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宇文郎君
作品:《小伴读》 京城,东市。
主仆二人下了马车,脚步轻快地行走在人群渐渐熙攘的街道上。
一阵胡饼焦香飘散在空气中。一个杏仁酪铺子前,候了好几个男女客人等着买新出的酪儿。
刚开门的彩帛铺,伙计挑杆子高高挂了条幌子出来,那幌子立时被风儿吹得飘扬起来。
路旁的摊位上,波斯商人手里举了彩光炫目的鎏金盒,朝路过的女子兜售。转头看到徐菀音主仆,眼前一亮,忙过来操着一口左腔左调的官话问:
“小郎君这般俊俏,可要胭脂?”
徐菀音看着那泛着琥珀色光芒的鎏金盒子,毕竟是个曾打扮过的小女郎,一时便有些犹豫。却被若兮打消了念头,那小丫头在主子耳边悄悄道:
“我的亲亲小姐,柳妈妈妆奁里的黄粉可够用么?”
二人便如这般一路迤逦,稀奇好玩物事不少,定下心来要买的却是不多。还未及笄的徐菀音,十四岁的人生里,尚无正经购物的经历,因此只在这繁华的京城街道里晃晃悠悠闲逛。
不知不觉逛了良久,主仆二人竟走到了南郊。
一条阔大的驿道两旁绿草茵茵,几十上百驾朱轮绣帐的朱漆马车停在路边,金泥坠角的帘栊半卷,露出内里堆叠的织锦坐褥,犹带兰麝余温。看模样多是高门大舍里出来的。舍了马车下至道上的夫人小姐们,似在等待着什么。有茶寮老板娘扶了茶车过来,笑吟吟地为女眷们递上热腾腾的茶汤。
只不过歇下脚步看了一刻热闹,徐菀音那副清丽俊秀、不若凡人的模样便吸引了女眷们的注意。
只见一辆青油布蓬马车上掀帘下来个丫鬟,扶了一位着绛纱襦的夫人下得车来,朝徐菀音主仆微微招手,叫到跟前轻声细语地叙话。那夫人先自报了家门,说自己夫君乃是门下省起居郎郑大人,接着又问:
“吾看小郎君这打扮,不像这方人物,敢问小郎君从哪里来?”
徐菀音恭敬致礼,老老实实说了自己来历。
那郑夫人显是个爱美的,家中夫君又似没那么些规矩避忌,看到路边站个俊得几世未得见的小公子,又年纪轻轻一脸稚嫩的模样,便老实忍不住过来闲话。偏生周边尽是闲候在此的贵门女眷,除了那些个尚未出阁的小姐们不好意思过来,年纪大些的夫人们,很快便凑至跟前,七嘴八舌地询问根底。
徐菀音从小到大哪见过如此阵仗,只慌得一匹,机械重复了好几次自己家世、来历以后,好容易反应过来,不退反进,对着夫人们问起为何在此。
这才得知,今日乃是当朝永嘉公主操办的、专赏初夏牡丹的金谷晴花会,下帖邀请了京里上至相国府、下到从七品吏门人家,乃至各商贾富户的家眷。
这永嘉公主乃是当今圣上唯一一个的亲妹子。
据言新帝启运之前,兄妹俩出身寒门,论及祖上,三代皆无非耕读小吏。
永嘉公主幼名"阿沅",因生于院中紫沅草旁。新帝年少时常替人抄书换钱,阿沅则随母贩绣帕于市集,曾被豪奴叱骂"贱女子敢抬眼视人"。新帝登基后,礼官欲为公主杜撰世家谱系,她却笑指宫墙边新栽的牡丹道:“何必效颦旧族?此花去岁还是终南山下野株,今已冠绝上苑。”
有这段传自宫苑红墙内的新帝家传,这永嘉公主在京城内外声名甚佳。
这回的金谷晴花会,乃是永嘉公主首次邀集京中贵眷出游赏花,更是不分公卿世家、官僚士绅、乃至商贾富户,皆同帖邀约。因此但凡获帖者,无不幸然欣喜前往。
此时便是各户家眷抵达了城南的芙蓉苑,依礼须等候公主车驾先入,便熙熙攘攘排列着候在了路旁。
听闻误入了公主花会的地界,徐菀音暗忖冒昧,却忍不住还想留一留,看一眼公主的银鞍华帐七宝香车。
正想着,一阵马蹄得得声传来,那声音甚快,方听得从驿路南面那边厢远远传来,转眼便到了跟前。
徐菀音抬眼间,只见一骑玄影破风而来。那马儿通体漆黑如泼墨,唯额间一簇白毛状如残雪。马便是神骏,马上那人更显倜傥,腰身如长弦,面容冷峻,眼似寒星,便如天降神君一般。
路旁贵女们一时间看得目驰神眩,还没来得及呼出那一口滞在喉间的气息,那人那马便一掠而过,片刻间,便连影子都不见了。
只听那郑夫人喘出一口气道:“这该不会是那位镇国公府上世子爷宇文郎君吧……”
“瞧那通身的气派,不是他还有谁?”忙有接话的。
“好教夫人们知晓,那匹‘玄霜’我是认得的,听我家大人言,去岁不知哪家的公子想摸一把它鬃毛,竟被踢断了玉带钩呢。”兵部尚书家的夫人掩唇笑道。
“可不就与它主人一个脾性?”又有个仿佛知晓一切的夫人补了一句。
“哦,夫人倒是说说,那宇文世子爷咋样一个脾性?”却有好事的贵夫人非要掉了人面子,问道。
先前那位倒也不怵,似是真知道些秘辛的模样:
“这位宇文小公爷真真是个有脾性的”,又冲兵部尚书夫人打个眼色,“旁人不知,姐姐家大人该是清楚,当年在军中,那宇文小将军狠戾起来便无人能及。”
那兵部尚书夫人微微点头:“怪道陛下看重他,如今他办差那些个手段,也不是哪个都看得懂、学得会的……”
“先前被扳倒那位兵部贪墨案刘侍郎,若非这位宇文郎君做了局,生生引得他听了一曲《折杨柳》便癫狂认罪,最后怕不是得连坐了全族?那小公爷也算狠人做了件善事吧……”
“怎的一曲《折杨柳》便能认罪了?”
“你可知那《折杨柳》是用何物吹奏的?”
“何物?”
“便是用那刘侍郎之子的战场遗骨制成的七孔笛……”
几位夫人倒吸口凉气,唏嘘叹息一番。
“都是当初在战场上浴过血的,宇文郎君真真是深谙从军人心理。你想想看,自家儿子在战场上丢了性命,魂魄有没有回得故土还未可知,你个为父的,竟能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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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军中银钱……是个有骨头气节的,恐怕都安不下心……”
“可是,用人遗骨制笛吹曲这种事,也未免太过诡异……”
便有夫人附言:“那般小小年纪,便狠辣如斯……”
“替陛下办差,有多狠有多辣,恐怕不是咱们这些个女流能置喙的……”
“姐姐这话才叫说的是,我便只八卦一个姐姐们爱听的。去岁末,奚部来朝,同至的奚王妹看那宇文郎君入了眼,便哭闹不绝,非要与他结了秦晋之好。竟闹到圣上那里,还求到个赐婚的好事。哪知那小公爷……”说到此,那夫人竟是停下来,卖起了关子。
听得出神的几位不依了,忙问“如何?”
那夫人此刻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真真抱歉,妾身还当真不知,那小公爷到底做了何事,竟连圣上的赐婚都给避过了去。”
“如此,圣上便依了他么?”
“可不?这不好好的还在这里骑马的吗?”
“为了个啥呢?莫非那奚王妹是个丑的?”
“必不是丑,夫人可知,那奚王妹的母亲乃是前朝和亲过去的燕乐公主,有名的端淑娴美。见过那奚王妹本尊的,也都没个说不美的……”
“又美,又是个王妹,还死心塌地钟情于他,他却是为何要拒?”
“哎……”那夫人却仿佛又卖起了关子。被催促得紧了,只把两个手一摊道:
“各位好姐姐,妾身是真没有那个机缘,钻到那宇文小郎君的肚子里去打探这些个缘由……”
却有另个夫人开口道:
“莫不是……那宇文世子爷舍不下他的那些个风月红颜?”
便有几名夫人暗自交换眼神,显是也听过那世子爷的风月情事。
一位夫人笑嘻嘻道:“从北方奚族来的,再是如何不丑,又怎美得过云雀阁的柳姑娘?我可是见过,那一表人才的宇文郎君站柳姑娘身后,听她抚琴,那柳姑娘也是投其所好,弹的乃是《广陵散》这等杀伐之曲。任谁见了那般俊男秀女,听了那样有风骨的乐调,能不为之倾倒?”
“啊哟哟,再是秀雅有风骨,毕竟是个风尘出身,这宇文世子若当真如此,不知又将他父亲置于何处……”
“日后要论起亲事来,怕是也会被指一二……”
说话间,夫人们竟是替那宇文小公爷操心起终身大事来,却又被另几位给打断了去,笑说她们迂腐、闲操心。莫如远观、图个赏心悦目不是更好云云。
从蛮地来京的小女郎徐菀音,自打被那高头大马上的冷面郎君晃了一下眼儿后,便一直津津有味地听身边夫人们讲他的故事。
不成想又是用人遗骨制笛的狠辣手段、又是在风月之所听曲,最后还听来个“舍不下风月红颜”,而且还有“那些个”……
心想这身负狠辣之名的世子爷,竟还如话本子里那些多情薄幸的英俊小生,尽能叫女子“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真真可怕、可恶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