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颠簸感将姜璃从混沌中拽醒。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老旧公交车布满划痕的绿色座椅靠背。车身正规律地摇晃着，引擎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鸣，仿佛一头疲惫的巨兽在喘息。


    太安静了。


    她猛地意识到，这死寂不同寻常。


    车上稀稀拉拉坐着些人，却都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蜡像，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前方或窗外，没有交谈，没有表情，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一股寒意顺着姜璃的脊椎悄然爬升。


    她下意识低头，瞳孔骤然收缩——身上竟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校服！


    挺括的白衬衫，缀着蓝色格纹的及膝短裙，微凉的触感陌生又刺眼。


    几缕柔软的长发垂落肩头，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气息。


    这绝不是她早上出门时那身干练的职业套装！


    怎么回事？我不是在……网吧？


    念头刚起，一片幽蓝色的、半透明的光幕毫无征兆地在她眼前展开，冰冷的电子文字无声浮现：


    【欢迎玩家登录。】


    姜璃的心脏猛地一沉，惊疑瞬间攫住了她。


    前一秒的记忆碎片般涌来：刺眼的网吧霓虹灯，粉得令人眩晕的墙壁，那个穿着女仆装的服务员微笑的脸……她记得自己握着一张粉色的传单，跌跌撞撞走进了那家名为“粉红色的回忆”的诡异网吧，只为了暂时逃离那个地狱般的现实下午。


    光幕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困惑，文字如水波般流转，重新排列组合：


    【玩家您好，您现在身处“恋爱心跳”游戏副本中。完成副本任务，即可获得丰厚奖金及宝贵的安全时间。请尽快开始您的游戏体验。】


    “恋爱心跳”……奖金……安全时间……


    这几个关键词像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姜璃刻意封闭的记忆闸门。


    那个下午所有的屈辱、背叛与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轰然将她淹没——


    下午三点，阳光斜射进写字楼巨大的落地窗，本该明亮，却照得人心底发凉。*


    创意部总监办公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同事或同情或庆幸的目光。


    姜璃手里捏着薄薄的离职协议，指尖冰凉。


    她今年二十七岁，从毕业到现在五年青春都献给了这家广告公司，熬过无数通宵，写过无数方案，只盼着能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


    她甚至计算好了，再辛苦两年，就能攒够城郊一套八十平小公寓的首付。


    “小姜啊，”四十岁的女经理追出来，保养得宜的脸上堆满了歉意，她拉住姜璃的手，那双手温暖柔软，却让姜璃觉得像被蛇缠住，“你也知道，大环境不好，公司这半年……就接了两个小项目，杯水车薪啊。再不想办法瘦身，这艘船……怕是要沉了。”她叹息着，眼神却飘忽不定。


    姜璃喉咙发紧，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我明白，经理。”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五年，一句“我明白”就轻飘飘地打发了。


    她挺直脊背，收拾好那点可怜的私人物品——一个用了三年的马克杯，一盆小小的绿萝，还有抽屉深处藏着的、李辉求婚时送的廉价小戒指。


    走出公司那栋光鲜亮丽的大厦，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却吹得她浑身发冷。


    她茫然地站在台阶上，看着车水马龙，巨大的失落感像巨石压在心口，几乎喘不过气。


    “姜璃！”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客户部的白可小跑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别太难过了，工作嘛，总会再有的。”她亲昵地挽住姜璃的胳膊，试图传递一些温暖。


    姜璃勉强笑了笑：“嗯，我知道，谢谢你，白可。”白可和她年纪相仿，因为合作项目认识，算是公司里关系不错的朋友。这次裁员风暴，客户部安然无恙。


    白可眨眨眼，语气带着羡慕：“哎呀，你还有李辉呢！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对了，你们好事将近了吧？他上次不是说要求婚了吗？”她促狭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姜璃。


    提到李辉，姜璃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心头的阴霾似乎也散开了一点。


    她下意识摸了摸包里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声音轻柔下来：“嗯…前几天，他…他跟我求婚了。”


    想起那个并不浪漫却足够真诚的夜晚，李辉笨拙地单膝跪地，手心都是汗，姜璃心里涌起一丝暖流。那是她灰暗现实里仅存的亮光。


    “哇！真的啊！恭喜恭喜！”白可兴奋地跳了一下，“太棒了！我就说嘛！到时候婚礼伴娘必须是我啊！不许请别人！”她摇晃着姜璃的胳膊，笑声清脆。


    姜璃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暂时忘却了失业的沮丧，认真点头：“放心，伴娘位置早给你留好了，你可一定要来。”


    李辉，比她大三岁的程序员。相亲认识，交往两年。感情谈不上轰轰烈烈，但胜在稳定踏实。他是姜璃规划的未来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期待，姜璃比往常早了很多回到家。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开的瞬间，一股陌生的、甜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冲淡了属于这个“家”的熟悉气息。


    玄关地上，赫然躺着一双漆皮鲜红的尖头高跟鞋，细长的鞋跟像淬毒的匕首，反射着冰冷的光——这绝不是她的风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踮着脚尖，像幽灵一样无声地挪向紧闭的卧室门。


    越靠近，门内传出的声音就越清晰——粗重的喘息，粘腻的水声，还有女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呻吟，以及一个她熟悉到骨子里的男人低沉满足的闷哼。


    是李辉。


    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门缝里溢出的、令人作呕的声响。


    姜璃僵立在门外，血液似乎凝固成了冰渣，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里面的动静终于平息。门把手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了。李辉赤条条地出现在门口，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餍足潮红。


    看到门外站着的、面无人色的姜璃，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震惊和慌乱扭曲了他的表情。


    “小…小璃？你…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


    所有的愤怒、悲伤、屈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化作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姜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挥出手掌！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公寓里炸响，余音回荡。李辉的脸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迅速浮起清晰的指印。


    “人渣！”姜璃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我们完了！分手！”


    她不再看他一眼，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李辉，冲进卧室。


    视线扫过凌乱不堪的床铺、散落在地的衣物，还有床上那个用被子裹着自己、惊慌失措的陌生女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呕吐的**，拖出自己的行李箱，像疯了一样将衣柜里属于自己的衣物、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胡乱地、不分青红皂白地往里塞。


    李辉语无伦次地解释、哀求、试图阻拦，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毫无意义。


    “滚开！”她厉声喝斥，眼神冰冷如刀。


    拉链被粗暴地拉上。姜璃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冲出这个曾经承载着她对“家”所有幻想、此刻却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牢笼。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混乱和不堪。


    傍晚的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吹在泪痕未干的脸上，冰冷刺骨。


    姜璃像个游魂，拖着那个塞满了破碎过往的箱子，漫无目的地沿着江边走着。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绝望的橘红，倒映在浑浊的江水里，支离破碎。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下午的片段：经理虚伪的歉意，李辉背叛后惊慌的脸，还有那个陌生女人惊恐的眼神……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泪水无声地流淌，怎么也止不住。


    一阵裹挟着江腥味的风吹来，一张轻飘飘的纸“啪”地一声，正好糊在了她泪湿的脸上。


    她木然地扯下那张纸。


    粉得刺眼。


    上面画满了俗气的粉色桃心，像一张劣质的糖果包装纸。


    【你想体验极致的恋爱心动吗？你想赢取亿万财富吗？心动不如行动，快快注册“恋爱心跳”，书写你的心跳瞬间吧！】


    夸张的广告语下面是“恋爱心跳——全息沉浸式恋爱体验游戏”的字样，旁边还印着几个俊男美女在梦幻场景中相拥的图片，承诺通关即可获得丰厚奖金。


    恋爱？心动？财富？


    姜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现实里的“恋爱”刚刚给了她致命一击，所谓的“财富”也随着工作烟消云散。


    巨大的空虚和疲惫席卷了她，只想找个地方彻底麻痹自己，忘掉这一切。


    “就它吧……”她喃喃自语，指尖用力捏皱了那张轻薄的传单，仿佛捏住了最后一根虚无的稻草。她需要一个出口，哪怕是一个虚假的世界。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没走几步，一家网吧就出现在视野里。


    它的招牌在渐暗的天色中异常醒目——巨大的霓虹灯勾勒出“粉红色的回忆”几个字，周围环绕着闪烁的粉色泡泡。风格之复古夸张，简直像从二十年前的怀旧电影里直接搬出来的。


    推门而入，一股浓郁的、人工合成的草莓甜香扑面而来，熏得人有些头晕。


    内部的装潢更是将“粉红”发挥到了极致：墙壁、天花板、甚至地板都铺着不同深浅的粉色；白色的电脑桌像漂浮在粉色海洋里的孤岛；各种毛绒玩偶堆满了角落和吧台；最诡异的是墙壁上挂满了大幅大幅的情侣写真照片，每一对都笑得甜蜜幸福，眼神空洞地注视着进店的每一个人。


    如果不是那一排排闪烁着幽光的电脑屏幕，姜璃真以为自己误闯了某个主题怪异的情侣酒店。


    穿着粉白相间蕾丝女仆装的服务员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甜美微笑。


    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姜璃手中紧攥的粉色传单上，笑容加深：“欢迎光临‘粉红色的回忆’！客人您好，本店是‘恋爱心跳’游戏官方指定的线□□验店哦。看您拿着我们的宣传单，请问您是否需要立刻体验这款能带来极致心跳的游戏呢？”


    姜璃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想快点沉入另一个世界。她点点头，声音沙哑：“嗯。”


    “好的，请跟我来。”女仆装服务员步履轻盈，将她引向一个独立的包间。包间不大，布置简洁，核心是一台造型流畅、充满科技感的银色全息游戏舱，旁边连接着头盔和感应手套。舱体表面流动着淡淡的幽蓝光芒。


    “设备已为您调试完毕。祝您拥有一次难忘的、‘心跳加速’的游戏体验！”服务员微笑着说完，轻轻带上了包间的门。隔绝了外面那甜腻得令人窒息的粉红世界。


    姜璃深吸一口气，按照旁边简易说明的指示，坐进冰冷的座椅，戴上了那个略显沉重的头盔。一阵轻微的电流感窜过皮肤，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冰冷的电子光幕依旧悬浮在公交车颠簸的空气中，幽蓝的光芒映照着姜璃毫无血色的脸。那些屈辱、背叛、绝望的记忆，如同附骨之疽，在进入这个诡异游戏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刻骨铭心。


    奖金？安全时间？她现在只想冷笑。


    她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点向了光幕上那个唯一的选项——【开始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