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古静
作品:《不要爱上金鳞卫》 深夜的谷静客栈静谧极了。
这座位于洛南城郊的客栈从外表看去没有任何出彩之处,内里却是装饰得极为华丽,若非懂行之人,恐怕根本不会踏入其中。
一楼里间,客栈东家陈粲忙碌了一天,正准备歇下。
因妻子临产,京城又生大变,邪教作祟,正是多事之秋,最近他很少会来店中。但白日里小二突然传信,明明是没有堆放柴火的台面,却能莫名其妙起火,诡异的是,他查了一天也没找到起火的原因,这让他极为不安。
这份不安在傍晚那位小姐和她的女侍卫来投宿时达到了顶峰。
他从未见过那样面色苍白的女子,身着黑衣,背着一把剑,双眼眼瞳黑得吓人,没有一丝生机,也没有任何感情,说得不好听一点——看着就是个满身不详之气的人,偏偏怀里还抱着个看起来要死不活的婴儿。
陈粲直觉这女侍卫绝不简单。他虽不会武功,但这么多年识人下来也看得出些端倪。那女侍卫步伐平稳沉着,行走间不带起一丝微风,非寻常练功之人可以做到,加上存在感极低,若不是手下的小二提醒,他会觉得自己根本注意不到她。
而一旦注意到了,他便很难再将双眼移开。不只是因为这女子独特的英气,更因为她那双清澈,坚定,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
外表可以骗人,但眼神不会。看着那女子的双眼,普通人大概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定,但于他而言,这样纯澈的眼神却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想到这里,他脱外衣的手一顿。
月亮透过菱花窗的缝隙洒下了几缕细细银线,照在他松散的外衣之上,刚好将上面空缺的兰花根部填补了干净。
他的衣服都是芙儿为他做的,做到这件蓝色的外袍时,芙儿刚好被大夫诊出喜脉,是以虽然还有些地方没绣完,他也不许她再做了。
芙儿,芙儿。不知怎的,陈粲鬼使神差地起了身,走向那上了锁的柜子。
他将蜡烛燃起,从地板的缝隙中找出了一把满是灰尘的钥匙。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他动作十分急切地开了锁。
躺在柜里的,是十数只做工颇为精细的泥人娃娃。
那泥人娃娃有些成对,有些只有单只。而无论是成对或是单只,都能一眼看出是在刻画同一对有情人欢喜相对的场景。
女娃娃的脸庞精致漂亮,无论是喜笑嗔怒的表情都是栩栩如生。相对而言的,那几只男娃娃便显得粗糙了些,但也能看出制作者技艺高超。
虽然捏制的人仿佛将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了女娃娃身上,女娃娃的数量也是最多,但男娃娃的脸仍然清晰生动。
那是陈粲最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但他却仿佛极其痛恨这张脸。
只见他拿起了其中一只做出拱手动作的男娃娃,面上忽地露出阴狠之色,随着手上力气加重,那娃娃在他手中瞬间四分五裂,变为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土块。
毁去这只娃娃后,陈粲只觉心跳如雷,大脑一片空白。他全身发软地坐在地上,想要平复心情,却发现那深藏于心底的恐惧越发膨胀起来。
这恐惧的来源,便是那让他倍感熟悉又煎熬的眼神。与那女侍卫眼中的平静不同,那人澄澈的眼神中带着点讨好和卑微,这点讨好和卑微曾经让他不以为然,如今却成为了他夜夜的噩梦。
他又扑向柜子,恶狠狠地将所有的泥人举起又砸下。直到柜子里所有的泥人都变为了碎块,他才喘着粗气停手。
就该这样,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陈粲神经质般地自言自语,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一道白光忽地一闪而过,陈粲还未来得及痛呼出声,便已头首分离。
头颅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很远,直到撞到那个箱子。
砰地一声,头停下翻过面来,圆睁的双目可怖而狰狞,昭示着他死前深而重的恐惧。
沾满鲜血的蓝衣之上,兰花瞬间黯淡下来。
离了月光,这不过是一朵有些不堪的残缺之花。
——
夜色逐渐浓稠,不知何时来的乌云将月亮遮了个一干二净。
客栈一楼的桌子上,铜制烛台里,只摇摇晃晃地点了根白蜡烛。忽地一阵大风扑开了未拴稳的窗户,守夜的小二从哈欠中惊醒过来,赶忙去关窗。
一丝月色也无,堂内越发暗了起来。年轻的小二暗暗咒骂了句,想要多点一根蜡烛,却突然听见有什么声音自东家房内传来。
那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动静。
随后,里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在静谧深夜,那声音极为刺耳,几乎让人汗毛倒数。
“东……东家?”小二颤抖着嗓音,捏着还未点燃的新蜡烛,颤颤巍巍地试探着。
无人回应,唯有一道沉闷足音,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地上,那足音不断靠近,不断加重,如催命的低咒。
一道身影终于显于烛光之下,小二眼中瞬间被惊恐填满,他张嘴欲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很快,又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咕噜噜,咕噜噜。
唯一的白蜡烛很快燃尽,整个客栈终于安静了下来。
夜色幽幽,二楼最里间的屋子却忽然奇异地闪过一道红光。
红光来源于明桃右手腕上的宝石镯子。亮光如昙花一现,没有惊醒任何人,包括睡梦中的明桃。
她今夜睡得并不安稳。往常,睡觉对她而言就是头沾枕头的事,累了一天沉沉睡去,再睁眼便是天亮,又开始一天的训练和任务。
但自从那场大火后,她便开始做各种各样的梦,无一例外的,那些梦境的基调都是鲜血般的红色。
梦里,一会儿是师弟师妹们面目狰狞的模样,一会儿是三师父奄奄一息的惨状,一会儿又是那男子化作一缕白烟消散的情形。紧闭的眼眶下,明桃的眼珠飞快转动着,一行清泪自眼角滑下。
她想要扑上去将这些幻像统统撕碎,但却根本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悲剧一次次重演。
耳边忽地响起一道凄厉的尖叫,明桃用尽全力想听清声音的来处,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被谁强行带出了这个梦境。
她迅速惊醒了过来。
第一时间摸向身边,孩子还在,明桃松了口气。
窗外晨光微熹,她眯了眯眼,又听到一声尖叫传来。
这回她听得十分清楚,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是卿晗!
这是她昨日认识的一位富家小姐。来不及想太多,明桃翻身下床,快速背上剑,抱起孩子便推门而出,直奔隔壁。
卿晗的房门仍然紧闭,屋内却传来她的哭声:“放开我!你放开我!”
忽然,这声音仿佛一下被谁掐断。明桃当机立断,一掌便劈开了雕花门。
房内的场景一览无余。
少女约十六七岁,正被一黑衣男子掐着脖子抵在床边。她光着脚,身上只着里衣,仿佛是被人从被子里直接挖了出来,通红的脸上满是泪水。
她死命想扒开那锁住她脖子的大手,却只是在这黑衣人手背上留下道道血痕,根本无法撼动半分。
余光见到明桃进来,卿晗眼里立刻划过一丝希望,张嘴想要叫她,却喘不上气,只能无助地啊啊着。
黑衣人顺着卿晗的眼神转过身来,手上动作依然未停。
这是个用黑布遮住了大半张脸的蒙面人,只露出一双眼睛与额头。他外露的眉骨到额顶间分布着数道极长无比的疤痕,看起来十分可怖。
看见明桃,那黑衣人的眼神露出一丝凶狠,手上更加用力,仿佛想要尽快处理掉手上的人再来对付她。
卿晗简直要晕过去了。
事不宜迟,明桃眼神一凛,拔剑便杀了上去,只是用的并非背上那把剑,而是右手自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
此剑名为扶光,跟随她已近二十年。
扶光环在腰间时,安静地待在鞘中,在外看来只是一条寻常的黑色腰带,此时取下,终于显现出它莹白锋利的剑身。长剑发出一声嗡鸣,如游龙般灵活敏捷地袭向黑衣人的心口,锋芒逼人,势不可挡!
那黑衣人只顾留意着她背上那把明显的长剑,几乎没看清明桃手上如何莫名多了一把软剑。少女速度极快,他一时间措手不及,被逼得只能撒手先躲。
卿晗一下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明桃眼疾手快地将左手的孩子塞在她怀中,又将她整个人拉起,推向门外。
卿晗虽浑身发软,脖子巨痛,却也知道此时还不能放松。她勉力站直,忽地看到一道白光自明桃背后闪来,顿时大叫起来:“姐姐小心!”
那黑衣人被逼得放走了到手的人,自觉丢脸万分,气急败坏地拔了剑想要一雪前耻,趁着明桃转身推人,蓄力便朝她的后背劈来。那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仿佛恨不能趁这机会把明桃连剑带人给一齐砍断。
明桃反应敏捷,一个轻巧的矮身便避过了这致命一击,再直起身时,她已到了黑衣人身后。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腰背部和大腿被接连踢了好几脚,又挨了好几掌。
明桃不想那么快取他性命,一甩扶光,开始游刃有余地消耗他的体力。
黑衣人几次想抓住明桃,都被她躲了过去。意识到自己被玩弄,暴怒之下,他目眦欲裂地大喝一声,在明桃下一剑袭来前下定了决心,没有任何闪躲,而是直直伸出手去,正好握住了明桃刺来的剑锋。
他虽速度不及明桃,却是力大无穷。用这种自残的法子,虽手上立时鲜血淋漓,效果却是非常显著。明桃一下没将扶光由他手中拔出,速度便因为他的桎梏而慢了下来,这也终于让他看清了她的动向。
居然在一个女子手下让她过了这么多招,他只觉得脸都没了。是以这次抓住了机会,他立即将剑一横,秋风扫叶般划出一击,盈满了内力的剑身带起浓厚杀气,朝明桃直直劈去。
他是下了狠手的,若明桃生生接下这一击,只怕身子都会变成两半。
明桃看出他的来势汹汹,立即微微向后弓腰,急速后退间,充盈的内力同时笼罩住了全身。
这黑衣人集中了全部的力量在攻击上,抓剑的力气便有些松散。明桃看准时机,将剑身狠狠一转,直搅得黑衣人手掌血肉横飞,逼得他松了手。
与此同时,黑衣人的剑已近在眼前。
明桃面色沉着,迅疾地将扶光收回身前。
她单手持剑,横于身前,两根手指迅速拂过扶光剑身,随着她的动作,剑身的血迹被擦拭得一干二净,薄薄的剑身闪动出锋利的寒光,映得少女眼神越发冷冽。
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黑衣人黑布下的嘴角不由冷冷勾起,不过一把软剑,竟妄想能硬生生接下他这一击么?荒唐!
两剑相接的一瞬间,屋顶仿佛都要被这海沸山摇的剑气给掀翻了去,卿晗早已抱着孩子躲了几步远,仍然被这声势震得浑身紧绷。
一切平静下来后,黑衣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根本没出现他预想中鲜血横流的场景。
扶光剑身柔软如绢,接下他竭尽全力的一击后竟然只是颤了两颤,剑锋剧烈抖动不过两秒,便被明桃掌心运力,轻松化解了这气吞山河的一击。
少女半步未动,只有发尾被剑气带起的狂风吹得四处飘散,而他却被反弹回来的剑气震麻了半边身子,手中的剑“当”地一下落了地。
此时不打更待何时,明桃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下一刻,扶光在她手中又注满内力,变回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少女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往黑衣人胸前攻去。
她速度极快,须臾间,雪白剑身上已映出男子不可置信的双眼。
这是他最得意的招式,怎么会这么轻松就被她给挡了!即使她内力纯厚,但一把软剑,在她这里竟如硬剑一般被使用自如,这怎么可能!
除非……除非这少女对自身力量和气息的掌握都已到了骇人的境界。
可她明明这么年轻,这怎么可能!她到底是什么来路!
霎时间,黑衣人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仿佛恨不能将明桃身上烧出两个孔,却只能如待宰羔羊一般站在原地。
明桃本意并不是真取他性命,死人远不如活人有价值,因此这攻击并非朝他的要害而去。她对伤害的把握极其精准,剑尖只稳稳停在了黑衣人心口右边一点的位置。
明桃一步步逼向他,沉声道:“还不现出真容!”
黑衣人冷笑两声,根本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你还真以为自己赢了吗?今天算你走运,要不是我还未完全恢复,你早已是尸体一具。”
说罢,他一挥手,竟是直接化作一道白雾,瞬间消散开来。
明桃双眼瞳孔剧烈收缩起来,白雾,又是这该死的白雾!
卿晗一直密切注意着房内的情况,又惊又惧地看完了这场打斗。这下见到那人消失不见,她跌跌撞撞地扑到明桃怀中,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连带着吵醒了怀中的婴儿,一大一小一起哭了起来。
明桃一手安抚一个,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这悲戚的氛围。
差点让卿晗受伤,确实是她的过失。她有些愧疚地抚了抚卿晗的头,心里转着一个念头,但却不知怎么开口。
她们上面动静那么大,竟没有一个小二或者同住的客人来查看情况,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看着卿晗惊吓未定的神情,她也不敢放她独自一人,只好试探着道:“卿晗,我要出去看看情况。你一会儿如果害怕,便躲在我身后。”
卿晗神色仍然有些怔愣,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明桃无奈地叹了口气,手脚利落地替卿晗将外袍穿好,又取了条帕子绕着孩子的头轻轻打了个结,遮住了孩子的双眼。
“抱住孩子,跟紧我。”
明桃说罢,牵起还在抽抽嗒嗒的卿晗出了房门。
走道内,明桃竖耳倾听,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重。明明昨晚她们入住时她还听到了那么多人的声音,现在却只余沙沙风声。
忽然,左边的格子门下蜿蜒出两道红色的血迹。血迹在干净的的软毯上冲刷出了两道鲜红的曲线,如两条行动缓慢的小蛇,阻挡住了她们前进的脚步。
明桃挡在卿晗身前,一把推开了这间客房的门。
一个白色的人影飞快地砸了下来,明桃一惊,护着卿晗往右躲去,这人倒下速度极快,没碰到她们,竟是一下重重磕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