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瓷白兰(二)

作品:《白兰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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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白兰教白青瓷辨认底片上细微的光影变化,教她如何在显影液里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张相纸,看着影像从虚无中渐渐浮现,如同召唤一个沉睡的灵魂。


    “看,这里的阴影层次出来了……这是高光,要控制好时间,过了就一片死白……”陆白兰的声音在红灯下显得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


    她的手指灵巧地在药水中拨弄着相纸,动作精准而充满敬畏。


    某一天,陆白兰在整理一沓旧底片时,抽出一张,犹豫片刻,还是将它浸入了显影盘中。


    药水微微晃动,像搅动了一池幽暗的记忆,白青瓷站在她身后,看着显影液里,影像如同水底的沉船般,一点点浮出水面。


    那是北平的冬天,一条狭窄的胡同,两旁的红墙被经年的风霜侵蚀得斑驳陆离,墙根下积着厚厚的雪,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少女蹲在那里,正将手里掰碎的馒头屑撒给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猫。


    少女侧着脸,嘴角却噙着一丝纯净的笑意。


    在她颈间围着的围巾上,别着一枚小小的胸针,是一朵用廉价珐琅烧制的白色兰花,在黑白照片里,胸针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刺目的亮白,像一小团凝固的光。


    “这是我妹妹,白栀。”陆白兰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她的手指隔着药水的微澜,轻轻点在照片上那朵刺眼的白兰胸针的位置,“三年前冬天,她死在去请愿的路上。”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一颗子弹……从这里穿了过去。”


    显影液微微晃动着,倒映出白青瓷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孔,红灯的光像血一样涂抹在她的脸颊上。


    陆白兰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破空气,也刺穿了白青瓷刻意维持的平静,她猛地想起父亲书桌那个永远上着铜锁的抽屉。


    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钥匙掉在地上,她偷偷打开过,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叠油印的、字迹模糊的传单,纸张粗糙,边缘卷曲。


    其中几张,在那些激昂的、墨迹淋漓的文字旁边,洇开了几团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她还想到母亲,那个一生都在追求体面和安稳的女人,在病榻上,被肺痨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帐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着:“青瓷记住……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就是理想……”


    那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再次定神到红灯下,暗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药水轻微的晃动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你……”陆白兰突然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出白青瓷失魂落魄的影子,“和我好像呐。”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白青瓷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


    她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陆白兰深深的凝视里,那目光复杂难辨,有追忆,有痛楚,有恍惚,甚至还有一丝……奇异的、让她心慌的专注。


    白青瓷感到一阵眩晕,红灯的光晕在她眼前旋转、放大,仿佛要将她吞噬进那片粘稠的红色里。


    6


    初雪落下的那天,空气冷冽得像浸透了冰水。


    陆白兰背着相机,带着白青瓷,穿行过迷宫般的小巷,来到城西一座荒废多年的教堂。


    铁艺大门早已锈蚀变形,虚掩着,庭院里杂草丛生,深可及膝,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教堂主体是青灰色的砖石,几扇巨大的彩绘玻璃窗镶嵌在高高的墙壁上,大部分已经破碎不堪,留下黑黢黢的窟窿,像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眶。


    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艰难地投射下来,穿过残存的彩窗,将红、蓝、绿、黄等瑰丽迷幻的光斑,泼洒在教堂内布满灰尘和鸟粪的地面上。


    空旷的穹顶下,连脚步声都带着空旷的回响。


    “站到那光里去。”陆白兰指着彩窗投下的那片最完整的光影区域,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白青瓷依言走过去,站在那片流动的光影之中。


    她穿着蓝旗袍,彩窗的光投射在她身上,将那沉静的蓝色瞬间晕染、扭曲、变幻,整个人仿佛被镶嵌在一块巨大的、流动的琉璃之中,成了一个不真实的、易碎的幻影。


    陆白兰站在几步开外,支好了三脚架,调整着笨重的相机。


    她俯身凑近取景框,冰冷的边框贴着她的额头,取景框里,白青瓷的身影被彩光切割、重塑,带着一种让她难以呼吸的美。


    陆白兰的手指搭在冰冷的快门键上,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不仅是在记录一个瞬间,更是在进行一场隐秘的盗窃,仿佛是偷取时光,偷取眼前这个琉璃幻影般女子此刻的存在,将其强行剥离,凝固在冰冷的胶片上。


    “咔嚓。” 快门的轻响在寂静的教堂里显得格外清脆,像一声微弱的叹息。


    几天后,在暗房粘稠的红光下,这张照片在显影液中缓缓浮现。


    “白小姐,”陆白兰用竹夹子轻轻夹起湿漉漉的相纸,凝视着水珠从影像上滚落,声音有些飘忽,“若有一天……我是说,若真有那么一天,世道太平了,这些照片……能堂堂正正地办个展览……”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你说,该叫什么名字好?”


    红灯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在墙壁上。


    白青瓷的目光没有离开水盆中那张逐渐清晰的、流光溢彩的影像。


    她看着水中自己那被异化的倒影,仿佛隔着时光在看一个陌生人,抬起眼,看向陆白兰在红灯下显得轮廓分明的侧脸,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暗房的寂静:“就叫《青瓷白兰》吧。”


    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某个早已洞悉的真理。


    心里轰然:


    “越是易碎的东西,越是有人前赴后继地烧制。明知窑火无情,成器十不存一,却偏要烧。烧出来了,捧在手里,战战兢兢,不知哪天就碎了。碎了,便只余一道裂纹,一段往事,供后来人凭吊。这大约……就是人的痴处。”


    陆白兰握着竹夹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她转过头,深深地看了白青瓷一眼。


    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震动,有悲凉,也有一种找到了同类的了然。


    显影液的波纹在白瓷盘里轻轻晃动……


    陆白兰走上前,指尖在白青瓷手腕内侧不经意地划过,留下一道微凉的痕迹。


    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转瞬就化了。


    白青瓷忽然想起小时候玩雪,冻后再把手伸进温水里,先是刺刺的麻,而后才是暖。


    歇睡处,俩人贪恋的呼吸沉重但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