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作品:《南瓜马车不停站

    走在陈迹舟的身边,晚风都轻了很多。


    站点是熙攘热闹的大学城夜市,出摊的铺子散发诱人的食物香味。


    刚刚成为大人们的学生在这里悠游地生活着,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像两颗天真清澈的水滴,融入了自由广阔的人海中。


    江萌拉着书包带,左右看看:“你想吃哪家啊?听说这儿有个云南菜不错。”


    他本来也没什么想法,“都行。”


    陈迹舟走在前面,忽而耳边传来一声:“诶等一下。”


    江萌说着,回头看到路边某家小店,于是将他往回拽了一把。


    “冰淇淋。”


    她说着,抓得并不牢固的手心滑落,不小心拉住了对方的手。


    陈迹舟还没反应过来她想干什么,但在握着手的这一秒里,两个人都有所停顿。


    震惊的江萌倏然回眸,手心像被出锅的蒸汽烫得发痛,立马要松开。


    江萌试图放开手,但他反而紧紧地收了一下骨节。


    陈迹舟不经思考做了一个反握的动作,像要把这份触碰无道理地延续下去。


    江萌更为迫切地,几乎是用甩开的动作,脱离了他的掌心。


    潜意识替亲昵行为做出的反应。


    一个想要握紧。


    一个想要逃离。


    江萌终于收回手,小跑了几步到那家店门口,踩上店门口的小台阶,若无其事地重复一遍:“我想吃这家店的冰淇淋。”


    陈迹舟看着她发红的耳朵。


    脸红不一定是因为害羞,也可能是因为惊慌失措。


    “……嗯。”


    在台阶之下,他背过身去,沉默等候。


    陈迹舟把手塞回裤兜。


    晚风吹散手心里的余温,也吹走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牵手是不被允许的。


    过了会儿,江萌凑过来,在他耳边偷偷地说:“完了,我没带多少钱,我发现他家好像有点贵。”


    他本来看着地上,走神似的,没应声。


    江萌以为他没听清,正要再说一遍,陈迹舟转过头,看向她,嘴角扯出一个笑,“跟我出来还担心钱,陈老板的外号要还回去了。”


    她看看他没有笑意的眼睛。


    长街尽头,一轮橙色的太阳落了下去。


    -


    几天之后,班长宋子悬在课间给江萌递了个话:“李疏珩说放学等你,他们体育课,你路过操场的时候找他一下。”


    江萌抬脸问他:“有说什么事吗?”


    “好像有东西给你。”


    “好。”她点头。


    李疏珩在美术班,他们的画室不在这栋教学楼,江萌跟他很少碰上。


    她按宋子悬的指点去了操场。


    江萌过去的时候,学生们刚做完仰卧起坐,正在整理场地。


    她远远地看到李疏珩拿着垫子进了体育馆的器材室。


    江萌和李疏珩并不算很熟,只是分科之前同班,有一阵子坐过前后桌,聊天聊得挺多的,她对他印象最深的两点:他的爸爸是初中一所私立学校的老师,其次,他会摄影。


    他经常在空间晒摄影图,水平可圈可点。


    于是她征选书模之前想起来,身边有个能借用的人才,想让李疏珩帮她拍几张照试一试效果,好看的话当做她的模卡也不错——听说专业模特都有这个东西。


    李疏珩一回头,江萌就站在器材室的门口,冲他笑:“嗨!”


    见她过来,他把书包取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份相片袋:“我姑姑出远门,等了一个月照相馆都没开,我周末找了个地方帮你洗出来,我想的是就算用不上,你的照片还是给你。”


    江萌还没看照片就说:“真是麻烦你了,多少钱我给你吧。”


    “不用,这点钱。”他默了默,随后说,“你请我吃个饭好了。”


    这话可能是在开玩笑。


    但李疏珩长了一张正统书生的脸,单薄的镜片让他显得斯文、正经。就算面露笑意,也只是嘴角翘起一点微弱的弧度。


    男生的身上有着清冷纤弱的艺术生气质,倒不是体态多么弱不禁风,是她常常觉得他的眼中似有成堆的云淌过,而天空的底色并不是晴朗的蓝,是雨前忧郁的灰。


    他学了美术,骨子里却没有任何浓墨重彩的成分。


    即便话语里有打趣人的意味,也无法让氛围流露出轻松自如的欢乐。


    江萌:“我还是给你钱吧。”


    李疏珩笑了。温淡、轻声:“让你为难了吗?”


    他说:“开个玩笑,真的不值钱。你要是非要给钱还不如还给我,太伤感情了。”


    江萌点头说:“好吧,那谢谢你。”


    “客气。”


    话音刚落,刚被风带上的器材室老旧的门被“嘭”一下推开。


    陈迹舟每天放学会在操场打会儿球,今天场上有人多领了一个球,他是过来还球的。


    骤然亮起的天光铺在室内的两人身上。


    他们同时抬头。


    陈迹舟也愣了下。


    他本来和外面一起过来的同伴聊天,脸上还挂着轻微的笑,这会儿脚步顿在了门口。


    紧接着,他用近乎逃避的姿态,下意识地把门又关上了。


    江萌的身上暗了暗。


    没过几秒,门又被一下推开。


    两人再度混乱抬头。


    有人终于想起来,他是来还球的。


    外面男生意识到什么:“怎么了,谁在里面?”


    陈迹舟没进门,远远地把球往框里一丢,堪堪从李疏珩的后背靠肩膀的高度擦过,但又没有碰到他。


    他再次关门时,回答了一声:“没谁。”


    江萌的视角看那颗球飞起的角度十分惊险:“……吓我一跳。”


    李疏珩定格在原地。


    他低着头想,其实并不险。


    对球技高超的人来说,球飞出去的唯一路径被牢牢掌控在手,差一点出错的假象也好,化险为夷的结果也好,其实都在预判之中。


    “你不要紧吧?”


    江萌见李疏珩轻轻摇头,舒了一口气,随后斜了一眼窗外:“没轻没重的,一会儿我替你骂他。”


    陈迹舟把门关上那一刻,李疏珩的视线平移过去,只看到背后的门板上装着足球的兜网在摇晃。


    江萌在兴致不错地翻着照片。


    他知道,她是不会骂他的,这话很排外,是一种护犊子的衍生姿态。


    暗下来的器材室里,李疏珩把书包背上,江萌还在欣赏照片,他静静地看了看江萌的脸,大约半分钟出声:“出去说吧。”


    江萌和李疏珩聊了会儿天。


    江萌是动静皆宜的性格,她是动是静,取决于和她相处的人是什么样的。面对李疏珩这样温文尔雅的男生,她就会很讲礼貌,带有社交性的友好,而不存半点亲近的私心,替这类人维护好他们自带的隐形边界。


    江萌觉得她和李疏珩身上是有相似之处的。


    同为教师子女,背负了一些期待。


    父母一刻不停地指教,拨正,对边界感的严格把控,用尺子在度量孩子的人生,为确保他们的轨道运行正确,必须不出半分差池,才能拥有书香门第该有的体面事业与辉煌将来。


    最终,不论真实的个性如何,起码要具备看起来很有素质的外形和谈吐。


    某种共通的感受,从李疏珩提起他的父母开始。


    他在家里被训练到没脾气,筷子交叉拿都会立刻被赶下餐桌,去旁边鼻子顶墙站着——学不会规矩就别吃饭了。


    江萌自认为在规则的执行上要差一点,纵然她表现得乖巧。


    如果她是暗涌,李疏珩就是已然被磨平的淡水湖。


    他优秀得如同机器运转。


    “陈迹舟好像一直很受女生欢迎?”


    有人在打球,十分瞩目,操场旁边围了一群放学都舍不得离开的女同学,李疏珩出声时,脑袋偏到那个方向,眼神与许多人一起,落在少年张扬的气场里。


    江萌习以为常,懒得往那边看:“是啊,体质问题吧。”


    “体质?”


    江萌想了想:“就拿明星举例吧,有的明星长得特别帅,业务能力特别强,舞台魅力也是杠杠滴,不过就是火不起来。但是有些明星呢,长得像个奇行种,那大饼脸像被搓衣板拍过一样,成天舞台划水,人气值还是top,你说气不气人。”


    江萌越说越是气呼呼的,手臂都环起来了,蹙眉的小表情,俨然是想起了美强惨的自担和奇行种的对家。


    李疏珩总结了一下:“就是命吧。”


    随后,他把话题拉回到陈迹舟身上:“命犯桃花。”


    江萌觉得他这个词总结精准,展颜一笑:“有文化。”


    今天有一点火烧云,在暖橙色的天光里,江萌笑得粲然,她对上李疏珩稍显沉静的眼睛,表情慢慢收敛。温和的傍晚,对视了几秒,两人都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几乎是同时出了声——


    “你为什么会跟他成为朋友?”他问。


    “你跟他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啊?”她说。


    话题居然同时落在了第三个人的身上。


    然而谁也没有来得及回答,身后有认识的人过来拍了拍江萌的肩:“江萌,你爸爸越来越帅了。”


    她一抬头。


    江宿立在门外绿化带一侧,横斜的竹影之中。


    江萌跟李疏珩告别,在爸爸的注视下飞快地跑过去:“你今天怎么来接我啊。”


    “我来接你都很稀奇了?”江宿淡淡一笑说,“看来很久没来了。”


    他接过江萌脱下的书包,拎手里:“怎么又沉了。”


    江萌笑笑说:“我们已经进入高三备战期啦。”


    江宿每次都掐点到,门口没车位,他的车只能停在很远的地方,但大多数时候,他只会等在车里。


    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江萌走在爸爸的身后,落在他的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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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被保护。


    “那个男同学是班里的?”江宿问她。


    “不是的,我没早恋啊,他是搞摄影的,”江萌赶紧摇着脑袋撇清关系,“他给我们都拍了很多照片,也给我洗了几张。”


    江宿慢了慢步子,等江萌走到他的身侧:“我看看。”


    江萌把照片递过去。


    他看着其中一张,稍微久了些,眼底露出一点自然的笑意:“这张漂亮,笑起来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江萌只瞥了一眼照片,又紧盯着爸爸的脸色,快速地笑了一笑,很快,笑里便涌起许多五味杂陈的感情,喜悦、酸楚、或是追怀。


    她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呀?”


    “有张照片很像,”他回忆着,“回去找找看还在不在。”


    安静的车里,江萌发现爸爸今天可能心情不错,没再逼问她李疏珩的事,看起来他不打算再怀疑什么。


    她想起刚才李疏珩那个被忽略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跟他做朋友?


    如果他不问,她不回忆,差点都忘了,她跟陈迹舟做朋友的经历,也算和爸爸有关。


    江萌的好朋友是经过父母筛选的。


    她从小被明令禁止和外面脏兮兮的小孩玩,他们来路不明,天天在外面跑啊闹的,爸爸妈妈不喜欢。


    而她留在身边的朋友们,谢琢就不用说了,祖辈富庶,行业龙头企业家的公子哥。


    陈迹舟的优势,江萌倒不是很能看透彻。


    王老师在学校的那套两层楼小独栋,什么都好,就是房龄太老了点,八九十年代建的,梅雨天容易有些渗水之类的麻烦,有的时候水积多了,从院子里下水的洞口淌出去,那里动不动淤起几层薄薄的青苔,江萌有几次过去玩,见王老师蹲那儿,一边费劲地刷地,一边说让她自己找零食吃。


    他的老式别墅里,处处有着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简陋。


    她不知道陈迹舟的外公有什么过人之处,让父亲对这位长辈十分尊敬。


    那天,江萌跟着爸爸进家门,她等着开门的时候掏了一下口袋,里面一颗珠子滚到地上,一下就溜了很远。


    她没来得及捡珠子,先把掉在脚边的一个小零食拾起来了。


    江宿的视线扫到墙角,又看向江萌:“和谁出去玩了?”


    弹珠能是什么好东西?


    趴地上玩的。


    她还没回答,便听爸爸说道:“不要什么脏东西都往家里带。”


    江萌正准备过去捡弹珠,被他说得愣在那里,不知道还该不该要。


    “是舟舟给我的。”


    他们说,他的外公是党委书记。


    在她还不知道这个复杂的职称怎么书写的时候,年纪小小的江萌就了然,那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会让她一向大义凛然的父亲弯下高贵的腰身,主动拾起一颗儿童弹珠。


    江宿:“扔在门口很难打理,自己找空间收拾起来,别到处乱丢。”


    弹珠从男人干燥的掌心慢腾腾地滑入玄关的储物篮。


    他冠冕堂皇地丢出一个理由,再顺着台阶而下,好自然地接纳那并不讨喜的“脏东西”。


    他英俊,清冷,深邃,是许多年轻女孩的梦中情人。


    可他自私,虚伪,也凉薄。


    人人都说,父亲在家中的作用是顶梁柱,江萌只觉得,她的爸爸像极了一面网。


    让她能够呼吸,却无法脱离。


    小小的江萌隐约意识到,她和陈迹舟的这段友情关系,是可以进行下去的。


    半小时前。


    小男孩跑到她的班级找到她,鼻子和手掌一齐贴紧了窗户,一张生动的脸出现在幼儿园教室漂亮的窗花之间:“江萌江萌江萌,出来出来出来,江萌江萌江萌,出来出来出来……”


    他在门口念了好半天的经。


    江萌只好迎了过去。


    陈迹舟是从大太阳底下一路狂奔过来的,额头还汗涔涔的,气都没喘匀,把手一伸,“喏,给你一个特别的弹珠。”


    透明的珠子,被火热的红色点缀。


    她问哪里特别?


    他把它举到阳光底下,江萌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又听见他说:“能不能看出来,这个红色的地方连起来,就变成了一个形状?”


    江萌看不懂,只盯着他的脸看,看他亮亮的眼睛,看他脸上的光晕。


    小时候的他样貌清秀,皮肤雪白,五官立体漂亮,脸又小小的,特别像个文气的小姑娘。但是开口就不像小姑娘了,一开口就成了顽皮讨打的小纨绔。


    随着长大,童年的分辨率越来越低,那些画面,对如今的她来说,遥远得宛如前世电影。


    可她清楚记得,她问他:“这是什么。”


    他郑重地告诉她:“这是心脏。”


    她第一次知道心长什么样子,又接受它以一尘不染的状态被过渡到她的手中。


    最透明的心境,最无暇的奉送,不能够被功利牵连。


    是陈迹舟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