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你讲佢知

    李书意在人群中寻找了一番,在一群穿正装的男女人中定位到了那个高挑的身影。


    这人扎在人群中好显眼……李书意内心有些奇怪地想着,目光来到他旁边站着的年轻人。


    没见过,认不出。


    那人穿的倒是凉爽,上半身白色翻领衬衫,下身黑色长裤,个头跟陈嘉铭一样,看两人相谈甚欢……关系应该不错。


    他们跟几位中年学者探讨着什么,李书意放慢了脚步,心里开始打退堂鼓,真不应该来的,要问的话干嘛不等人家有空去问,现在过去太尴尬了。


    他在心里说服自己,脚尖准备调转方向离开,恰巧那一刻,那人抬起了他,看见了他,两人视线一撞,被围住的他对人群之外的他露出了一个笑。


    李书意又深呼吸了一口,打算装没看见掉头就走,结果那人喊住了他:“李先生!”


    这下,他是没办法逃了。


    “抱歉,我先失陪了。”陈嘉铭生怕他会走,今天就看到他身旁伴着很多人,自己怎么也找不到机会插进去,眼下机会来了他不得好好把握。


    一旁被忽视了的张晏眼神暗了下去,不愧是张家人,骨子里自带着高傲,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那张面孔恢复了往常的笑容:“那家伙从小到大都这样,冒冒失失的——我们刚刚聊到哪儿了?”


    “你跟陈总一起长大的呀?”


    女人这句话对他来说特别悦耳,仿佛给了他某种底气和信心——什么感情能可以冲刷掉他们从小长到大的情谊?他的答案是没有。


    也不可能会有。


    “是啊,”张晏说着,眼睛却一直落在那位年轻人身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陈总。”


    “哇,我天天去你那边买东西你那么生分干嘛。”陈嘉铭手肘搭在李书意肩上,故作一副受伤的表情,全然没有在台上成熟稳重。


    扑面而来的香气打地李书意措手不及,也不知道他身上这香哪粘来的,又浓又甜,想拉开点距离,奈何被按着肩膀,动弹不得。


    陈嘉铭的身份于他而言,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没什么好说的,李书意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在面对比自己更有经验、实力的人,还是会下意识地尊敬。


    可这些敬意落陈嘉铭眼里,就全是疏远。


    “怎么会,那是另一回事。”李书意面带公式化的笑容,陈嘉铭抬头偷偷瞄了他一眼,神情忽然变得严肃:“你生气了?”


    李书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没有,只是感觉……我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你。”这是真心话,从小到大,他见到的每一张脸都是一样的,他靠着头发长短识别男女,靠着声音分辨他遇见的所有人。


    他是一个可以看见色彩的盲人。


    所以在看清陈嘉铭那张脸时,他觉得,原来人可以那么与众不同。


    李书意垂着眼帘,纤长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一层淡淡的影子,轻飘飘地眼神,有说不出的温柔,彼时的陈嘉铭依着他的肩膀弯着腰,抬眼望向他时,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双充满柔情的眼睛占据了他的视线,大脑多巴胺分泌让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他大少爷也是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无措,猛地直起腰板拉开距离,掩嘴一咳:“为什么这么说?”


    “我跟你讲过,我脸盲。”


    “啊?抱歉……”陈嘉铭以为他是开玩笑的,没想到是真的。李书意摇摇头,他对别人的不以为然早就习以为常,他食指点了点太阳穴,“我能看清脸,只是我的大脑不听我的话,储存不了相关记忆,导致我很难捕捉到你们的面部特征。”


    “不说这个了,我找你是有事的。”李书意话锋一转,“听说你有家分公司打算策划一个关于医学类的项目?可以详细讲讲吗?我们想了解一下。”


    陈家产业触及各个领域,在国内也是相当有名,在台上他就向大家发出邀请,只要有意向,符合条件的,都可以加入这次项目。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陈嘉铭说有什么不懂可以问他,临走前还说约个时间出来再聊聊。李书意不懂,明明上下楼的关系为什么偏要约出去聊,不过好歹是要到联系方式回去交差了。


    散场后,他们两人没有立马离开,反而在学校里闲逛了起来。俩人走在校道上,张晏比他慢了半步,渐渐地,距离越来越远,陈嘉铭被路上各种各样的东西吸引,可以是跑道,可以是篮球场,可以是池塘里的金鱼。


    他在想什么?张晏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从小到大,他勾勾手指,就能拥有很多新鲜玩意儿,不管有多新鲜,他都只有半分钟热度——这是他认识到的陈嘉铭。


    如今呢?


    好像有什么在发生变化了。


    这种变化在他们所谓的兄弟情之间产生了裂痕。


    张晏按捺不住了。


    枝叶无情地分开了天上最后那点暖阳,落在张晏肩上的只有细碎、摇摆不定的红光,而那个人站在暮色之下,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就是你那个要追的小情人?”张晏不禁开口调侃道。


    前方的陈嘉铭后背明显一僵,张晏一看,后牙槽都快咬爆了。


    陈嘉铭转过头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不容侵犯气场:“长这么大,不用我叫你说话吧。”


    张晏双手插在裤兜,神情轻松轻佻,丝毫不把他的怒气放进眼里:“开个玩笑——”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三分钟热度的怪胎可别伤害到人家小男孩儿的心啊。”他是懂得怎么掌控人心的,陈嘉铭向来是免疫的,但这次,他居然真的犹豫了。


    那一瞬间的神情被他捕捉进眼中,张晏眉梢一条,不得了,这次棘手了。


    他啧了一声,故作轻松:“哇,陈嘉铭,完蛋了,你妈肯定要怪我带坏你了。”


    放眼整个圈子就张晏最疯,敢舞到家人面前说自己是同性恋,连他爹妈都管不了他。陈嘉铭不一样,他是独生子,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倘若要让他爸妈知道他喜欢男人……


    “管好你的嘴就行。”


    陈嘉铭嘴上说着无所谓,心里却没一个底。


    他到底是喜欢上了李书意,平日里无坚不摧的他居然会开始纠结、害怕了。


    “我回来了。”


    汇报完赶回家也不算太晚,梁姨热好饭菜就下班了。李书意换好鞋袜,发现姥姥坐在轮椅上,在外头拿着水壶给水浇着花。


    考虑到老人家的年龄,医院的建议是保守治疗,到了这个年纪,是承受不住化疗带来的伤害的,李书意不会不明白,所以留院观察一个多月便出院了。


    平日他不在,都由梁姨照顾着,有她在,姥姥也没那么无聊。


    “姥姥,外头风大,回去吧。”


    “天热了,晚上淋花才好养活,”姥姥伸手拉他过来看,手颤颤巍巍指着那株花,“你睇,开花了,红当当的,几靓啊。”


    紫得发红的三角梅顺着阳台栏杆一路蜿蜒向下生长,乍一看,阳台的那个角落布满了花。小时候居住的那个老社区,就属他家的三角梅开得旺盛,楼顶的花开到一楼院子,一到花开时节,那条街便布满三角梅花瓣。


    可惜,搬迁后,花也没了。


    “是啊,在楼下,靠着这株花就能找到我们家。”李书意笑道,“要是喜欢,我再买多点回来。”


    “过年逛花街再买吧,现在买太亏了。”姥姥放下水壶,李书意提醒她外头风大,该回去歇息,她老人家好强,不喜欢别人推他,自己转扭着轮子往屋里头走,只是不小心,轮椅碰到了电视机桌上的花盆,“哐当——”一声,李书意身子跟着颤了一下。


    姥姥下意识地回头看他,并不关心地上的碎花盆,“你没事吧。”


    回应她的,是年轻人一个无谓的笑,“姥姥,我都多大了,”


    “早不怕了,回去休息吧。”


    她老人家还在喋喋不休,李书意推她回去休息,时不时回应她几句,睡前,干枯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眼里全是忧虑,他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着她一点点入睡。


    是夜,李书意站在装满蝉鸣的客厅里,低头看着碎了一地的泥土和碎片,看着看着,红了眼眶,他急忙回过神,走去阳台,拿起扫帚,一点点收拾好地上的残局。


    碎的只是花瓶么?


    好像不只有花瓶。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茉莉花枝,另外找个空花瓶装水养好。


    一天就这么过去。


    或许他会像这朵花一样,随着天数,一点点枯萎直至死掉。


    另一边,陈嘉铭同样睡不着。


    不得不说张晏这小子会玩弄人心,三言两句搞得他内耗得不行,回到家洗完澡出来往阳台一站,烟是一根一根地抽。


    又一根。


    “咔——”


    阳台风大,从报刊那儿买来的防风打火机就是好使。


    他叼着烟,又深吸了一口,半晌,才慢慢地吐出。风带走了这片云雾,呼过他的脸颊。城市街道四通八达夜晚灯光不断,从高处望下去如星空一般璀璨,漆黑的瞳孔倒映着那片繁华,脑海里却时不时浮现那个人的脸与身影。


    会厅里他和别人聊天的样子,那人看起来跟他很熟,聊天时贴那么近……他很自己聊天也挨得那么近……他的眼睛好好看,好漂亮。


    俊气的眉宇一皱,又来了口烟。


    站在跑道外,他会想,李书意是不是也会被校园跑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红着脸颊气喘吁吁……


    他夹着烟又吸了一口。


    他曾经会站在自己如今站着的位置看金鱼么?


    水面的波光投在他那张白嫩的脸上,他曾经是不是会拉着别人一起去金鱼池旁聊天谈心?


    啊……他感觉他错过了好多。


    人生短短三万天。


    三万天……他已经错过了好多好多。


    如若让李书意剩下的日子里有他的存在……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陈嘉铭这么想着,掐灭了烟。


    这是他在今夜抽的最后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