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殿内，空气因卡尔学者般的恳切而凝滞。


    何强端坐蒲团，面对卡尔虚影中灼热的求知目光，嘴角微扬。


    那是洞悉一切的淡然赞赏：“卡尔，你对未知的好奇、探索勇气，以及挑战既有宇宙认知的精神，值得尊敬。”


    声音不高，却穿透人心。


    “你提出的‘高维影响论’，在许多自诩为‘神’的家伙看来是痴人说梦，在我看来，并非毫无道理。”


    何强平静注视卡尔，话锋不疾不徐。


    却在卡尔心湖投下巨石：“那么，如果这种‘影响’或‘注视’确实存在。


    它对于我们这些身处主生物位面、自诩为‘神’的文明，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停顿，眼神深邃，看透卡尔虚影后的意识核心。


    “这，是否就是你内心深处，那若有若无的、对宇宙未来‘终极恐惧’的真正源头——我们，


    可能并非宇宙中最高等的自由意志。


    甚至，我们的发展轨迹和最终命运，都在某种程度上，


    受到我们尚无法理解的、更高层次力量的‘编织’或‘引导’？”


    卡尔的虚空投影剧烈波动，构成他形态的暗能量粒子险些逸散！


    空灵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激动，乃至狂喜，跋涉万年的旅人，终见理解的曙光：


    “阁下……您……您竟然……完全理解我所追寻的一切！”


    “是的！是的！这正是我对‘终极恐惧’的核心构想！


    一个让我辗转反侧，却不敢轻易示人的疯狂念头！”


    卡尔的声音因激动而不稳，他想伸出手，又意识到自己只是投影。


    “我们对宇宙的认知，可能存在我们自身无法察觉的巨大认知盲区！一个我们身在其中，却浑然不觉的囚笼！”


    “而我最依赖的工具——大时钟，”


    提及此，卡尔的声音渗出疲惫与深藏的疑虑，那是对自身最信赖之物的动摇。


    “虽然它能记录和解析已知宇宙的一切信息，但在推演这类超越现有物理框架。


    甚至可能触及‘规则之外’的概念时，我有时也深深怀疑，它是否能真正洞察那‘盲区’的核心本质。


    还是……仅仅在‘盲区’的边缘，进行着一场……自欺欺人的徒劳徘徊与猜测？”


    那份无力感，从他虚幻的形态中渗透出来，大殿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


    何强语气如暮鼓晨钟，字字敲击在卡尔的思维核心：“你的这份审慎与反思，非常宝贵，卡尔。”


    “任何工具，无论被赋予多么强大的名号，都有其认知和应用的边界。”


    “大时钟无疑是你这个宇宙中最为顶尖的造物之一，但它，也是基于你这个宇宙已知的规则和数据而诞生的。”


    “如果‘虚空’或者你所说的‘更高智慧形态’，真的代表着超越现有宇宙规则的层面，


    那么，试图用‘规则之内’的工具去完全解读和定义‘规则之外’的存在，


    本身就可能陷入一种永远无法挣脱的逻辑悖论。你觉得呢？”


    何强顿了顿，目光在卡尔剧烈闪烁的投影上停留片刻，然后，他抛出一个更具毁灭性，也更具启发性的比喻。


    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卡尔的整个虚影凝固，被无形的力量攥住！


    “你所说的‘注视’或‘引导’，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更通俗易懂，也更……残酷的角度来理解。”


    “想象一下，我们，或者说，任何一个拥有足够智慧的生命体，观察一个微观的培养皿世界。


    我们设定环境，投入养料，观察其中微生物的诞生、演化、繁衍与争斗。”


    何强的每个字，都是一柄重锤。


    “对于那个培养皿中的微生物而言，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观察者’，


    不就是它们永生永世无法想象、无法理解、无法触及的‘更高智慧形态’吗？”


    “我们的每一次‘实验操作’，每一次‘无意的干扰’，甚至只是一个随意的念头，


    对它们而言，不就是足以改变它们整个‘世界’命运的‘神之干预’，


    或者说，你所探寻的……‘终极恐惧’吗？”


    “轰——！！！”


    无形的惊雷在卡尔的意识海洋中炸开！


    何强这番“培养皿宇宙”和“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比喻，是一柄开天辟地的巨斧，


    瞬间劈开了卡尔数万年来构建的、以“虚空至上”为基石的思维壁垒！


    他那由暗能量构成的投影身体，此刻剧烈到极致地闪烁、扭曲，


    边缘的黑暗粒子疯狂翻涌、炸裂，随时都会彻底崩溃消散！


    “不……这……这不可能……”


    卡尔的意识中掀起滔天巨浪，他从未从这个角度，这个如此简单粗暴。


    却又直指核心的角度，去思考过“虚空”和“更高存在”的问题！


    这个比喻简单直白，却蕴含着令人从灵魂深处战栗的深邃哲理！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对死亡和虚空的理解，此刻显得苍白！


    卡尔那空灵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和不确定。


    “阁……阁下的意思是……我们……我们所处的这个已知宇宙……


    我们这些自诩为‘神’的文明……甚至……甚至包括我的大时钟……


    都……都可能……只是某个……某个更大尺度的……‘培养皿’？！”


    “我们……我们也是……被‘观察’的对象？！”


    这个推论，是一把最锋利的尖刀，


    狠狠刺入他数万年来建立的宇宙观的核心，然后疯狂搅动，要将其彻底粉碎！


    他那虚幻的身体，此刻几乎要维持不住形态、


    周围的暗能量逸散得更加迅速，他的存在本身都在质疑这个结论。


    如果……如果真是如此……那他毕生对“虚空”的探索，


    他对“死亡”奥秘的解析，他对“永恒”境界的疯狂追求，又有什么真正的意义？


    难道，仅仅只是培养皿中，一只稍微强大一点的微生物，在进行着一场自以为是的、徒劳的挣扎和可悲的幻想？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迷茫和虚无感，瞬间侵袭了卡尔那自认为早已洞悉生死、看破一切的心灵。


    他那虚空构筑的轮廓，此刻无比脆弱，无比渺小，甚至……有些可怜。


    他感觉到自己的“道”，在崩塌。


    何强静静看着陷入巨大思维冲击和剧烈自我怀疑的卡尔，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切尽在掌握。


    直到卡尔的投影闪烁到近乎透明，即将彻底溃散的边缘，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精准地锚定了卡尔即将崩溃的心神：“意义，为何一定要有外界赋予的‘终极意义’？”


    “意义，在于认知本身。


    在于探索未知的勇气。在于生命对自身存在边界的不断叩问与挑战。”


    “即便，我们真的身处某个巨大的‘盒子’之内，也总有不甘于现状的生命。


    在努力地理解这个‘盒子’的构造，感知这个‘盒子’的边界，甚至……


    在积蓄着力量，尝试着打破这个‘盒子’，去亲眼看看外面那更加广阔、更加真实的世界。”


    何强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每个音节都蕴含着振聋发聩的宏大力量，是春雨滋润着卡尔几近干涸的信念。


    “卡尔，你对‘虚空’的执着探索，你对‘终极恐惧’的深刻思考，无论其最终答案是什么，


    其行为本身，就是在尝试触碰你这个宇宙的‘认知边界’，


    就是在积蓄‘破壁’的勇气和力量。”


    “从这个角度而言，你，已经走在了已知宇宙无数生灵，甚至许多自诩为‘神’的存在的前面。”


    “这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求索。其意义，不言而喻。”


    何强这番话，让他从刚才那毁灭性的迷茫和虚无中，一点点地重新振作起来。


    是啊……是啊！


    即使是被观察者，也有追求真理和探索未知的权利！


    认知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


    打破盒子的尝试，本身就是存在的证明！


    卡尔的投影，在何强这番话语的引导下，那疯狂逸散的暗能量粒子开始回拢、凝聚。


    他闪烁的虚影逐渐稳定下来，虽然比之前黯淡了些许，却多了一种沉淀与坚韧。


    他久久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在用尽全力消化着这足以颠覆他过往一切的认知，并从中汲取着全新的力量。


    良久，他才对着何强，用一种前所未有、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敬意。


    以及劫后余生般、找到全新方向的激动，缓缓说道：


    “太玄阁下……今日与您一席话，胜过我千年枯坐冥思和大时钟亿万次推演。”


    “我对‘虚空’和‘宇宙’的理解。


    因此而打开了一扇……我从未想象过的全新的大门。”


    “我需要时间……很多时间……去消化这一切，去重新审视我的道路，我的一切。”


    他投影的目光，此刻无比清澈，也无比坚定。


    “期待……无比期待……能与阁下再次深入交流的那一天。”


    话音落下，卡尔的能量投影不再有丝毫犹豫，它对着何强微微躬身——这对于死神卡尔而言。


    是绝无仅有的姿态——然后缓缓地化作点点纯粹的暗能量粒子，彻底消散在太玄殿之中，不留痕迹。


    大殿之内，只剩下何强一人，他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此刻才真正显露出来，带着运筹帷幄的深意。


    通过这次论道，不仅进一步确认了自己对这个宇宙某些核心设定的理解。


    更重要的是，在卡尔这个未来超神宇宙的关键“变量”心中。


    种下了一颗足以改变其整个认知体系，甚至影响其未来道路的“道种”。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何强目手指轻轻敲击着蒲团。


    卡尔的迷茫与新生只是开始，真正的“观察者”们，又在何处？


    他们对这“培养皿”的下一次“实验操作”，会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