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下雨天。


    在花果山张杆挂旗的地方，站着一只猴子——


    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孙悟空仰头注视着杆顶写有其号的红旗，凝神孤立。今天受小雨的影响，那旗没能扬起来。


    此时，赤尻马猴来了，他举着一把莲叶伞，走到孙悟空身边。


    见孙悟空沐雨不动，赤尻马猴忍不住劝他：“大圣，天阴哩，咱回洞吧。”


    孙悟空没有要走的意思，仰着头，只问马猴一句：“那旗子，今怎蔫了？”


    “大圣，它是吃了水，受了潮，故才扬不起来。”马猴道。


    雨下得不大，却是又密又凉。


    孙悟空笑了笑：“齐天大圣，也会扬不起来吗？”


    马猴歪着脑袋，不解其意：“大圣说哪里话，那是面旗子，您才是齐天大圣，怎么会扬不起来呢？”


    “我？”孙悟空瞧着他，笑道，“怎的，我很威风吗？”


    “威风，当然威风！大圣有万夫不挡之勇，移星换斗之能！如何不威风？”


    孙猴子不禁一嘲。


    “神通我自有，这名号却是我自封的。”孙悟空又问马猴，“你觉得，老孙我，果真像个齐天大圣吗？”


    “像！您不像，还有谁像！”马猴夸赞道，“此等威名，只有您才配得上。”


    孙悟空扯了嘴角，后挥了手，只留一句：“撤了它吧。”


    “什么？”马猴没听明白。


    “把这面旗子，撤下去吧。从今往后，这个大圣，我不当了。”


    “大圣！”马猴大惊呼道，“您，这是何故啊！”


    孙悟空低着眼，告诉马猴：“再美的名头，也是虚名。她不喜欢，我要来何用？”


    “是哪个人不喜欢？”马猴不禁愠怒起来，一个劲儿挠手背道，“大圣管他怎的？只要大圣喜欢，这个名号就是您的，与那些不懂事的小妖无干！”


    “呵呵，是啊，她若也能这么想就好了。”孙悟空苦笑难矜，而后又道，“可惜，她胆小怕事，爱操心，又爱啼哭，老孙不想给她的心里添堵。若弄哭了她，我还得连哄带笑地安慰一番，岂不找罪？”


    “小的明白了，大圣说的人，原是仙子。”马猴挠挠头，还开口道，“大圣，是想让仙子喜欢哪？”


    孙悟空下意识点了头。


    可突然，他神色一惊，瞠着目看向马猴，问：“你方才说什么？”


    马猴被他这般厉声喝问吓到了，有些慌，遂老实回答：“大圣，是想让仙子喜欢吗？”


    “住口！不许胡说！”孙悟空大喊，“这种话是大不敬，往后，休要道出半个字来！”


    “是，是，大圣恕罪……”马猴生惧，垂着头道了歉，只这心里却怪不理解的。


    他也没说什么啊？是大圣爷自己说了“她不喜欢，我要来何用”的话，自己才反问一句……


    大圣为何这般动怒呢？


    孙悟空收了愠色，还对马猴交心道：“若是叫她听见了，误会我，仓皇逃去，那时，四海茫茫，我该往哪里去寻？”


    猴子轻叹一声，抬起头，指着上方开了口：“你也甭喊我大圣了，把旗子撤下，对孩儿们讲，‘齐天大圣’这名头不中听，老孙腻了，我还做他们的大王。”


    “真的要啊？”马猴再三问他。


    “嗯。”


    马猴知道，孙悟空是很中意这个名号的，却也无奈，只得应了他的意，爬上杆去，准备接走那旗子。


    就在这时，天晴了——


    云中降下一个老头，只见他，褐须白发仙翁气，素袍净衣道骨风，不是那太白金星是谁！


    “大圣！孙大圣！”太白招着手，对着猴子职业一笑。


    他落了地，走上台来，本想与孙悟空唠嗑两句，谁知却被赤尻马猴阻了去路。


    马猴不喜太白，直截了当道：“去去，我们大王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你这不速之客，还想整什么花样，来坑害我家大王！”


    太白闻之，拧紧了眉道：“你是误会老朽了！”


    “误会什么！”


    “大圣啊，前番那都是些误会，大圣不要计较。”太白不管马猴，只对孙悟空说，“须知，老朽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本不主战，一切，都是那帮武将好大喜功，就为了在玉帝面前请功邀赏，大意来战，那，谁知吃了大圣的亏……”


    “不消说了。”孙悟空撒手，冷语道，“你一口一个‘大圣’，听得俺老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太白笑道：“大圣，今是玉帝下旨，亲封你为齐天大圣，还请你上天做官呢，官阶无穷大！”


    “什么？”孙悟空以为自己听错了，向他确认，“他封我什么？”


    “齐天大圣啊！”太白又回答。


    惊闻此号，孙悟空合了嘴，没再说话。


    太白见猴子面不改色，只当他不信，立马保证道：“大圣，这回可是真的了！那日，李天王向玉帝传达了你的意思，你不是想做齐天大圣吗？玉帝准了，玉帝对你可是相当器重的！你，还不随我前去？”


    “得，你们这帮神仙，看人下菜，实际上，都是轻视我的！老孙早看透了！哼，念你半身入土，我不为难你，你回去罢。”孙悟空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太白金星是带着任务过来的，他可不能轻易离开，故还极力争取道：“我的大圣啊，天宫胜地，大道正统，那可是多少人挤破头也挤不进来的！难道，你宁可在这山里当个臭名昭彰的野怪，也不愿随我回天，做神仙吗？昂？”


    此言一出，孙悟空顿时愣了神。


    就在他二人交谈之际，旁边的树丛却是吵吵嚷嚷，似有什么人在争执。


    听到骚动，孙悟空大喝一声：“是哪个没规矩的，在此喧嚣，还不快出来！”


    此时，丛中蹿出一小毛猴，脸上挂满了鼻涕和眼泪，哭哭喊喊：“大圣爷爷！您千万别和他走啊！”


    是孙小妖。


    紧接着，又跑出一小仙，追着他喊：“毛崽子！不可无理，不可无理啊！”


    一猴一仙做戏似的，弄得那太白金星一脸茫然。


    孙悟空也是无语，只对着两人发问：“吵嚷什么，究竟什么事！”


    孙小妖遂抹掉眼泪道：“大圣，您千万别走啊！留下来同我们耍子啊！”


    太白金星见小妖作梗，直接PUA他：“玉帝招你们大王为官，做齐天大圣，那是莫大的殊荣！你们身为晚辈，应当欢心相送，怎么反倒强留，阻他仙路？”


    又要为官？还齐天大圣！


    听此一言，小仙震惊不已，既而向太白金星行礼：“金星爷……”


    见状，太白金星象征性地还了个礼：“狐仙子。”


    “金星爷，怎么认得我的？”小仙纳闷。


    “呵呵，老朽眼拙，却也不能不认识你啊。”太白阴阳道，“为你，那武曲星君的左腿还残着呢。”


    小仙一听，慌得不行，想来是那武曲星君在背后捅了她，遂把头低到腰下，连连道歉。


    孙悟空见此，怒上心头。


    “闭嘴！抬起头来！”猴子冲她大骂，“你个丢人现眼的，有没有点骨气！”


    小仙只得把腰挺起一点来，还问太白：“金星爷，陛下他，真的让要孙悟空上天，去做齐天大圣吗？”


    太白冷笑道：“你是怀疑老朽我假传圣旨吗？”


    小狐儿仙忙摇头：“不敢不敢，小仙不敢……”


    她拧着眉，陷入沉思，此中忧虑溢于言表。


    “仙子来的正好。”孙悟空望着她，笑道，“今番长庚邀我上天为官，你说，我是该去，还是不去？”


    小仙难言，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啊。


    去吧，只恐天庭明里暗里布下罗网，借招安之名就地擒拿孙悟空。


    不去吧，又怕推了圣旨，背了圣意，天兵天将择日来攻。


    两难哪……


    她忍不住偷看了太白金星一眼，发现他目光炯然，满面凶色，仿佛在威胁她说：好好回答，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小仙收回窥视之心，暗叹这老头委实不好惹，想来这个馊主意也是出自他之口。她倒是忘了，太白金星年轻时可是主杀伐的神，若是被他的慈眉善目蒙骗，那可真是要吃大亏的！


    良久，她拱手折腰，对孙悟空说：“大圣，小仙见识短浅，没法告诉你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对的。去也好，不去也好，恐怕结果都是一样的，大圣自行决断罢。”


    官至太白金星，都要称孙悟空为“大圣”，她身为杂仙，自然得察言观色，不能再泼猴长，泼猴短了。


    她又道：“只是，不管大圣作何选择，还请您以自身为重，必要时，可以灵活应变的……”


    孙悟空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暗示，只是当着李长庚的面不好讲罢了。


    “老孙意已决。”孙悟空对着所有人开了口，“我要去当齐天大圣！”


    闻此一言，众人面色各异。


    太白金星自是欣慰，他的工作完成了。


    孙小妖舍不得孙悟空，还窝在马猴怀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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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猴则是不解，大王方才还想着要去旗弃号，这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怎又变了心意？


    小狐儿仙呢，她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所以，泼猴子要走了？


    她本以为，孙悟空不会想再回天庭，毕竟他是那么讨厌神仙。


    可是他却选择了跟太白金星走？是为了要守护花果山，还是为那功名利禄？


    总感觉，不像他的作风。


    一旁，太白金星启口言道：“大圣，事不宜迟，快随我上天去吧，玉帝还等着你呢。”


    “且慢，容我再说两句。”孙悟空走至马猴面前，给了他一根自己的猴毛，后道，“我去后，仔细照看大伙。如遇危险，拿着它喊我名，老孙火速来救。”


    “是。”马猴接过猴毛。


    孙小妖很伤心，他泪眼婆娑，对孙悟空说：“大圣爷爷，您走后，我们玩都不尽兴哩！”


    孙悟空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他说：“傻瓜，我走后，你们才能玩得尽兴，耍得安心……”


    最后，孙悟空走到小仙身边，看着她，郑重道：“仙子，老孙要走了。这回，那帮神仙若不诓我，没个一年半载，我大概是不会回来的……”


    小仙亦望着他，没有出声。


    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到了极点。


    遥想当年，老爹要把她送上天宫，那时候，她也尝尽了离愁别绪，同现在一模一样。


    前番她还同孙猴子吵闹，骂他泼猴，笑他可爱；此刻却要说再见，如此突然，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一年半载，那在人间就是几百年了，几百来年都不能再见，这样的岁月该有多漫长啊……


    其实，从心里讲，她也盼他前途似锦。倘若玉帝能认识到他的好，重用于他，那真是一桩美事，她会很高兴的。


    只可惜，她是看不到他风光的样子了……


    孙悟空见她神伤，不禁暗喜，又说：“老孙要去天宫了，所以，仙子也一起来罢！”


    此话一出，小仙惊讶地注视着他：“你说什么？”


    孙悟空缓缓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为防他们调虎离山，你还是跟着俺比较安全。”


    原是这个意思！


    小仙挑了眉：“你多虑了吧？”


    “多虑？哼，多虑才能保住你的小命！若非我多虑，寸步不离你，你早就是武曲星君刀下的冤魂了！”说完，猴子又补骂一句，“蠢驴！”


    “你！”


    太白见他俩愈争愈烈，像在吵架，遂忍不住问：“大圣，你们在说什么呢？”


    孙悟空才止了骂，转而一笑，指着小仙回太白金星一句：“这丫头本是天宫的人，离家这么久，也让她随俺上天，可好？”


    闻此，太白金星面露不悦：“玉帝下令，只招孙大圣一人上天，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能。她身为天庭杂仙，却私自下凡，整整一年都没有工作，这可是严重违反天规的……”


    听他东一句西一句，扯来扯去就是不允，孙悟空立马翻脸，龇着牙，给他一个超凶的模样看。


    太白金星额头微湿，还软语道：“然，凡事都有特例嘛。她既是被大圣你顺手带下来的，伺候你，也算伺候了天庭的官。罢，就当是玉帝给你的第一道恩典，你就带上她吧。”


    “多谢老倌，通情达理。”孙悟空随手作揖，暗地里补了句：算你识相！


    孙悟空遂挽住小仙的腰，准备起飞。


    突然间，太白金星喊住了他：“大圣！这是做甚！”


    孙悟空闻之一愣，后问太白：“怎么了？”


    “你跟她？”太白金星极为诧异，指着他俩吞吐道，“你们，何故这般，搂搂抱抱？”


    孙悟空瞬间松开了手，退了三步，惊慌之余，他还想起了一件麻烦的事。


    小仙同样难以回答，她险些忘了，自己的云消散了，她是飞不了的！如果没有孙悟空托着，她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也就是说，她根本不能上去啊！


    但现在，面对太白金星的质问，她又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自己是个妖怪，却装仙子在天庭混吃混喝了三百多年，还不给钱！


    她会死翘翘的！


    然而，不用她纠结，猪队友孙小妖替她开了口：“仙子不会飞，她是个驾不了云的神仙。”


    听此一言，孙悟空和小狐儿仙双双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孙小妖只觉寒气入体，不自觉地挠了头。


    怎么了？他又说错了？没啊，这回他说的是实话，干嘛瞪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