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夜谈
作品:《奋斗在嘉靖年间》 “派个人给朱纨去个信,让他再给你捎些过来就是了。”
嘉靖端起茶杯,自是不会退让,这世界上还没有他嘉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徐孝先无奈的叹口气,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随即嘉靖又问道:“朱纨此人,你既然在杭州办差时接触过,你觉得此人如何?”
徐孝先想了想,而后把有关朱纨的事情,从头到尾又复述了一遍。
这些都是有写进上疏里的,但奈何嘉靖不看你有什么办法?
“这么说来,他确实不曾贪墨?可戮杀却是真的?”
“回皇上,朱纨戮杀也并非是我大明商贾与百姓,针对的是倭寇。”
徐孝先继续说道:“在朱纨被攻讦,自动辞官后,倭寇便大摇大摆上了岸,而刨开孕妇肚子一探婴儿是男是女,以及用开水烫婴儿听啼哭声,这些人神共愤的残暴也都属实。
所以臣认为朱纨无罪,因而才未在杭州时把他一并带回京师。”
“那你可知道,今日朕已经收到了弹劾你乱杀无辜的上疏?”
嘉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徐孝先,随即淡淡道:“一百多名倭寇,从被你全部羁押到回到京师,就剩下了二十七人,其余人都死在了内讧上。
你怎么……你怎么就不能编个好点儿的理由骗朕呢?
倭寇是倭寇,倭国是倭国,岂可混为一谈?
那倭国贡使周良,难不成也是倭寇了?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一旦倭国派使臣来京师,你让朕怎么给他们回复?
难道要因为这件小事,跟他们倭国打一仗不成?
对了,朕听说你还会倭国语?”
嘉靖最后一句话,恰好被走进来的程兰听到。
这怎么可能?
石榴怎么会倭国语呢。
“臣会一点点,家兄在世时跟同窗学过几句,臣年少无事就跟着凑热闹学了几句。”
徐孝先信口胡诌。
嘉靖也不知是辣子吃多了烧坏了脑子,还是本就是随口一问。
反正是表面上相信了徐孝先这个拙劣的借口。
“倭寇一事儿你如何看待?”
嘉靖又道:“昨日朕也就是被你给唬住了,想也没想的就批了你的上疏。
今日看过那弹劾你的上疏,以及想了想大明与倭国之间的关系,朕认为……斩首不妥。”
徐孝先嘴角抽抽了一下。
嘉靖看着徐孝先的样子,心不由一沉。 挑眉质问道:“你别告诉朕,羁押在你北镇抚司的倭寇跟贡使,已经……都被你杀了?”
“回皇上,臣身为北镇抚司的掌印镇抚,自然会遵照我大明律来刑判每一个罪囚。”
“所以呢?”
嘉靖的语气越发不善。
徐孝先硬着头皮,看着嘉靖那不善的眼神,继续道:“所以……臣也没有想到这些倭寇来到我大明京师后会……会水土不服,所以这些时日接二连三的生病……。”
“一个都没剩?”
啪的一声,嘉靖气的拍着桌子怒声问道。
一旁的程兰被吓得三魂七魄差点儿都从头顶飘出去。
黄锦、杨增、福善也是被吓得身体一震,此刻紧忙低着头,瞪着自己面前的麻酱碗。
“皇上,其实倭国人不足为患,只要我大明能有朱纨这般的名将镇守,倭国人便绝不会再随便骚扰我大明沿海。”
徐孝先见气势汹汹的嘉靖又要质问,急忙说道:“皇上,臣所言句句属实,臣分析给您听?”
“你说,朕听着呢。”
“皇上,如今倭国正值内乱,根本无暇顾及他们派遣出来掠夺的倭寇生死。而他们之所以派遣倭寇袭扰我大明沿海,便是因为他们如今缺钱所致……。”
“这些不用你说,朕比你明白。”
“那皇上可还记得争贡之役?”
嘉靖皱起眉头直视徐孝先。
长吸一口气道:“你想说什么?”
争贡之役,发生于嘉靖二年。
此时的倭国细川氏、大内氏两派势力正在倭国打得不可开交。
为了与大明贸易,各自派了使臣而来。
先是因为“堪合”之真伪而发生了冲突,后又因为货船受检先后而在大明境内厮杀起来。
最终导致的结果便是大明朝废除福建、浙江市舶司,只保留了广东市舶司。
也就是说,倭国的大内氏、细川氏为了取得与明朝的贸易,最终在大明朝的土地上厮杀起来,但最终导致的是浙江等地被倭国劫掠了一次。
而这就不得不提起一个人:宋素卿。
原名:朱缟。
此人被倭国人带到了倭国,随后成了细川氏家臣,代替细川氏与明朝贸易。
而也正是因为他,才导致了一系列的事件。
在此过程中,倭国为了表明所谓的诚意,释放了诸多了被他们掳掠的大明商贾、百姓。
这一切的原罪,与其说是嘉靖的过失,但事实证明,完全是因为朱元璋为了万国来朝的虚荣,不惜倒贴才纵容了倭国。
在徐孝先看来,倭国人向来都是养不熟的狗。 你一旦对他退让一次,那么他就会步步紧逼,甚至认为你怕了他。
“臣以为……我大明缺银是不争的事实,倭国银矿丰富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与倭国贸易于我大明大有裨益,但与倭国强硬也是需要摆明的态度。
因此,臣认为可再次开设浙江、福建市舶司与倭国贸易,同时严厉打击倭寇。
必要时进行严酷的杀戮也不是……。”
“混账。”
嘉靖沉声道:“若是戮杀倭寇,倭国岂会与大明贸易?”
“扶植一方打压一方便是。”
徐孝先从容说道:“倭国如今内讧激烈,只要大明选其一便可。顺眼了继续堪合贸易,不顺眼了换一家贸易便是。
何况,这与我大明商贸而言,一年的进项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而最为重要的是,这笔收入即可以用于往后修筑城墙,也可以用来抵御鞑靼人。
同样,浙江、福建商贾有钱了,朝廷的赋税也便可以……。”
“去了一趟杭州,难道你不知道朕为何废市舶司?”
嘉靖皱眉问道。
“臣自然是知道,一是倭国人贿赂市舶司官员,使得赋税都入了私人口袋,于朝廷无益。
二是因市舶司归浙江、福建所辖制,每年上缴给朝廷的赋税也就寥寥无几。
臣的意思是于朝廷建总市舶司,脱离地方行省,直属朝廷辖制。
如此一来,少了一道盘剥,既有利于浙江、福建商贾、百姓,同样也有利于朝廷。
在臣看来,如今没有任何人比朱纨更适合。”
嘉靖皱眉,其实到现在,他脑海里对于徐孝先没有多少逻辑劝谏,也没有理解多少。
但还是问道:“那朝廷又该如何选择与倭国哪一个势力往来贸易?”
“简单,谁有利于我大明朝自然选谁,谁给的银子……诚意最多自然选谁。
何况,如此一来,倭寇一事我们同样可以施压于他们。
若是无法节制倭寇,我们便可以更改贸易对象,从而迫使他们自己来对付自己人。
而不是由我大明替他们管教。
总之,臣认为在倭寇一事儿上,朝廷完全可以两手谋略无需诚意。”
两手谋略、无需诚意?
嘉靖冷笑一声,无非就是谁对自己有利便倾向于谁。
但显然徐孝先的提议,也有让他心动的地方。
那就是倭国有大量的白银,而有了银子,朝廷就有了钱。 有了钱,便可以修筑京师外城,同样,也可以用来修筑边疆长城。
可……出尔反尔岂是天朝之所为?
岂不被人笑话出尔反尔?
“此事容朕考虑考虑。”
嘉靖虽有意动,但身为大明朝的皇帝,朝廷的颜面与皇室的颜面才是他考虑的首要。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徐孝先问道:“这事儿你可曾跟其他人提及过?”
“没有,臣也只是自己在心里想想,未对任何人提及过。”
“那就最好给朕烂在肚子里。元日后,好好种你的地,以及……有多余的心思,不妨多放在草原上让朕安心才是。”
嘉靖看似语气冷淡。
但不管是黄锦还是福善、杨增,甚至是徐孝先,都从嘉靖的言语里听到了一丝弦外之音。
那就是徐孝先的提议,嘉靖并未彻底的否决。
“是,臣一定尽心竭力。”
徐孝先说道。
谈及倭国的事情,让嘉靖也失去了继续跟徐孝先谈话的兴致。
看了看站在不远处、谨小慎微的程兰一眼,嘉靖脸上的笑容瞬间和蔼了很多。
语气柔和道:“今日辛苦你了,朕看你一直都没怎么动筷子,跑前跑后的一直伺候着他们了,着实辛苦了。”
“民女……民女深感荣幸,更是谈不上辛苦。”
程兰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在她看来,嘉靖感谢自己,还不如让自己跑来跑去的轻松。
“到此为止吧,明日记得给宫里多送一些辣椒过去。”
嘉靖有些意犹未尽的看了看狼藉的桌面,此时已经完全凉了下来的铜火锅。
随即站起身,而后在黄锦等人侍奉下穿上了大氅、戴上了帽子后便率先往外走去。
走到程兰掀开的门帘前,嘉靖突然停步转身,看了看黄锦几人,道:“徐孝先出来,其余人先留在房间。”
徐孝先愣了下,急忙跟着走了出去。
程兰放下门帘,转身走进餐厅,身后响起嘉靖的声音:“把门带上。”
于是走进餐厅的程兰,急忙又把门关上。
院子里寒意逼人,昏暗阴沉。
只有厨房与餐厅的烛光,隐隐给清冷的庭院增添了一抹安静的亮光。
披着大氅踱步至影壁后的柿子树下站定,徐孝先恭敬的跟在身后。
见嘉靖转身望向他时,瞬间站定。 “跟朕说实话,重开市舶司一事儿,你有几分把握?每年能给朕带来多少银子?”
嘉靖肃穆问道。
“回皇上,若臣来负责此事,臣力争明年这个时候,能给皇上您送来千万两银子。”
“喝多了?”
嘉靖皱眉。
徐孝先有些无语,但还得认真道:“皇上若是认为眼下立刻重开市舶司不妥,臣以为不妨照搬内府在京师开设的六家皇铺。
不妨就由北镇抚司暗地里经办,若是明年这个时候,臣做到了,皇上再考虑重开市舶司……。”
“那你若是没办到呢?”
嘉靖问道。
“臣任由皇上处置,绝无怨言。”
徐孝先坚定的说道。
也许在今夜跟嘉靖喝酒、吃火锅之前,徐孝先还有些纳闷自己为何放弃了小富即安的野望。
而多了竞逐朝堂的野心。
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严嵩给他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培植自己的势力,为往后与严嵩对抗做准备。
但今日跟嘉靖谈及市舶司以及倭寇时,徐孝先才反应过来。
原来对抗严嵩只是自己给自己的野心找的合理的借口罢了,真正让他产生改变的原因,还是倭寇在大明禽兽不如的残暴!
刨开孕妇的肚子一探婴儿性别,用开水浇烫婴儿听啼哭声,这并非是几百年后的侏儒对华夏的累累罪行。
而是真真实实的发生在了大明朝的嘉靖时代。
这对于徐孝先而言的触动,显然才是最为重要的。
初到杭州当街杀倭寇,随即第二日援手陈亭之。
与其说是援手,倒不如说是……某些刻在骨子里的血性让他做出了最为正确的选择!
紧随其后每天都有倭寇因内讧也好、生病也好而死去。
徐孝先则没有丝毫的负罪感。
于他而言,就像是在利用手中的权利在替天行道。
“这件事情北镇抚司可暗地里进行,也不用你所说的千万两,明年这个时候你能给朕赚到五百万两,朕就算是烧高香了。”
嘉靖随即低头想了想,道:“朕准你暗地里进行此事,目的并非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浙江、福建沿海一带的安稳。
倭寇不除,边境难安,大道理朕自然懂。
但相比起倭寇来,草原的鞑靼人才是朕的心腹大患。
过了元日,鞑靼人是不会安分的,朕可不希望再发生一次今年这般袭扰京城这样的事件。”
“是,臣明白。” 徐孝先急忙说道。
“凡事切记莫要急功近利,若不然就算是朕愿意护着你,但朝臣不一定就会放过你。杭州行圆满顺利,但那些送到朕面前的弹劾,不管真假,也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了。”
嘉靖看着徐孝先认真道:“包括朕贬你为百户。”
徐孝先不会蠢的去问嘉靖是谁弹劾了他。
毕竟,问出了口也就意味着在嘉靖眼里,自己渐渐趋于平庸跟无能。
掌握着北镇抚司,又有皇上撑腰,嘉靖敲打自己可以放在心上,但若是连那些弹劾都要往心里去。
那么嘉靖也就会怀疑自己的忠心跟能力了。
也就是所谓的瞻前顾后。
徐孝先与程兰恭送嘉靖上了马车,跟黄锦等人笑呵呵的打着招呼。
漆黑的夜色下,几盏灯笼照亮着道路,马车渐行渐远。
徐孝先跟程兰长舒一口气,直到马车拐过弯后才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