下:“臣……定不负所托。”
“既如此,那便退朝吧。”隆安帝说着挥了挥衣袖,就要在王公公的搀扶下起身。
柳时客犹疑片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朗声唤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隆安帝闻言动作一顿,旋即转头看向她:“哦?何事相奏?”
“是……微臣想要弹劾一个人。”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垂眸抿唇:“臣要参梁王府世子,楼灼楼少惊。”
隆安帝闻言顿住:“哦?”
“臣要参梁王世子,夜半私闯微臣宅邸,未经允许擅自入内,甚至出言挑衅臣。臣不堪其扰,还请陛下……替微臣做主!”
“……”
朝臣寂静。
“哇。”
纪云来不由得发出赞叹,看戏般抬头看向位于左列之首的梁王。
梁王冷冷瞥了他一眼,纪云来忙在广袖的遮掩下朝他必出一个大拇指,那嘴型好像在说:梁王爷,您儿子可真厉害啊!
梁王白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落到出列的柳时客身上。
倒是个有胆识的,不过像她这般心思细腻的人,真的会做出这种在朝堂上当众弹劾、越级上奏的蠢事吗?
还是说,柳时客她另有所图?
想来除了柳时客,旁人都不得而知。
可楼长渡毕竟是在沙场上打拼了半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这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还不足为惧。
这样想着,不由得冷笑一声。
——
“楼大世子,今日早朝有人参了你一本,猜猜看那人是谁?”
下完朝换了身常服,纪云来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梁王府。他甩开扇子挡在自己面前,故作神秘:“猜猜看?猜猜看嘛?”
楼少惊正横卧在繁花长廊的长椅上,他翻了个身盘腿坐着,倚着背后朱栏,毫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
“参我?哪个自不量力的蠢货不要命了?”
“哇,你还别说,此举确实有些奇怪。按理来说,她堂堂天之骄女,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不该这般鲁莽才对。”
楼少惊闻言一顿,腾地坐起身来:“柳时客?”
纪云来笑眯眯地点头:“嗯哼。”
“你是说,柳时客第一次上早朝,就当着姜国文武百官的面参了我一本?”
“还是当着你爹梁王的面。”纪云来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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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可真是小瞧了她……”
楼少惊有些烦躁地撩了撩头发,咬牙道:“我劝她莫走独木桥,她不听,当时我还不信她能走下去,如今看来,她倒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他转头看向纪云来:“陛下怎么说?”
“放心吧,有梁王在,她一个新晋状元,要权利没权利要金钱没金钱要背景没背景的,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只不过……”
楼少惊蹙眉:“只不过?”
“只不过方才下朝回府的路上,我亲眼瞧见那位状元郎上了你爹的马车。”
“……”
——
柳时客的宅邸距离皇宫比梁王府远了不少,精美的马车停在新住人的宅门前,掀起一阵细微的尘埃。
柳时客从马车下下来,转身朝马车内一拘礼:“多谢梁王爷。”
梁王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垂手放下车幔。
马车渐行渐远,柳时客望着那辆马车的背影,脑海中浮现起方才在车内与梁王的谈话。
“……你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引起本王的注意,说吧,为何要参阿灼?”
“臣于这上阳城中,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朝臣鄙夷臣,同僚不服臣,唯有王爷您——曾对臣表现出些许的欣赏和肯定。”
“臣觉得,王爷既然肯定了臣的策论,那证明在王爷眼里臣这个状元郎就不是徒有虚名的。或许……臣能够为王爷所用?”
“为本王所用?柳时客,你不是自诩要为民请命吗?你今日此举,不像是个清官该做的事,更像是……在攀附权贵啊。”
“上阳凶险,尔虞我诈。王爷,在为民请命之前,臣必须要在城中安身立足。”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王爷,臣必须要活下去。”
梁王微微眯起眼:“为什么选中本王?”
“因为臣想做那飞鸟,而王爷是臣择中的良木。”
柳时客娓娓道来:“姜国上下谁人不知,梁王爷德高望重,公正严明。臣相信,只有王爷这样正直的人才能做臣的靠山。”
“因为,我们都想要这姜国安定,想要这江山社稷无虞。”
梁王闻言轻笑:“那你为何非要用弹劾这种方式?”
柳时客苦笑道:“既然是要投靠梁王爷,那边不能叫旁人瞧出猫腻,毕竟王爷您比臣更清楚——梁王府树大招风,已经惹了很多有心之人不满。臣当众弹劾楼世子,一来是为了让旁人以为我与梁王府不和,而是因为楼世子他……却是几次三番纠缠于臣,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梁王闻言一顿,随即微微向后倾身,抬手抚着下巴略一沉吟。
“柳时客,你的确很有胆识。”
“不过,你这般行事鲁莽,我怎么保证你为我所用后不会误事?”
“王爷教训得是,今后臣定当三思而后行。只是王爷,如今的局势于臣而言,若是臣不豁出性命,可能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朝中上下多少双眼睛正对臣虎视眈眈,还有那捕风捉影的皇宫暗卫——王爷,臣除了以性命做赌,真的没有其他东西能用来做筹码了。”
梁王眉头微皱,道:“柳时客,枪打出头鸟,你既为我所用就免不得周旋于朝中的豺狼虎豹之中。你当真不怕?”
“臣一无所有,不怕。”
“柳时客,你果真不是一般女子。”
“敢用性命做赌注,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女子。”
梁王放缓了声音,沉声道:“不过今后,你就不只有性命可以做筹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