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惊雷裂宴

作品:《青锋引雷照星河

    万星河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细碎电芒的钉子,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里。


    “苏府,有鬼。”


    满堂死寂。


    方才的雷霆轰鸣似乎还在耳畔回荡,屋顶破开的大洞透着惨白的天光,细碎的粉尘在光柱中无声飘落。破碎的屏风残骸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木头烧灼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焦肉味道——那是屏风后此刻已化为焦炭的刺客所留下的最后痕迹。这气味混杂在檀香、酒菜香里,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氛围。


    无数道目光,惊疑的、恐惧的、探究的、愤怒的,如同无形的箭矢,瞬间聚焦在那个立于狼藉之中的靛青身影上。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洗得发白的布衣在混乱的烟尘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手中那柄古朴的长剑,剑身上缠绕的紫色电光正不甘心地跳跃、明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如同蛰伏的雷兽低鸣。


    袁一一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被冻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撞得她肋骨生疼,几乎要呕出来。苏木清那冰冷如毒蛇般的声音还在耳畔盘旋——“峨眉后山”……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将她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袖中的精钢袖箭几乎要被她捏碎,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那点锐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清醒的浮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精心梳理的发丝。


    “大胆狂徒!”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向两侧分开。二房的刘紫苏,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惊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庞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她一身华贵的锦绣罗裙,珠翠环绕,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她伸出一根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颤抖地指着万星河,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你是何人?!竟敢在太老爷百岁寿宴上如此放肆!毁我苏府门庭,伤我苏府宾客,还敢在此妖言惑众!来人!给我拿下!”


    她身后的苏府护卫如梦初醒,刀剑出鞘的“呛啷”声顿时响成一片。十几名精悍的护卫,眼神凶狠,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瞬间从各个角落涌出,刀光霍霍,将万星河团团围在中心。肃杀之气陡然弥漫开来,方才的恐惧似乎被主家的强硬所驱散,宾客们纷纷后退,脸上惊魂未定之余,又带上了一丝看好戏的神情。


    被十几把闪着寒光的刀剑指着,万星河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杀气腾腾的护卫,那双深邃的、映着残存雷光的眼眸,依旧平静地落在袁一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又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什么。


    “拿下!”刘紫苏再次尖声下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


    护卫们齐声暴喝,刀光卷起一片森然寒意,从四面八方朝着中心的万星河猛扑过去!刀势狠辣,角度刁钻,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配合默契,不留丝毫余地!


    袁一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窒息。她看到万星河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一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叱,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金石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刀风声和呼喝。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流云拂过水面,轻盈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倏然插入了刀光剑影之中。是袁茯苓!她广袖轻扬,仿佛只是随意拂袖,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劲风凭空而生,如同无形的屏障,精准地撞在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护卫身上。


    “砰!砰!砰!”


    几声闷响,那几名护卫如遭重锤轰击,前冲之势戛然而止,踉跄着连连后退,气血翻涌,脸上满是骇然。后续的护卫也被这股柔和却强大的力量所阻,攻势顿消,惊疑不定地看着挡在万星河身前的惊鸿仙子。


    “二嫂,稍安勿躁。”袁茯苓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和,她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被震退的护卫,最后落在刘紫苏脸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此刻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子虽行事莽撞,但方才出手,却是救了我儿性命。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拿下救命恩人,这岂是我苏府待客之道?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英雄耻笑?”


    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心上。宾客们面面相觑,方才混乱中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那道撕裂屋顶的恐怖雷霆,精准劈杀了屏风后的刺客,湮灭了射向袁小姐的致命暗器……若非此人,此刻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是苏府的掌上明珠!


    刘紫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袁茯苓当众驳斥,尤其还是在众多宾客面前,她精心维持的体面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她胸口剧烈起伏,涂着厚厚脂粉的脸颊微微抽搐,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但终究不敢在袁茯苓的威势下继续发作。她强压下怒火,嘴角扯出一个僵硬难看的弧度:“弟妹说得是……是我关心则乱,失了分寸。只是……”她目光锐利地射向万星河,“此人身份不明,手段诡异,毁我府邸,惊扰寿宴,难道就这般算了?谁知道他是不是与那刺客……”


    “是与不是,审过便知。”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响起。


    一直沉默的苏青泽王爷终于开口了。他排众而出,走到袁茯苓身侧,目光如电,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母亲护在身后的袁一一,确认女儿无恙,眼中掠过一丝后怕和庆幸,随即那目光便如鹰隼般落在了万星河身上。他身为当朝王爷,又是苏府实际的主心骨之一,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此刻沉下脸来,整个大厅的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


    “阁下,”苏青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方才援手,救我小女,苏青泽在此先行谢过。”他微微颔首,动作矜持而威严,“然阁下毁我府邸,惊扰寿宴,更当众口出‘有鬼’之言,搅乱人心。无论阁下是何身份,今日之事,都需给苏府,给在场的江湖同道一个交代。”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万星河整个人从里到外剖开,“阁下究竟是谁?为何而来?又如何知晓今日有刺?那引雷手段,又是何门何派的不传之秘?”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向万星河。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刘紫苏眼中闪烁着刻毒的快意,苏木清依旧沉默地站在阴影边缘,目光幽深难测。袁一一的心更是揪紧了,她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手段如神的男人会说出什么,更害怕他嘴里会吐出“峨眉后山”这四个字。


    万星河面对苏青泽的逼视和满堂的审视,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他甚至没有去看苏青泽,目光反而再次落回袁一一身上,在她惊惶不安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交代?”万星河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带着雷霆过后的余韵沙哑。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缓缓抬起左手,那握剑的右手稳如磐石,剑尖垂地,缠绕其上的最后一丝紫色电光终于不甘地彻底熄灭。


    他的左手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那并非兵刃,而是一枚小巧的、被灼烧得焦黑变形的物件,形状依稀可辨,像是一截断裂的、缠绕着特殊丝线的机括部件,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与方才那枚射向袁一一的暗器相同的、令人心悸的幽蓝光泽!


    “此物,”万星河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他捏着那焦黑的机括碎片,目光锐利如电,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定格在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刘紫苏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从方才那刺客身上落下。此乃‘幽影阁’独门暗器‘锁魂锥’的激发机括核心。幽影阁,江湖第一杀手组织,价高者得,不问是非。”


    “幽影阁”三个字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大厅瞬间一片哗然!恐惧、震惊、难以置信的情绪在每一张脸上蔓延开来!这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神秘而恐怖的杀手组织,其爪牙竟然潜入了苏府太老爷的寿宴,目标直指苏府千金?!


    “至于我是谁……”万星河无视了周围的哗然,目光重新对上苏青泽锐利的审视,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凛然的孤傲,“在下万星河。一介散人,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万星河?!”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第二颗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浪花!原本只是惊疑的宾客中,不少见多识广的江湖人脸色骤变,看向那个靛青布衣身影的目光瞬间充满了震惊与敬畏!


    “青锋引雷……是他!真的是他!”


    “那个传闻中一剑引天雷,单挑了黑风寨三百悍匪的煞星?”


    “他不是在北境活动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动,恐惧中又夹杂着一种面对传说人物的激动。万星河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实力!


    “至于如何知晓……”万星河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议论,他微微侧身,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大厅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盆高大的、枝叶繁茂的南洋铁树盆栽,“路过贵府外院,闻到了一点不该有的‘味道’。幽影阁的‘鬼影草’混杂在贺礼的檀香里,瞒得过常人,却瞒不过我。”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袁一一,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怜悯的东西,“至于引雷……家传的一点微末伎俩,不足道也。”


    他轻描淡写地将那令人惊骇的手段归于“家传微末伎俩”,但此刻再无人敢有丝毫轻视。那焦黑的机括碎片,那精准无比的指认,还有那洞悉幽影阁秘药的本事……都证明了他所言非虚!


    “苏王爷,”万星河不再理会众人反应,目光重新与苏青泽对视,那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畏惧,只有一片坦荡的平静,“交代,我已给了。这碎片是证据。至于‘有鬼’……”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脸色铁青、眼神闪烁的刘紫苏,以及她身后那个始终沉默如影子、却气息深沉的苏木清,“鬼在何处,想必苏府自有手段查清。在下只是恰好路过,顺手劈了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救了个……差点枉死的姑娘。”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袁一一心上。“枉死”……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袁一一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好!好一个万星河!好胆色!”苏青泽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沉沉的威压,“今日之事,苏府承情!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阁下身份特殊,牵扯幽影阁刺杀,在事情彻底查清之前,还请阁下暂留苏府几日,待我苏府查明真相,定当重谢!如何?”这看似邀请,实则软禁,不容拒绝。


    万星河神色未变,仿佛早已料到。他随意地将那焦黑的机括碎片抛给旁边一个目瞪口呆的管事,淡淡道:“悉听尊便。”仿佛只是答应留下喝杯茶。


    “弟妹!”刘紫苏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此人来历不明,手段诡异,又与幽影阁牵扯不清!留他在府中,岂不是引狼入室?万一他……”


    “二嫂!”袁茯苓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玉相击,瞬间压下了刘紫苏的聒噪。她上前一步,挡在万星河身前,也挡在了女儿袁一一和所有可能的威胁之间。她那双美眸此刻寒光四射,凌厉地逼视着刘紫苏,一股无形的、属于顶尖高手的气势骤然弥漫开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万公子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也是揪出潜藏刺客的关键人物!留他在府,是查案所需!二嫂如此急切阻拦,莫非……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这最后一句话,问得诛心!袁茯苓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刺刘紫苏心底。


    刘紫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被那目光逼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慌乱地避开了。她身后的苏木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好了!”苏青泽适时地沉声开口,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对峙,他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今日是父亲寿辰,本该喜庆,不想出了这等变故。惊扰了诸位贵客,苏某在此赔罪!寿宴就此作罢,府中即刻戒严,清查奸细!诸位请先回客房歇息,待我苏府查清此事,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管家,送客!木清,带人封锁现场,仔细勘察,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茯苓,你带一一回房,好生安抚,加派人手护卫!”


    命令一道道下达,不容置疑。宾客们纵然满心好奇和惊惧,此刻也只得在管家的引导下,怀着复杂的心情,陆续退出这片狼藉而充满杀机的大厅。


    混乱渐渐平息,只剩下满目疮痍和空气中残留的焦糊血腥气。


    袁茯苓紧紧握住袁一一冰冷颤抖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却无法驱散女儿心底的寒意。袁一一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母亲半搀扶着,机械地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她恐惧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道清越如珠玉落盘、带着恰到好处关切的女声自身侧响起:


    “一一妹妹,可吓坏了吧?”


    袁一一茫然地抬眼看去。只见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款步走来,身姿窈窕,眉目如画,气质温婉可人,正是族中一位远房表姐,穆梓潼。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眼神温柔地落在袁一一苍白的脸上。


    “穆姐姐……”袁一一虚弱地唤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


    穆梓潼走近,自然而然地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握住了袁一一另一只冰凉的手腕,指尖似无意地搭在了她的脉门之上。她的动作温柔体贴,如同一个关心妹妹的姐姐。


    “手这样凉,定是吓得不轻。”穆梓潼的声音柔柔的,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目光却飞快地、极其隐蔽地扫过袁一一惨白的脸,又状似不经意地掠过她袖口——那里,袁一一死死攥着那枚精钢袖箭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


    穆梓潼的指尖在袁一一的脉门上停留了一瞬,那温婉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惊疑如同水底暗流,一闪而逝。她随即收敛了所有异样,依旧是那副温柔关切的模样,轻轻拍了拍袁一一的手背:“妹妹别怕,有夫人在,没事的。快回去好好歇息,压压惊。”


    袁一一此刻心神俱疲,巨大的恐惧和混乱几乎淹没了她的感知,并未察觉到穆梓潼那一瞬间的异常。她只是下意识地点头,任由母亲拉着自己,在穆梓潼“关切”的目送下,脚步虚浮地朝着内院走去。


    转身离开时,袁一一的眼角余光,最后瞥了一眼大厅中央。


    万星河依旧站在那里,靛青的布衣在一片狼藉中显得格外孤绝。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柄古朴的、此刻已归于沉寂的长剑。剑身沉暗,仿佛刚才那引动天威的雷霆只是一场幻梦。苏木清正带着几个气息沉凝的护卫围拢过去,气氛沉默而紧绷。万星河似乎感觉到了袁一一的目光,倏然抬眸。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万星河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但在那平静的冰面之下,袁一一却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是审视?是警告?还是一丝……了然?


    袁一一心头猛地一悸,像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慌忙移开了视线,脚下更是一个踉跄。


    袁茯苓立刻用力扶稳了她,低声道:“别怕,囡囡,娘在。”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安抚,目光却如冷电般扫过大厅内每一个尚未离开的人,尤其是脸色变幻不定的刘紫苏和沉默的苏木清。


    袁一一靠在母亲温软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臂弯里,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另一只被穆梓潼握过的手腕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轻柔触碰过的感觉。


    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那引雷一剑劈开的,不仅仅是屋顶和刺客,更是苏府看似平静祥和的假象。水面下的黑暗与獠牙,已然狰狞毕露。


    幽影阁的杀手,引雷的煞星,心思叵测的二房,沉默如影的暗卫,还有那个看似温柔、指尖却带着探询的表姐……


    这苏府的深潭,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冷,还要……杀机四伏。


    她紧紧攥着袖中的暗器,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之上,随时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