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作品:《天助我也

    噼里,啪啦……


    木柴飞进火堆,火星子四下飞溅。


    “呜……”


    “砰!”


    横刺里一脚踹过来,火堆旁人影一歪,直直倒地,发尾拂过烧着的草,火苗闪着光与枯草纠缠到一处。


    “哟,这咋回事?头发都起火了呢。”黑衣大汉走过来,将茶壶往地上放,“这天儿太燥了,嗓子疼我。”


    一旁男子个头稍矮,也是一身黑布衣,方才踹人时用了力,崴到脚脖子,这会疼得龇牙咧嘴:“呸,倒霉鬼,害老子!”气愤地又给了人两脚。


    火光还在燃烧,映在地上男子惊慌的瞳孔中,他四肢被绑,口中塞着布条,没法动也没法说,只能任由头上的火星越烧越旺。


    个高大汉在旁倒茶:“欸,这火咋越来越大了?”


    “好玩啊,就要烧给他们瞧,再让他们不老实!”个矮者轻蔑嘲笑,“咱们只负责看人,让这些家伙别这么快死掉,别的咱不管!”


    西北秋季的风向来不小,风助火势,烧没男子大半头发,奔向男子的头皮,焦糊味弥漫开来。


    极端的恐惧下让男子失了神志,他疯狂扭动,祈求得到一丝同情,先灭去他脑袋上的火,可黑衣汉喝茶胡侃,怪里怪气大笑,时不时朝南边扫上一眼,仿若没察觉脚边男子绝望的闷哼。


    风中焦糊味渐浓,男子疼得发狂,眼泪和汗水糊了满脸,他自觉快要死去,扭动脖子,望向自己南侧不远处。


    这荒郊野岭的,杀人易如反掌,一把火来,蛛丝马迹都落不下。


    是他太过冲动,本以为能力挽狂澜,救出自己亲人,没承想计划失败,救不了人,自己也要交待在此。


    个高黑衣汉似是发现他的举动,循着其视线扭头,发出哼笑:“别看了,回头等你死了,里头那些人也就无用了,很快就会下去陪你的。”


    这话像一柄淬毒的尖刀,直插男子心口,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狠狠瞪了眼黑衣人,旋即头皮传来剧痛,他一下子闭上了眼。


    耳畔响起恶意取笑,那是对作弄他人性命的自得,奏响欢送他的哀乐。


    若换作从前,他必定顿起而攻之,可惜如今,他已经做不到了。


    方才往洞口看,似乎瞧见一条白色影子,飞快一闪便不见了,或许是他快要死去,眼前出现幻觉了……


    死就死了罢,等他变成鬼,一定要找这些人算账。


    脑袋忽然一凉,像是淋了场大雨,灼烧感顿消。


    大概已经死了,感觉不到疼痛了吧……


    可只有一瞬,头皮旋即又传来热痒,还是很疼,但火已经灭了。


    这西北的小山村,从来秋季难见雨水,竟让他碰上了。


    男子一顿,蓦然睁眼。


    天空清朗,万里无云,星星月亮清晰可辨,与先前无半分区别,哪有下雨的样子?


    “寨主如此行径,无法取信于我。”


    这个声音好好听,像冬日里的冰凌,清透冰凉,自头顶飘过,瞬间连头皮都没那么疼了。


    声音缓缓接近:“寨主说不曾苛待他们,如今看来,所言非实吧。”


    说话间那人蹲下,垂首望来,对上男子的眼。


    好……好好看。


    男子呆滞不动,就这样与那人对视。


    人自然也是一张脸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和旁人并无不同,可长在此人脸上,无端就多了许多色彩,非常匹配,非常出色。


    像——


    像高山下的湖泊,这个季节还是清澈透亮,待下个月下两场大雪,湖水结成冰,透明下涌动着碧绿,洁白干净至极,让人觉得多望两眼都有亵渎之嫌。


    这是上天派来接他的神仙吗?


    对方冲他微笑,似是感知到他的眼神,旁边围着人,他并未开口,可男子从中读出安抚之意,心莫名就安静下来。


    “我堂兄不过到此半日便成了这副模样,若非我赶来,怕是命不久矣。”好看男子起身,声音有些冷,“除非让我见到所有人平安,否则一切免谈。”


    和他一起到来的另一名男子此时站在两名黑衣大汉身前,他年纪稍大,身着灰色长袍,额角有一道指甲盖大小的疤痕,声音沙哑:“今日事多,疏于照顾,让令兄受罪,是陈亮的不是,兄台高姓大名?”


    男子:“岑桑。”


    陈亮哈哈大笑:“兄台姓岑,我姓陈,还算个半个异姓兄台了,那一切不都好说了吗?”


    无人顾上添柴,火堆中余下零碎枯叶,火苗颤颤巍巍,随时都会熄灭。


    岑桑拒绝陈亮邀他落座详谈的要求,直接道:“我需确保所有亲人平安,方可将东西交给你。”


    陈亮:“这是自然,不过夜色已深,岑兄不必急于一时,不妨先歇息,天亮再看不迟。”


    岑桑:“不必。”


    陈亮点头:“岑兄执意如此,也罢,我这就带岑兄过去。”


    “不,别,别去……”


    岑桑微微一顿,脚步缓下来,转过身,循声望去。


    孙敞一直躺在地上,他被打了一顿,又被火烧,四肢被绑动弹不得,也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引起注意,岑桑和陈亮方才在旁交谈,他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闹不清楚岑桑来历,但他觉得,岑桑不是坏人。


    身上哪哪都疼,疼痒难忍,他竭力忍耐,不想影响岑桑,直到刚才,岑桑答应陈亮进山洞,他心下大惊,他就是这样上了陈亮的当,陈亮如今想故技重施,岑桑有危险!


    他当然知道开口会有什么后果,但他不能一声不吭,眼睁睁看人往陷阱里跳。


    孙敞侧躺在地上,因为疼痛,全身都在发抖:“别去,不能去,里面……有……”


    声音戛然而止,孙敞睁着眼,不动了。


    岑桑目露不解,问道:“我堂兄方才说什么?里面有什么?”


    陈亮:“自然是有你们的亲人,岑兄你看,这荒郊野外的,风大又冷,咱们是惯了,岑兄家人可受不得这个罪,兄弟把山里最好的山洞让出来,用来招待他们,岑兄尽管安心。”


    岑桑:“陈寨主费心。”


    岑桑大约还是略有戒备,步行途中又朝陈亮问了些事,陈亮对答如流,瞧上去光明磊落。


    假的,都是假的,他骗人的。


    孙敞被陈亮一记内力打中,浑身痉挛发冷,心下着急,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消失在洞口。


    守在四处的黑衣大汉们不知去向,篝火熄灭,风也小了许多。


    安静,还是安静。


    孙敞受伤略重,渐渐坚持不住,意识开始飘散,他无力地闭上眼,等待对方给他最后一刀。


    耳畔又传来呼啸的风声,似乎还夹杂其他动静,细细分辨,似乎是人的痛呼和哀嚎。


    鼻尖亦嗅到新的气味,像是血腥气,卷在风中,忽近忽远。


    要杀好些人,才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这伙山贼已经害死许多人,如今又多他们一家子和一个姓岑的。


    孙敞闭着眼,抽噎不止。


    “莫哭。”头上忽然响起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楚,“你受了伤,我先替你救治。”


    孙敞昏昏沉沉,抬起眼皮,临近昏迷,这一动作极为消耗力气,他大口喘着气,用力闭眼,又睁眼。


    白色的身影,温润、清澈、透明,仿佛冬日冰雪,能治愈一切伤痛。


    心下舒了口气,孙敞觉得,他大概死不了了。


    岑桑将一颗小药丸塞进孙敞口中,静候片刻,一把脉,又拿出一个小的白玉瓷瓶,拨开他的头发,往头皮涂抹东西。


    四下静谧,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


    岑桑动作娴熟,快而轻巧,孙敞还在昏迷,毫无知觉。


    照顾完孙敞,他听见脚步声。


    伴随响亮的喊话和风声,脚步声渐近,密集但整齐,整齐划一训练有素,与先前企图活捉他的山匪们截然不同。


    将人安顿好,绕过大石,和急匆匆往前的中年男人打上照面,对方看到他,愣在原地。


    “刘捕头。”


    刘捕头连忙跑来,岑桑道:“陈亮在里面,还有一部分手下也在,另一些在山腰处,都被点了穴,可一并带走。”


    刘捕头:“早已安排下去了,小兄弟还好?有没有受伤?我们随行带着大夫,哪里不好可一定要说啊。”


    “多谢刘兄,我很好。”岑桑转向大石,“孙敞受伤,身上有用过刑的痕迹,头上脸上还有烧伤,我已经给他喂过药,无性命之忧,只是还得劳烦你们。”


    刘捕头怒道:“陈亮这帮人简直无法无天,我呸,这回抓到了,一定将他们一个个送去砍头!”


    衙役和捕快们雷厉风行,陆续有人过来禀报,在哪哪抓住多少山匪,如岑桑所说,都被点了穴,抓起来十分简单。


    刘捕头做下一步安排,一边默默惊叹,这位姓岑的兄弟自告奋勇上山剿匪时,他们都心存疑虑,其中有诈,也担心此人自视过高,抓不了山匪,又跟孙敞一样,羊入虎口。


    陈亮这伙人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占山为王不说,还烧杀抢虐,无恶不作,百姓怨声载道,奈何山上有不少高手,官府几次派人都全军覆灭。


    县令实在无法,只能准备呈报上一级州府,请朝廷派兵围剿。


    岑桑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直接找到县令,说了自己的计划。


    “我独自上山,两柱香之后若看见山上有烟火,即可带人前往。”


    再简单不过,甚至称不上计谋,县官虽不全信,但想着于他们并无妨碍,答应一试。


    自然也是有所戒备,他们暗中做了计划,以防万一此人与山匪勾结,将他们一网打尽。


    结果,此人不仅制服所有山匪,更为难得的是,除陈亮受伤,其他人皆只被点穴,无一人送命。


    这比把所有人杀了难的多。


    此人不凡。


    山上的火把亮了一夜,众人整晚忙碌,多少有些疲惫,可刚刚剿灭山匪,士气十足,直到日上三竿,将山头彻底搜查干净,才有序撤离。


    孙敞等人质经过大夫初步诊断无生命之忧,送到山下继续诊治,山匪们悉数关押,根据调查和罪状一一判刑,过程复杂而漫长,非一时一日可以完成。


    岑桑找刘捕头辞行,他帮忙清理山头,没什么时间与人交谈,这下忽然要走,刘捕头大为不解。


    “论功行赏,小兄弟这回可是首功啊!”刘捕头劝道,“临来前大人特地交代我,一定要请小兄弟一起回去!”


    岑桑:“我出门办事,任务在身,不好耽搁下去,大人和刘兄好意心领了。”


    刘捕头多年捕快,也认识不少江湖人,知道有些高手行事神秘,不怎么与人往来,岑桑大约就是如此,可再怎么不愿,赏金总要拿,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岑桑性子温和,制定剿匪计划时就是如此,后来独自一人上山,又剿匪又救人,一直到现在都是一副从容模样,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火气和急迫,理应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可无论如何劝说,岑桑只说有事在肩,请刘捕头代为领取赏金,分发给受害村民,算是补偿一点损失。


    刘捕头拍胸保证会把赏金好好用起来,不负岑桑信任。


    岑桑道过谢,没让刘捕头送,独自下山离开。


    五天前途径此处,得知剿匪的事,调查花去一日半,与县令沟通花掉两日,做准备工作花去半日,反而正式行动一共才花去一日。


    因为花了太多时间在其他事情上,反而拖延最为重要的事,此次较为幸运,陈亮等人武功平平,得以顺利救人,稍有延误,孙敞会伤势加重,危及性命,其他人也会有危险。


    天色又黑下来,岑桑赶了一天路,腹中饥饿,就停下来,打算吃点干粮,顺便休息一番。


    这一地区大小山峰连绵,人不多,但每隔一段路会有一间小屋,岑桑问过刘捕头,那是守山人的屋子,西北秋日天干物燥,多日无雨,找人守着,若有火灾,能最快发觉。


    岑桑算了算路程,策马往前跑了几公里,果然看到一间小木屋,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屋门虚掩,门缝中渗出些许光亮,守山人应该尚未歇下。


    他下马上前,在门上敲了两下。


    好一会,里面传来问话:“谁?”


    岑桑回道,赶一天路,水壶空空如也,恳请对方给他一些水,他愿意给银钱。


    里面安静下来。


    岑桑在外等候,但许久无人应声,灯火也暗了些。


    大约不乐意见陌生人,岑桑心道,说了声“打扰了”,准备离开。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年轻姑娘走出来,手上拿着蜡烛,举起来,往岑桑的脸照了一下,似乎在打量他,上下看完,姑娘开口:“就公子一人么?”


    见岑桑点头,她道,“那就请进吧。”


    岑桑:“姑娘独自一人?”


    姑娘摇头道:“我爹是守山人,这几日天凉,我送些厚衣服给我爹,公子敲门时,我送我爹去后山,才迟了些,现下只我一人在此。”


    岑桑:“既如此,我不便进屋,打扰了。”


    姑娘似是意外,想要问几句,但岑桑朝她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不多时消失在夜色之中。


    “如此俊俏的公子,抓起来卖了,可是一大笔银子呢。”


    姑娘张口慢言,发出的却是男声,还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您说是不是,爹?”


    被喊作“爹”的是位中年男子,头发和胡须略带花白,皮肤黝黑粗糙,胳膊粗壮,是常年劳作的人,只不过现在被绑在木头小床上,有再多力气也使不出,且因为绳子绑太紧,身体已经有些麻木,呈现一个奇怪的姿势。


    “姑娘”朝他笑道:“马上入冬了,我本想弄点银子就躲起来,等这个鬼冬天过完再出来,可你这穷的叮当响的,浪费我时间,还不小心让你看到我的脸,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守山人惊恐地看着他。


    嘎吱。


    木门忽被推开,一阵风卷入,烛火被吹得东倒西歪。


    “姑娘”一惊,猛然回头,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已经进了门,朝他们这边瞧着,他吼道:“你是什么东西,擅闯此处,还不快滚出去!”


    那名男子歪了歪脑袋,笑道:“你将你爹绑成这样,传出去太难听,不孝之子啊。”


    “姑娘”面色一变,目露狰狞,右手在后腰间抄过,寒光闪烁。


    男子动也不动,继续道:“前面不远处有一队人马,八个人,穿着正式,我偷听了一下,似乎是朝廷派下来,检查冬日防火。”


    他望向尖刀身后,守山人看着他,双目圆睁,“算时辰,就快到了呢。”


    似乎是为了验证此言,又或许就是这般凑巧,他还在“解说”,屋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哒哒哒,一下一下,不响,不重,但足够清楚,像踩在神经和心脏上。


    男子微一挑眉:“比我想象的快多了。”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


    门被一脚踢开,风刮进来,烛火在“姑娘”脸上落下疯狂跃动的阴影。


    岑桑皱了皱眉,几步走到床边,守山人已经晕过去了,查看后确定无事,大概是受惊过度,岑桑解开他身上的绳索,把人放平睡稳,这才转过身,检查“姑娘”状况。


    身体僵直侧卧在地,右手拿刀,看手腕翻折方向,应该是打算砍人时被袭击,脖子汩汩流血,死的不能再死。


    他在外面树上听见屋里动静,飞冲而来,毫厘之距,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有感受到半点内力波动。


    是个高手。


    对方杀人时用的大概就是死者手里的刀,衣领和皮肤一起被劈开,露出喉结,分明是个男人。


    打家劫舍害人性命之徒,换作他也会动手,只是不知道背后有无其他人,若有,这位守山的大哥还是不安全。


    他临时路过,对状况一无所知,还是待人醒来,问一问再说吧。


    “你又管闲事。”


    岑桑一惊,正待起身,迎面袭来一阵劲风,他抬手一挥化解这股风,确切说,是一股内力,轻柔和缓,不带丝毫戾气,不似攻击,更像招呼。


    对方并未继续出手,反而在桌边坐下,微微仰头,笑着看他:“又见面了。”


    岑桑与他对视,只一下就记了起来:“山洞里……”


    “是我。”对方拿起茶壶倒水,看到茶杯边沿污渍,目露嫌弃,又把茶壶放回远处,“在山洞里就见过了,我是凤道西。”


    岑桑:“我当时把过你的脉,你昏迷已久,现在……”


    凤道西:“我装的。”


    岑桑:“……”


    守山人发出一声呓语,挣扎着翻身,凤道西手指微弹,隔空点在他睡穴上,立马又陷入深睡。


    凤道西:“我上山找一样东西,还没找到,你就来了。”


    岑桑:“你假装昏迷,是迷惑陈亮,寻机而动。”


    凤道西:“是觉得你好玩,想留下来看好戏,凭那些人,我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何须寻机?”


    岑桑:“……”


    岑桑在床边凳子上坐了,等守山人醒,他也可以趁机休息一下。


    可凤道西显然不想让他安静:“你叫什么名字?”


    岑桑查看守山人情况,没听清:“什么?”


    凤道西:“我一来就自报家门,你自是要坦诚相待。”


    这倒是个理:“我叫岑桑。”


    凤道西:“我在山上就知道了。”


    岑桑:“……”


    凤道西哈哈大笑。


    岑桑长得非常出色,无论是相貌还是身形姿态,都堪称完美,但他本人并不以此为傲,更不会故作清高,好像那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样一个美人是很赏心悦目的,只是性子如此单纯,江湖险恶,怕不是很快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太可惜了。


    但是,也很有趣啊。


    岑桑不知道对面的这个人在思考什么,他检查完守山人状况,给角落的火炉加了点木柴,就靠回凳子上,准备闭目养神。


    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确实有点累。


    柴火燃烧,屋里暖和起来。


    凤道西屈指敲着桌面,问:“这就睡了,不怕我对你不利?”


    岑桑:“你不会。”


    凤道西觉得好玩,饶有兴致地问:“为何如此觉得?你看到了,我杀人不眨眼,说不定就是冲你来的,你要是睡过去,我马上就能对你动手。”


    岑桑:“你若想害我,方才那一掌不必收力,既然那一下没有伤我,就不会杀我。”


    凤道西:“如果我是逗你玩,或故意先不杀你,待你放松警惕,再对你下手呢?”


    岑桑想了想,道:“似乎无此必要。”


    “怎会?”凤道西笑得眯眼,“人生最有趣的便是逗弄别人,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心神不定,多有意思。”


    岑桑没觉得这种事有意思,也不明白趣味从何而来,但别人是别人,有自己的看法,并不需要同他一致。


    凤道西兴致勃勃,似乎还想说话,守山人似乎呛到了,猛烈咳嗽起来,折腾几下,慢慢撩起眼皮。


    眼前晃来一个身影,问他:“你感觉如何?哪里不好,可以告诉我。”


    守山人呆滞地看着他。


    这人并不认识他,岑桑述说经过,匪徒尸首还在地上躺着,岑桑给他盖了块布,守山人当然没兴趣掀开看,但他认得凤道西。


    “恩人,恩人!”他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我,我给您磕头,磕头,要不是您救我,我……”


    凤道西:“我不是为了救你。”


    守山人准备了一大筐话要谢,凤道西冷不丁这样说,他没见过这种性子的人,动也不是停也不对,一下子愣在那。


    凤道西慢悠悠起身往外走:“前面有个村子,中间最大的房子,我等你。”


    他也不等人回话,径自拉开门来。


    守山人先目睹杀人,后来昏迷,又见识了一番凤道西的古怪性情,被风一吹,整个人抖了一下。


    岑桑倒了杯茶,没有直接给他,放到床头的小石凳上,轻声问道:“你觉得如何?我给你瞧过,身体无碍,不过你要是哪里不舒服,请告诉我。”


    守山人咽了下口水,他不认识岑桑,但他觉得,这个人跟刚才离开的那位很不一样:“我……我没什么不舒服,小兄弟,你……跟那个……我的恩人认识的不?”


    他指的自然是凤道西,岑桑觉得他俩不算认识,毕竟只知道个名字,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摇了摇头:“见过两次。”


    人在紧张时会想拿点熟悉的东西,守山人探身拿茶杯,余光瞥到角落里盖着布的人形,又开始发抖。


    寻常人规规矩矩生活,一辈子也未必见到有人死在面前,何况在这么小的屋子里,目睹别人被杀,受惊害怕都是常理。


    岑桑从袖间掏出一个纸包,解释道:“这是我自己配的药,能缓解惊惧,你若是信,可以吃一颗。”


    守山人吞了一大口水,烫的差点跳起来,但他反应很快,立即放下杯子,双手接过纸包,连连道谢,拿出一颗,用水吞服。


    吃了药歇息片刻,终于平复过来,岑桑开始与他交谈。


    “事情是这样的……”


    “他告诉你,那人男扮女装假装迷路,想在他屋里避一避风,他不愿意,才被绑起来,随后你敲门,那人才想杀他灭口。”


    凤道西啧啧称奇,“坐怀不乱差点被杀,真是难得的好人。”


    他语气稀松平常,没有多余情绪,但岑桑就是从中听出嘲讽之意,抬眼一看,凤道西两侧嘴角高高扬起,浓浓的揶揄嘲弄。


    见他望过来,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岑桑:“这话,你信几分?”


    凤道西:“一分也不信。”


    岑桑:“为何?”


    凤道西:“告诉你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岑桑:“……”


    离开山脚已近半夜,折腾一晚上没了睡意,岑桑打算直接赶路,想到凤道西临走前说的话,这样走人很不好,决定还是来村子里,与凤道西说一声。


    凤道西住在村里最大的屋子中,两进两出,只有凤道西一人,岑桑不解,凤道西表示不喜与人同住,出了一笔银子,屋主一家暂时搬出去。


    岑桑找到他之后要走,凤道西却说,有重要消息告知。


    “留下陪我喝茶,天亮之后,我便告诉你。”


    岑桑自小在深山长大,日常相处的只有师父和师弟师妹,偶尔下山买些东西,接触的也多是农户商贩,人人性格不同,但凤道西似乎尤为独特,言行每每出乎他意料。


    好像现在:“为何要如此?”


    凤道西:“这家屋主送了我一包上好的碧螺春,如此良夜,一起喝茶不是很有意思吗?”


    岑桑朝窗户看了看,外面西北风呼呼吹,才初二也没月亮:“我与人约好相见,耽搁不得。”


    凤道西拎起水壶,将水注入茶杯,杯子大概也是新的,非常干净洁白,滚烫的水打在茶叶上,茶香混着热气升腾而起。


    他并不与岑桑解释,也不催促,不紧不慢泡茶,一杯,两杯,屋内茶香四溢,盖住西北秋日厚重的泥土气息。


    夜早已深了,应该是休息睡觉的时辰,茶叶再好,也没必要非得现在喝。


    或许他真有要紧事说,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方便现在告诉他。


    “好。”岑桑开口说道,“多谢你请我喝茶。”


    凤道西又笑起来,将一个茶杯推过去,端起另一杯,作饮酒碰杯之态——当然没法真像喝酒一般大口吞下,对着喝了几口,凤道西说,太晚了,先休息。


    “时机到了我自会告知。”他如此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岑桑没有异议,凤道西要喝茶也好休息也好,于他而言无伤大雅,留到天亮得到消息,才是他需要的。


    两人又喝了杯茶,凤道西说去其他屋睡,将这间留给他,临走前说,天亮时他会过来,将正事告诉他,之后便分道扬镳。


    这间屋和旁边的屋子中间隔着一条窄窄过道,岑桑听见那间屋子开关门的声响,又坐了会,想了想,还是起身,去敲了敲门。


    凤道西过来开门,见到他也不意外,笑着问:“怎么,舍不得我?”


    岑桑:“……请别这样,我有话与你说。”


    凤道西笑意更浓:“那你说吧,我听着。”


    岑桑被他笑得莫名奇妙,镇定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多谢你招待我喝茶,留我休息,还有天亮后要与我说的重要事情,谢谢你。”


    凤道西:“你专门来,便是为此?”


    岑桑点头,神情认真:“师父从小教我们,知恩图报,我感谢你是应当的。”


    凤道西扬眉:“我什么都还没告诉你,万一我是唬你骗你,或者另有目的?你如此轻易信我,只怕被我卖了,还替我数银子。”


    岑桑没接他这个明显逗弄的话茬,只让有事找他,就回屋去了。


    过道并不宽敞,岑桑绕过中间的石头桌,开门进屋。


    他身形修长挺拔,腰连着腿,柔软而不失力量,走起路来轻盈利索,看背影也是赏心悦目,配上那张脸,实属极品。


    若是寻常时候,凤道西很乐意欣赏这样的美人,谁不喜欢美丽的事物?


    “可惜了。”


    凤道西这样说着,眼里却带着笑,仿佛在看一只刚刚出笼的小白豹,可爱华美,可惜单纯,注定无法在险恶江湖中存活。


    一夜安静。


    习武之人睡觉警觉,稍有动静就会醒来,岑桑听到脚步声睁眼,对方还在院外,一共两人,听脚力,应当不会武功。


    门窗紧闭,瞧不出天色,但从自己的体能判断,他大约休息了两个半时辰以上,天该亮了。


    门外脚步声停下,顿了一顿,随后是开门声。


    岑桑正好洗完脸,转头,和门口的人打了个正式照面。


    对方显然愣住了,岑桑解释说,昨天租他房子的人在隔壁屋,他没有直接道出凤道西的名字,同时心底奇怪,以凤道西的功夫,这里动静这么大,应该早就听到了,却毫无动静,也没来找他说那件重要事情。


    来的是一位大爷和一位大娘,都穿着灰色布衣,干干净净,外面围着黑色围裙,大爷手里提着一条鱼,还在往下滴水,可见新鲜,大娘挎着一个小竹篮,里头几个大大的白萝卜,上面凝着一层露珠。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岑桑,岑桑以为两人不信他的话,打算去隔壁屋将凤道西找来,两位老人并不阻止,但看向他的眼神依然非常震惊。


    不太好。


    绕过石桌,走向凤道西住的屋子时,岑桑油然而生一股奇怪的直觉,有件事即将发生,而这件事会让他陷入难以言说的境地。


    师父说过,直觉这种东西并非空穴来风,很多时候是人对未知风险的警惕,即便不准,提高防备是没错的,岑桑一直记在心里,师父是不会骗他们的。


    越靠近那间屋子,这种感觉越强烈,伸手敲门时,不祥感到达顶峰。


    无人响应。


    再敲,还是没人回声,岑桑也没感受到任何活人气息。


    慢慢推开门,屋子并不大,一目了然,里面并没有可供人休息的床和榻,只有一张供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摆着半盘酱牛肉和一碗所剩无几的骨头汤,天凉,汤面浮着一层白白的油。


    当然也没有凤道西。


    岑桑沉默地打量完屋子全貌,身后响起的脚步声稍显凌乱,大爷大娘或许比他还要疑惑,需要一个解释。


    他没有试图寻找凤道西,对方有意设计他,此时就不会让他找到。


    大爷拎着鱼,小心翼翼地问:“小伙子,你,你没事吧?”大娘也在一边打量他,那眼神,像在看什么稀奇的动物。


    岑桑叹了口气。


    天彻底亮起来,太阳圆滚滚地跳出地面,驱散夜晚的寒冷和雾气,是个大晴天。


    岑桑骑马走在路上,大爷大娘没怪他,但他莫名其妙在别人屋子里住了一夜,很过意不去,多的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留下一点银子以示歉意。


    马匹休息了一夜,跑起来像一阵风,岑桑也好睡一晚,吃了大爷煮的青菜面,喝了滚热的面汤,也是精神抖擞,不到午时,他进了“三安县”。


    虽说是县城,可地处西北较为偏僻之地,天气渐冷,过往商客越来越少,县城并不如何热闹,十家有三家铺子关门,剩下的也门可罗雀,颇有几分萧条。


    岑桑找了家客栈,安顿好后找店家借来纸笔,写了封信,请店家代为寄出。


    如今不算太平,信寄出后无法保证对方收到,但岑桑还是遵照与师父师弟师妹之约,办完一件事,就写封信回去,算是报平安。


    师父让他下山的时候说了,历练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自身平安,无论如何,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


    这是他写的第一封信,想到师父师弟师妹收到信的模样,不禁有些开心。


    用完午饭,参观县城,买些路上要用的药,回客栈收拾一番,天已然暗沉下来。


    深秋时节,白昼太短,天刚亮就黑了。


    瞅着时辰差不多了,他离开客栈,去西大街的一家小酒馆,下午晃悠时特地留意过,很快就到了。


    酒馆没客人,老板坐在柜台后拨算盘,听见动静,头也不抬,说道:“今日不招待。”


    岑桑:“为什么?”


    老板:“被人包啦,客人要吃饭,明日再来吧。”


    岑桑也不强求,他来这里是为了等人,约的地点就是这个小酒馆,在门口等也是一样。


    刚准备退出去,又一个人进门来,边走边说:“这就是我的客人,老板,可别怠慢了。”


    岑桑和老板同时怔了怔。


    那人来到岑桑跟前,道:“你是岑桑吧?与画像上一模一样,我老远就认出来了。”


    岑桑忙行礼:“周伯。”


    周伯道:“无需客气,我与你师父相识多年,你随意一些。”


    菜色早就定好,客人到了,老板去后厨忙碌,周伯将门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道:“东西在这,你好好收着,千万莫弄丢了。”


    岑桑郑重答应,小心接过。


    周伯笑了,在岑桑肩上拍了拍:“够稳重,难怪你师父派你来取。”


    岑桑神色一凝,往怀里收布包的动作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