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钟滟看着镜中身材幼小、面容平凡的自己，忍不住蹦跳着转了个圈，对着苏潋惊喜道：“蓝姐姐，这下就算是我师父也定然认不出我了！只要再等一年，便是云山收徒之期了。”


    苏潋唇角含着一丝幽微笑意，给她泼冷水：“太像了，怕是你还未过陆迟严那关，便先被韩维德识破，驱逐出境了。”


    钟滟一愣，不解道：“哪里像了！”


    苏潋摇摇头，一把拨开少女叉在腰间气鼓鼓的手，训道：“站直了，端庄一点。瞧你这副娇娇俏俏没骨头的模样，除了你那师父十多年来眉头都不皱，也不知谁家能惯得出来。你师父可是立了誓不收女弟子的，你看你浑身上下，哪有半点男孩子气？”


    钟滟蹙眉，显而易见地苦恼了起来。


    迟严长老的眼光她是知道的，就是一副白骨他撇上一眼，也能立即知晓年岁几何，是谁家血脉。她本以为最难的便是迟严长老，却忘了自幼看着她长大的韩师叔。


    韩师叔与师父同出一门，来往密切，又素来都不喜欢她。如今他担了掌门一职，说不定真能在师父见到她之前便将她丢出云山之外。


    形容好改，可举动仪态皆是自幼养成，如何能瞒天过海呢？


    钟滟苦苦思索许久，忽而眼前一亮：“反正还有一年，蓝姐姐不若先送我去乔家与那小公子一同生活，有一年相伴，足够我模仿学习了。”


    苏潋低头拨了拨蔻丹，语气忽然哀伤了起来：“你身怀绝世功法，一旦离了神焰教，姐姐便再也管不住你了。”


    钟滟一怔，下意识张口欲言，却也心知苏潋根本不会相信什么信誓诺言。事关八层极意功，她绝不可能让自己脱离掌控。


    钟滟咬了咬唇，低声道：“我可以……先传功于你。”


    苏潋眸中神光一闪，仍矜持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今不过才五年，你便如此相信我？”


    钟滟忽然上前握住了苏潋的手，期艾道：“李婆婆说周护法生前性子极是仁善，私心里其实并不赞同苏千秋的行事，觉得神焰教在他的带领下和中原武林结成至仇，互相攻伐多年，终究两败俱伤。”


    “我有时候会想，你既是周护法教出来的，待你得了我身上的功力，除掉阿耶那一统神焰教后，是不是会继承周护法的遗志，与中原武林和平共处？其实这五年来，就算你功力远不及阿耶那，教主之位也坐得很稳……也许我的死活根本无碍你的大计，你都陪我走到这里了，一定不会食言的，对不对？”


    苏潋移开眸光，不去看少女脸上那纯质到几近梦幻的天真，语调魅惑而深情：“你啊，何必自轻，你可是很重要的……”


    钟滟却未听出那言语中藏隐至深的轻嘲，兀自单纯地笑了笑。


    是夜，苏潋房中。


    钟滟盘腿坐于红玉床上，抬手与苏潋掌心相对。她闭上眼，努力地放松身体，随着苏潋的引导运起了传功之法。


    涅槃功的流转早就化去了她身上所有的浑天修为，没了浑天诀的克制，纯净的极意真气在经脉中翻涌激荡，并不愿意离开寄宿多年的身体，险些逆冲而出，隐有爆体之感。


    钟滟这才领略到其中凶险，随即凝神静气，一心一意地运转传功之法。


    传功终于顺利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运功完毕的钟滟浑身皆被冷汗浸透。四肢难以想象的沉重，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虚脱无力之感漫散全身。


    她缓缓靠在床头，突然意识到，自此之后，她便是一个彻头彻底的废人了。


    钟滟笑意舒展。


    有遗憾，却更似新生。


    她终于摆脱了困扰她大半生的阴霾原罪，从今往后，终于能干干净净地留在师父身边，做个平凡普通的弟子了。


    还未缓上几口气，脑海中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随着意识清明迅速溃散，钟滟瘫软在床上，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已吸纳完功力，满身盈着精彩神光的苏潋。


    钟滟咬牙，面上现出刻骨的悲愤：“……为什么？”


    苏潋不疾不徐地起身，拍了怕她稚嫩的脸，轻声哄道：“别怕，不过是一滴让你忘却前尘的药罢了。你身怀往昔记忆，一见林维清便把持不住，如何扮得像陌生人？放心睡吧，待你再醒来，便会身在乔家，只以为自己是自乔家出身的小公子。姐姐会帮你让易形功自行运转，你也不必再费心维持了。”


    “不……我要记得……”钟滟摇头，唇角被咬出一片斑驳血迹，却仍抵挡不住药力侵袭，摇摇欲坠。


    苏潋一笑，不置可否，只静静地看着榻上拼死抵抗挣扎的少女，仿佛在欣赏一只为蛛网缚住，如何振翅也挣脱不开美丽蝴蝶。


    随着挣扎幅度越来越小，约莫一刻后，钟滟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地陷入昏迷。


    苏潋一动未动，欣赏了会儿床上那只顶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却软弱天真、毫无抵抗之力的猎物，忽然低身一把紧紧掐住钟滟精致小巧的下颚，在她耳边似呢喃，又似低吼：“傻瓜——”


    她前仰后合，无声大笑了许久，语调狰狞，近似疯狂：“你的运气多好啊，不过比我晚生了几刻，母亲便将毕生功力都传给了你。母亲走后，华阳不要百年声誉也要护着你。华阳灭了，你竟又被送去了云山。林维清那么目下无尘的一个人，偏将你一个魔教余孽纳入门下，如珠如玉。”


    苏潋的眼角泛起猩红，语调也愈发狰狞：“我被祖父丢入万蛊池，和百毒虫莽拼死厮杀之时，你却在云山高床软枕，有师父纵宠，有师兄呵护，连和别人比剑输了都能哭上一场？凭什么呢？！你不过就是个半点用处都没有的傻子！”


    苏潋疯魔般地大笑了一阵，快意地点了点昏迷少女的鼻尖，语调又恢复了素日里的魅惑纵宠：“别怕，姐姐又怎么会害你呢？姐姐非但没害你，还将灵犀术传给了你。灵犀一点，心清目明，这世间人心难测，没点功力护身怎么行？放心，有了它，这些旧事，你总会一点一点想起来的。涅槃功、灵犀术，魔教功力可是你的原罪，怎么能这样轻易便被你摆脱了呢？”


    苏潋叹了口气，最后抚了抚少女鲜嫩的脸颊，语气分外温柔，如母亲对着初生婴孩一般哄道：“傻瓜，姐姐不会害你，姐姐会帮你，做一个最圆满无缺的春秋美梦。”


    语罢，苏潋直起身，脸上神色一瞬变回了往日那个端庄若神佛的浮屠圣女。


    她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裙摆，悠悠向外传声——


    “来人，将她丢去流民乞丐堆里。让人盯着，别被磋磨死了就行。”


    ……


    钟滟从尘封已久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缓缓看向眼前的苏潋。


    难怪她总能在无意间感知到本不应知晓的东西，原来是灵犀术。


    祆族不传之秘，连苏千秋都未能练成的功法，苏潋竟融会贯通至此，还毫不留恋地传功予她……就为了让她依旧身怀不浅的魔教内力，好让师父识破？


    她这位姐姐心思之深，就算有灵犀术，她也依然琢磨不透。


    她在发呆的时候，苏潋便静静倚着门，扯起一张密密麻麻写满祆文的羊皮卷细细读着，脸上温柔恬静，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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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一个耐心看护病中妹妹的长姐。


    见她眸光神动，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苏潋收起羊皮卷，挑眉问道：“如今你一个将死之人，是要我派人送你回凤凰山等死，还是十日后随我杀上云山，见你那宝贝师父最后一面？”


    钟滟一愣，眸中猝不及防地闪现失落，唇角颤了颤，干涩道：“我昏迷那日尚是中秋，现在已是……八月二十了么？”


    苏潋玩味一笑：“你想问的是不是，你失踪后，林维清究竟有没有寻你，还是抛下了你不管，先护送大部队回归了？恭喜你，答对了，他们已走了三日，约莫再上过两日，便能到达云山了。”


    钟滟低下头，唇色苍白：“……那也是应尽之义。”


    苏潋嗤了一声，素指随手挑起妹妹的下颚，易形功已解，瞧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却沉沉死气一片，忍不住有些嫌弃：“林维清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你这样死心塌地？”


    钟滟听不得她这般阴阳怪气地直呼师父名讳，呛声道：“你又给段铭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不顾华阳门百年声誉，这般帮你偷我出来？”


    “到底是自家兄弟，不用上一用岂不可惜？”苏潋垂眸笑了笑，语气神秘：“何况你怎知是他监守自盗，而非我派阿耶那又放了回五步蛇，将你光明正大地抢回来的？”


    钟滟一窒，眼底不自觉地浮上忧虑。


    师父为救众人已消耗了不少功力，阿耶那手段阴险，又有段铭做内应……


    “放心吧，你师父神功盖世，谁又能伤得了他呢？”苏潋眼波流转，一拍钟滟的脑袋，眨了眨眼状若无意道：“说起来，有些人可真是可怜。自云山失踪了这样久，偏他拳拳在念的心上人却丝毫不在意，连想都想不起来呢。”


    钟滟眉心颤了颤，忽然反应过来：“……二师兄！”


    她惊怒交加，一把抓起苏潋胸前的衣襟斥道：“你卑鄙！那日你装作是我，骗我二师兄叛师出走！你究竟把二师兄怎么样了！”


    苏潋眉梢一挑，随手便拨开了钟滟软弱无力的袭击，将她一把丢回床上，冷冷道：“他季灵樾的能耐可大着呢。我好心让他做我的左护法，为我统领六堂教众。他呢，大半年来正事不干，私下里还策反教众，企图谋逆篡位。事败被我丢进万蛊池后还不老实，赤手空拳地就敢去挑战生灭蛊王。如今他王蛊入体，已是如你一般，命不久矣了。”


    钟滟大惊，急急问道：“生灭蛊是什么蛊？就没有解救之法了吗？！”


    苏潋哼了一声，没好气道：“生灭蛊乃万蛊之源，以心魔幻境困人于无形，蚕食人的血脉精气。人非草木，心底怎会没有弱点？心魔不破，蛊虫不解，你甚至连蛊虫的真身都见不到，就已经被它活活啃死了！生灭蛊栖息在万蛊池已有千年，入境者从无一人生还。”


    随着语调愈急，苏潋几乎咬牙切齿：“我自幼修习蛊术，万蛊池里横着走了多少遍都不敢触碰生灭蛊王的领地。他倒好，自以为心志坚弥，地狱无门偏要去闯！”


    钟滟眉间成拧一团，焦急道：“不可能，你一定有办法的，求你千万救救我二师兄！”


    苏潋斜了她一眼，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之事般，思忖片刻，沉吟道：“说起来，我倒是算漏了你身上的灵犀术。”


    钟滟眸间一亮，几乎立时接道：“莫非灵犀术可以通向那幻境？那是不是只要破开心魔幻境，二师兄便能得救了？他在哪儿？你快带我去！”


    苏潋冷冷扫她一眼，目光似嘲似讽，静峙许久，却终是一言未语，只撇下句：“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