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哲坐在饮茶仙门口临时支起的简易木桌后，从身旁的道一手中，接过一包用纸包好的药。


    而在修哲身后，道一的小短手，正灵活地操作着一杆精准的小秤，确保修哲说过的分量丝毫不差。


    修哲将这包药递到面前那位米色头发、面容带着疲惫和长期劳作痕迹的男子手中。


    “回去记得按时服用药物，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至少一周内，不要下空洞，也不要进行重体力劳作，否则秽息发作，带来的情况会非常麻烦，明白吗？”


    “多谢，多谢张角道长…”


    米色头发的男子，帕罗，双手接过那包沉甸甸的药草，脸上堆满了真诚的感激。


    但他粗糙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挠着药草的包装，脸上露出为难和恳求的神色，带着些试探的小心翼翼问道。


    “不过…您能不能告诉我个准信儿…具体休息多久后，我能…能稍微干点轻活？家里…家里还有孩子，房租水电…我还是想…能多干会儿就多干会儿…”


    “我说，帕罗！你就不能趁这个养病的时间，好好休息嘛？你的女儿可是一直有向我抱怨，你没有好好陪她呢。”


    “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陪陪家人啊，帕罗…”


    但还未等修哲回话，一直在修哲身旁的狛野真斗，一把拽过帕罗，把他带到一边去。


    “下一位。”


    修哲对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


    这两天，大多数拿着药离开的工人，都会带着同样忧虑的表情，问出类似的问题。


    但是吧，身体里的秽息都快溢出了，还想着干活呢，回家老实躺两天吧，就当陪陪家人了。


    自从那个洛尔医生被狛野真斗逮住之后，修哲发现那些用过冒牌缓蚀药剂的人，身体中蕴含的秽息不是一般的多。


    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侵蚀症就会立刻凶猛爆发，所以他才会和红豆小姐商量，在饮茶仙门口开诊。


    倒也不是免费的，是要收取诊金的，修哲尽量将价格控制在，工人们咬牙能承受的范围，比正规医院便宜很多，但也绝非象征性收费。


    原因无他，不让他们实实在在地肉痛一下，付出些代价，下次这些人遇到这种事，这些人很可能还是会抱着侥幸心理，甚至有些人还会觉得“反正有道长兜底，怕什么。


    所以，适当的代价，是让他们记住教训、学会对自身和身后的人负责。


    “嗯呢！”


    道一将修哲所说的药材，称量好之后，递给修哲。


    同一种药，同样的剂量未必适用于任何人，帕罗这样长期劳累、底子虚的，就得用性味更温和、药力缓释的配伍，避免虚不受补。


    有些人体态健康，就可以适当用些药力大的，能恢复的更快，就是因人而异，总的来说，药都是差不多，也就有那么稍许不同。


    当然，技术不够，不要这么搞。


    人在专注做事的时候，时间总是会溜的很快的，弹指一挥间，太阳已经不知不觉已升到头顶，阳光变得有些灼人了。


    “张角道长，中午好。”


    送走最后一位千恩万谢的工人之后，铃和哲兄妹俩便从饮茶仙门前的阴凉处走了过来。


    铃脸上带着笑容，声音清脆地向修哲打招呼，目光扫过他身后正在麻利收拾药材和简易桌椅的三只邦布。


    “中午好，两位。”


    修哲见二人上前，从木凳上起身，对二人回道，黄色道袍的衣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张角道长，我看您在这里坐诊两天了，很辛苦吧？”


    铃看着道一它们将药材分装进特制的匣子，动作熟练，不由得关切地问道。


    在她看来，面对一个个具体的病人，耐心解释，不断重复，还要每天解释同样的问题，这工作绝不轻松。


    “呵…济世救人，哪有轻松的，比起你们知道的那些事，这给人看诊，反而是件，很轻松的事情了吧。”


    见道一它们收拾东西时，摇摇晃晃的样子，修哲也是笑着回道。


    “呃…确实…”


    一想到对方在三国干了什么事，哲和铃也是瞬间理解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按时服药，注意休息，就不会病发。”


    修哲将话题轻松带过，随即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出感兴趣的表情，对着两人问道。


    “好啦，不说这个啦，随便观改的怎么样了？”


    “嗯，建造方面很顺利，完全按照您之前给的建议进行改造，我们将随便观改造的很....很有历史文化气息，吸引人不少人来求签上香，人流量比之前多了不少。”


    一说到这个，哲就将最近的成果告诉了修哲。


    “虽然要收门票，但听您的，把一些观里制作的好东西，售卖摊位绑定在庙里，卖的人反而更多了，真是让人不理解，明明以前还是送货上门呢。”


    铃一只手扶着下巴，思索道。


    “这就是独特的商业模式啦，跟着我说的做就行。”


    一想到随便观要变成旅游景点，修哲就有点压不住嘴了，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出现，仪玄要进观门时，被收门票的经典扬面。


    不过门口收门票的那位，得找个合适的人选呢，最好是和仪玄关系好，但却敢说出这样话的人。


    而此刻，他脑子里已经不受控制的，开始幻想那个让他嗨到不行的画面。


    仪玄师傅，某天风尘仆仆地回到自己的随便观门口，正准备迈步进去…结果被在门口的售票人伸手拦住。


    “这位道长，请先购票入观，诚惠两百丁尼，谢谢惠顾！”


    仪玄那瞬间错愕、茫然、继而可能暴跳如雷的表情…


    但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美妙至极啊。


    “咳咳，张角道长。”


    一声平静的轻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修哲愉悦的脑补。


    仪玄不知何时已来到哲和铃身后，目光越过自己两个徒弟的肩膀，直接落在了修哲脸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但却让修哲有种做坏事被发现的既视感，瞬间从“奸商”的遐想中抽离。


    “嗯？


    修哲放下茶杯，脸上残余的笑意迅速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稳重。


    看向仪玄时，敏锐地察觉到，对方那沉静外表下似乎隐藏着几分困扰。


    “仪玄师傅，是有什么事情，要询问贫道吗？”


    仪玄看起来是有什么想问自己的，于是修哲开口询问道。


    “确实有些困扰很久的事情，想向您讨教几分。”


    仪玄微微点头，橙色的眸子直视修哲，声音平稳的回道。


    仪玄话音刚落，站在她身前的哲和铃几乎是同时身体一僵，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此地不宜久留”的信号。


    两人默契的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迅速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润”掉了，连招呼都没打，生怕刚刚改造随便观的事情，被仪玄师父听到了。


    “但问无妨，仪玄师傅，这边请。”


    修哲示意到一旁坐着聊，坐到位置上之后，将茶碗上的保鲜膜破开，将一个茶杯推到仪玄的面前，给对方倒上一杯热茶。


    仪玄在修哲对面落座，腰背挺直，姿态端正。


    她没有立刻去碰那杯茶，而是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直视着修哲的眼睛，用一种近乎一字一顿的清晰语调，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


    “我想问，您会招魂嘛？”


    “噗！”


    听到仪玄这么问的修哲，刚喝进嘴里的茶都喷出来了。


    “咳咳…仪玄师傅，您刚刚问什么？”


    修哲一边咳一边问道，应该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怎么会从对方口中听到，问自己会不会招魂这种事。


    “我想问您，会不会招魂。”


    仪玄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平静地看着修哲，语气平稳地将问题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带着些探究。


    这几天，她一扬不落地听完了修哲的说书，也翻阅了《三国演义》中关于那位“大贤良师”的篇章。


    在她心中，已将书中的张角，视作为云岿山在旧文明失落历史中的祖师之一，而眼前的修哲，则是其名号与道统的继承者。


    她所在的云岿山一脉，或许是和对方同宗之下的不同分支。


    既然修哲这一脉传承未曾断绝，那么传说中那些呼风唤雨、沟通阴阳的玄妙术法，他理应有所涉猎，甚至掌握。


    修哲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看着仪玄那副“理所当然”的认真表情，只觉得一种错愕涌上心头。


    放下茶杯之后，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说道。


    “那个…仪玄师傅，我们是正经道士，是要相信科学的。”


    “那可以嘛？”


    仪玄仿佛没听到修哲的劝解，目光依旧紧锁修哲，执着地追问着核心问题，能力本身。


    面对仪玄的追问，修哲脸上的无奈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严肃。


    沉思了片刻之后，修哲还是开口将答案告知了对方。


    “嗯…理论上是可以的，只不过，我不确定你要见的那个人的灵魂，是否还滞留在世界上…”


    “或者说，是否还保持着能被‘招’回的形态。时间的流逝、灵魂的归宿…这些变数都很大。”


    之后，修哲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告诫的意味。


    “而且，招魂…实际上是很打扰死者安息的事，强行将逝者的魂魄唤回阳间，是扰乱阴阳秩序的行为，有违天道。”


    “一般不会用在至亲好友身上，徒增生者哀思，亦令逝者不安，如果…”


    修哲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道。


    “是仪玄师傅你是有什么难以释怀的仇怨，想找某个逝去仇家的魂魄‘问个清楚’或者‘讨个说法’，那倒是…值得一试。”


    修哲在告知仪玄的同时，也在观察对方脸上的表情，想从中看出仪玄的真实目的。


    “嗯…这样嘛。”


    听到修哲的补充，尤其是那句“一般不会用在至亲好友身上”和“扰乱阴阳秩序”，仪玄眼中，那期待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一股沉重的失落感，这最后的希望也被掐灭，放在膝上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了在一起。


    看到仪玄瞬间黯淡下去的神情，那份沉重的失落感几乎肉眼可见，修哲心中微动。


    他原本不是会探听别人过往的人，但此刻，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所以…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一定要执着到…想要把别人的魂魄都拉回来问个明白？”


    仪玄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挣扎，终于，她缓缓抬眸，看向修哲，嘴角竟罕见的出现了，近乎苦涩的、极淡的笑意。


    “呵…”


    或许是因为同为修道之人，也或许是因为对方展现出的仁厚与可靠，她选择了信任对方。


    决定将那个深埋心底、从未对徒弟们完整提起的秘密，向这位“同道”倾诉。


    仪玄的声音低沉，讲述一个温馨的故事，但字里行间却浸满了难以言喻的哀伤。


    她讲述了姐姐在街头挨饿时，被师傅带回山门之后，二人之间的经历...


    之后在那扬旧都陷落的灾难中，姐姐义绛，违背了两人曾经的约定，她们明明约定好了，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师傅的结果的...


    明明也约定好了，她绝对不会像师父一样，牺牲自己，来换取别人的性命


    但...她最后还是动用了那把危险的“青溟剑”。


    她描述了那柄剑出鞘时的惊天威能，以及…那之后姐姐如同燃尽的烛火般，燃尽的身影。


    她的声音始终保持着平稳，但修哲清晰地看到，当她说到“姐姐最后对我说了什么，可我…我完全记不清了”时。


    她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的低沉下来，手指也无意识地掐住了大腿。


    修哲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当仪玄讲述完毕，陷入沉默时，小桌旁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修哲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歉意。


    “抱歉…仪玄师傅，是贫道唐突了，不该问起…提及了您的伤心事。”


    修哲微微欠身，表达歉意。


    同时，一股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情绪涌上心头，又是这种“总要牺牲什么才能获胜”的结局，这让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还有一个办法，仪玄师傅你不是忘记了，那个时候姐姐说的话嘛？或许…贫道有办法能让你重新想起来。”


    都说到这着个份上了，不做点什么，今晚估计是睡不着了。


    “什么办法？”


    仪玄听到修哲的话，抬头的反应几乎是瞬间的，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双手按在了茶桌边缘，有些激动的问道。


    她太想知道姐姐最后说了什么，这也是她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心结。


    “只要那段记忆，没有被那把剑的力量彻底‘删除’，你忘记的记忆，不过是被深藏于灵魂深处，如同蒙尘的明珠。”


    “而我要做的，就是让你重新审视一遍自己的灵魂，拂去尘埃，令其华光重现。”


    修哲自道袍之中，取出一张符纸，递给对方。


    “将符纸贴合于额头，需要你摒除杂念，极度专注，将那天你还能记住的一切…统统在脑海中串联。”


    “当你的意念足够集中，回溯到那个临界点时，被遗忘的记忆自会涌现，补全你缺失的记忆。”


    “谢谢。”


    在听完修哲所说的事情之后，仪玄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符箓上的符文。


    抓起符箓，在郑重地向修哲道谢后，立刻将符箓端正地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之上。


    而后，仪玄感觉自己似乎沉入了记忆的海洋，身边全是和姐姐在一起的记忆碎片…


    “真是的，这么急...我还想问问，那把剑是什么情况呢。”


    修哲看着瞬间进入深度冥想状态的仪玄，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端起自己那杯凉透的茶，却无心再饮。


    他本想借此机会详细询问那把“青溟剑”的具体情况。


    这个世界的灵魂似乎与记忆紧密绑定，如果那把剑启动的代价是使用者的记忆，修哲想看看，它是不是和妖刀一样属于活物。


    如果是的话，那修哲可要启动物理流训刀术了，让它吐点东西出来。


    但…如果那把剑仅仅是一件冰冷的死物，使用的代价便是使用者的记忆…这种情况反而是最糟的。


    这代表着规则层面的抹除，意味着修哲几乎没有机会从这种“规则”手中将逝者的记忆乃至灵魂“捞”回来。


    但无论是何种答案，一切都等到他亲手触碰并解析过那把“青溟剑”之后，才能给出最终的答案。


    仪玄的急切，让他暂时失去了这个深入探究的机会，也无碍，多等一会的事。


    修哲的思绪被眼前细微的动静拉回。


    他看到仪玄紧闭的眼睛处，一颗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滑落，顺着白皙的脸颊缓缓滚下，最终滴落到胸口处。


    这泪水，比任何言辞都更能说明此刻的痛楚和激动。


    “嗯？怎么还流泪了？看来…那最后的留言，对仪玄师傅而言，是相当有冲击力的一句话啊。”


    修哲看向面前的仪玄猜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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