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作品:《菟丝子

    “夫人,节哀。”


    杜惜晴身形一顿,目光略过人群,一眼便望见那人堆中的领头人。


    无他,这人身量最高,人堆中一站,便犹如鹤立鸡群。


    连面容……


    杜惜晴垂下眼,目光从他略有些深陷的眼窝扫过。


    也是最俊秀的那一个。


    这人看着年纪轻轻,却气势惊人。


    身后跟着的人都垂着脑袋,似是不敢看他。


    且他嘴中虽是说着劝慰的话语,可语调却是不重不轻,没有多少真情实意。


    杜惜晴扯了下手中的绢帕,擦了擦眼角,挤出几滴泪来,借着绢帕的遮挡,飞快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来者一身深绿道袍,外套一件黑白氅衣。


    那氅衣虽是一种白,可白的深浅不一,像是纹了些明暗交叠的花纹。


    颇有财力。


    杜惜晴发出一声抽泣的哭音,望向了地上那片被染红的白布。


    这布下就是她的这一任夫君。


    就是布遮得不太严实,东露一只脚,西露一只手,连脑袋也分成了两块,南北各一块露出一个顶。


    杜惜晴早就料到这死鬼会死,却也没想到会死得如此七零八落。


    难怪衙门传唤的又凶又急,都不等她多做准备,便派人把她捉了过来。


    她吸了口气,眨了几下眼,眼泪便顺着脸淌了下来。


    杜惜晴抬起脸,以往,她几任夫君都不忍看她这副挂泪的模样。


    “大人,奴家夫君他……”


    来者挑了挑眉,却是头也未低,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是我杀的。”


    杜惜晴一顿,一时呆住。


    来者不善啊。


    她思忖片刻,虽摸不准这人的意思,可夫君死了,她总得有所表现。


    于是杜惜晴脸上带了怒容。


    “大人,您这是何意?”


    换作寻常人,杀了人被质问,气势也会弱上一截。


    可面前这人双眼毫无躲闪,直勾勾地盯着她。


    “自然是你夫君犯了法。”


    杜惜晴被他盯地有些受不住,垂下眼,躲开他的眼。


    “犯法?”


    这是她那死鬼夫君东窗事发了啊。


    说着,她一连吸了好几口气,作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大睁着眼,泪顺着脸直往下淌,身体软塌着跪坐在地上。


    有些男人喜欢这种强硬中带着几分柔弱的姿态,她那第一任夫君便是如此。


    杜惜晴:“奴家夫君与人为善,怎会犯法?”


    来者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更甚,反问道。


    “夫人是不知?”


    她当然知道。


    可法是她夫君犯的,又与她何干呢?


    只是这人说话?模棱两可,实在是难以拿捏。


    杜惜晴心中思索。


    他似是不吃柔弱寡妇那一套,也没多少怜香惜玉的心思。


    那就只能换个态度试试。


    杜惜晴先是抬头怒视,如那些心爱夫君,却又对夫君所作所为毫不知情的妇人一般,提高语调怒道。


    “大人!您……”


    还未等她说完,来者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杜惜晴心中一跳,明白眼前这人是个脾气不好的主,竟是连语气稍不好的话都听不进去。


    她立马啜泣一声,又流下几滴泪,压下了语调,柔声道。


    “你们就是欺……奴家夫君刚死,无人可靠……”


    她话音刚落,来者略微抬眼,脸色好转,视线从她脸上扫过,忽地笑了一下。


    杜惜晴心中突突直跳,只觉他面上表情有些眼熟。


    仿若……她那死鬼夫君外出经商,看到一些有趣的玩意……


    “无人可靠?”来者抬手向后招了招,“我这恰好有一人一直为夫人打抱不平,不知夫人认不认识?”


    杜惜晴心中一惊,随即便听到一声哀叫。


    “你们竟敢如此对我,可知我父是谁?”


    随着哀叫,两位披着铠甲的军士拖着一人上前。


    虽未看清那地上被拖之人的脸,可这哀叫却十分耳熟。


    杜惜晴有些慌张。


    即便被人拖行,哀叫声并未停下,反倒愈演愈烈。


    “我父乃户部……”


    哀叫声戛然而止,忽地轻叫了一声。


    “……晴娘?”


    杜惜晴一愣,浑身僵硬,垂眼往下看去。


    地上的人她还真认识。


    以往她那死鬼夫君外出做生意,总得打通一些关系,而相识的狐朋狗友中便有这么一人,听说父亲在户部任职。


    这人平时还行事大方不拘小节,又被家中长辈宠的不知天高地厚,怕在京城中惹出事端,家中便找了个离京城稍远的富裕之地,为他谋了个官职。


    “晴娘?你怎在这?”


    地上的男人两手撑地,向她这边攀爬了几步。


    这蠢物,也不看是什么场合!


    杜惜晴用绢帕遮脸,一言未发,默默垂泪。


    她本想着这般敷衍过去,没想到这蠢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冲着来者大吼道。


    “谢大人,我尊称你一声大人,有事就冲我来,抓晴娘作甚?”


    原来这来者姓谢啊。


    杜惜晴抬眼望去,便见谢大人一笑,撩开氅衣。


    一柄长刀正挂在他的腰间。


    谢大人:“倒是怜香惜玉,依你了。”


    说罢,杜惜晴眼前一闪。


    ‘咔’的一声,那蠢物身体一晃,倒了下来,鲜红的血流犹如涓涓细流淌了一地。


    杜惜晴再一眨眼,就见那头和身子分成了两块。


    有血点喷溅到她身上,居然是热的。


    杜惜晴呆在了原地。


    一时间,脸上也是温热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夫人。”


    血点自刀尖滴落汇聚成一小摊血流。


    谢大人将刀身擦过地上的尸身,直至将刀身上的血迹擦净才收回刀鞘之中。


    “为何不说话?”


    杜惜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徐家经商,在这一带颇有势力。”


    谢大人不急不慢地开口。


    “我派人去过清阳,徐家在那处有些铺子与地。”


    杜惜晴听着,一动也不敢动。


    清阳是她第一任夫君的故乡,而徐家……她目光避开那被砍成两块的尸身,望向地上被白布盖着的另一具尸身。


    她的这任夫君,徐家的二子,徐申。


    谢大人:“彼时徐家老二下乡收租,当时夫人还不是徐夫人。”


    杜惜晴垂下头,她第一任夫君是个猎户。


    “说来也巧,这徐二遇到夫人时,夫人家中新丧……”


    他说到此处故意停顿片刻。


    “死的也是家中的相公。”


    确实如此,当时死的是她的第一任夫君。


    忆及当时场面,和眼前的场面倒有几分相像。


    杜惜晴盯着白布。


    只不过是布下的夫君换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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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大人:“接着夫人摇身一变,由猎户夫人变作了这富商的夫人。”


    他说话的声调轻柔,面上也是带着笑。


    可杜惜晴却冒了一身的冷汗。


    但杜惜晴也清楚,得尽快与徐二摆脱干系。


    至少,得让这位谢大人相信,她只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被丈夫哄骗的可怜妇人。


    杜惜晴:“无人告诉大人,奴家是如何成的徐夫人?”


    她最擅拿捏旁人的善心。


    要说她和那徐家老二的故事,不过是灵堂一见,徐家老二见色起意罢了。


    只是与同为男人的谢大人却是不能这么说的。


    她用绢帕挡住半张脸,哽咽着小声说话。


    “当时奴家那夫君刚被老虎咬死,也不知是谁闲言闲语说奴家……”


    说到此处,杜惜晴故意停顿一阵,落下几滴泪。


    “奴家命硬克夫,家公家婆一听便要将奴家打死……”


    说罢,她停了下来,往前瞥去。


    寻常人都会怜悯弱小,她以往骗人时,只需将过往的身世添油加醋一番,便有人可怜她。


    可眼下却见谢大人眉头微皱,面上增添几分烦躁之色。


    虽然烦躁之色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眨了下眼,便又笑着看她。


    这番神色令杜惜晴心中嘀咕。


    不可怜她就罢了,他这是烦什么?


    如此这般超出她料想的反应,令杜惜晴也渐渐有些慌张起来。


    但戏台已经搭起,如今只能继续往下唱。


    杜惜晴:“要不是奴家现在的夫君……”


    “徐二救了你。”


    谢大人开口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虽是面上带笑,可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动听。


    “只不过是见色起意,在你之前,他那些红颜知己可不少。”


    “大人,你怎能……怎能……”


    可真是油盐不进啊,杜惜晴含泪抬头,一手按在胸口,眨了眨眼便是潸然泪下。


    “……如此说他。”


    徐二最喜欢她这种姿态,也不知对这谢大人管不管用。


    谢大人挑眉:“夫人真是情深,却是有所不知。”


    这是相信她说的瞎话了?但杜惜晴又觉得他表情有些古怪。


    杜惜晴:“大人请说。”


    他一手搭在腰间的刀把,两指按压在鞘身,面上笑意更深。


    “你这夫君胆子大得狠,私下卖盐便算了,竟还与一些姓谢的人做生意。”


    杜惜晴一顿。


    背上炸起一层冷汗。


    谢?


    她忽地记起当今圣上也是姓谢。


    先前被这谢大人砍人惊着了,杜惜晴脑中一片浆糊,都没能想太多。


    看来,这次是善不了了。


    杜惜晴心中叹气。


    哎呀,死鬼啊死鬼。


    杜惜晴垂目,看着地上那血迹斑斑的白布。


    你也骗了我啊。


    做些私盐买卖怎会牵扯到这些王公贵族?


    得再想些法子,也不知这谢大人是何来头。


    正思索着,杜惜晴愣住。


    谢?


    杜惜晴抬头望向面前的谢大人。


    “大人……您也姓谢。”


    只见谢大人垂目,脑袋略微低垂,终是给了她一个直面的眼神。


    这副模样,杜惜晴在那些逗猫的达官贵人身上见过。


    就似看到猫儿扒拉圆球般。


    谢大人忽地一笑。


    “夫人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