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雌黄

作品:《赋彩[公路]

    宁玛问:“你知道敦煌研究院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吗?”


    周亓谚抱臂环胸,摇摇头。最开始,他连莫高窟的历史都知之甚少,更别说研究院的历史了。


    “是1944年。从第一任院长到现在,我们一直在想尽办法延缓莫高窟的衰败,但是挡不住时间的侵蚀。”宁玛转着方向盘,车子拐弯。


    行云流水,像她在稿纸上婉转的墨线。


    “如果你有机会到我们美术部的库房里去,看看上一辈老师们留下的壁画复原稿,你就会发现,虽然才几十年,但他们能看到的东西,比现在就多很多,而他们的画稿,在一定程度上也会慢慢变成文物。”


    周亓谚听着,随口问:“上一辈我理解,但是现在你们不是已经开展数字化,用了摄影AI之类的科技手段来留存复原。”


    恰巧碰上红灯,宁玛转头看了周亓谚一眼,郑重说:“你不懂,这不一样的,那样还是缺了点灵魂。”


    灵魂,又是这个词。


    周亓谚不由无声冷笑,在座椅里换了个坐姿。衣服摩擦声里,暗含着点烦躁不悦。


    只是宁玛一直认真开车,没有察觉。


    火锅店大堂装修得红彤彤,现在还没到晚饭的点,店里只有寥寥几桌,辛辣的气味并不浓烈。


    “你有没有忌口?”宁玛问周亓谚。


    “不要香菜。”周亓谚依然处于淡淡的烦躁中,眉头微微皱起的。


    “你怎么了?”宁玛到底还是发现了他的反常,又变得局促起来,“我说着玩的,你要是不想吃火锅我们可以换一家店,或者……你是想自己单独吃——”


    又来了,这小姑娘怎么总这么敏感自卑?


    周亓谚咳了一声,开门见山打断她:“我是不开心,但和你没关系。”


    周亓谚沉默了几秒,意识到她最害怕别人臭脸,于是默默收起少爷坐姿,长话短说:“你就当做是我画画没画出来,很烦躁吧。”


    “那个……”宁玛放下圈菜单的铅笔,小声踌躇道,“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宁玛紧了紧喉咙,干脆一鼓作气说了出来:“其实院长让我去接你的时候,我就在网上搜了一下你,但是只有你的一些奖项新闻,看不到你的作品。我还挺好奇的,那种数字艺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周亓谚一愣。


    平常和他有接触的,都是圈内人。他还真没被问过这个问题。


    到了这个瞬间,他才突然意识到,艺术发展到今天,即使载体千变万化,依然隔阂深重。


    古代洛阳的百姓轻易见不到敦煌的壁画,今天,身在敦煌的宁玛,也无法看到周亓谚脑海中的数字世界。


    没有装置,没有设备,虽然手机电脑上也能看个大概,但周亓谚不愿。


    他不希望那么草率地,把这些东西介绍给宁玛,给她留下一个“不过如此”的第一印象。


    周亓谚垂下眼帘,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状似随意地开口:“以后有机会带你看。”


    “哦。”宁玛点点头,继续看菜单。


    她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在宁玛的认知里,作品的展示,本来就是一件庄重的事情。


    周亓谚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的宁玛,莫名有了一丝拨云见月的感觉。


    即使人类的艺术从墙壁木板,到布帛纸张,乃至数字代码,越来越轻,越来越容易储存携带。但论及展示,却还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你看看,有什么不吃的就划掉,想吃的再勾上。”宁玛把菜单和铅笔递给周亓谚。


    周亓谚看着宁玛,忽然笑了一下。


    他展颜的瞬间,眉目冰消雪融,甚至艳色更加。笑意流转在唇畔眼眸,带了几分风流。


    硬生生把火锅店,衬托成了灯光迷离的酒吧。


    宁玛有些跟不上周亓谚的心情转变。


    她甚至有点想转头往后看看,也许是店里进来了什么绝色大美人。


    不然她没办法理解,周亓谚为什么突然对着她这边开屏。


    没错,就是孔雀开屏。


    其实周亓谚只是觉得,宁玛这姑娘挺神奇的,总是莫名其妙,就解决他一些百思不得的困惑。


    他心潮澎湃,扫了一眼菜单,对菜品没什么意见。


    直到视线落在了锅底选项上,他笔尖一顿,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微辣”划掉换成“重辣”。


    该上点刺激的,才能对得住他此刻的情绪。


    周亓谚刚想抬手叫服务员。


    只见宁玛眼疾手快,“啪”地一下,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不要命了!”宁玛怒目圆睁,像极了今天看过的壁画,“今天刚中过暑,还不知道有没有水土不服,你吃重辣?!”


    周亓谚也没料到,宁玛会突然这么严肃。他一时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过了半分钟,宁玛反应过来,默默把手拿开,才发现周亓谚的手背都被她拍红了。


    周亓谚把锅底换回来,小声开口:“咳……微辣就微辣,小姑娘怪凶的。”


    宁玛也小声嘀咕:“你就比我大两岁,叫什么小姑娘。”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很快,锅底被端上来。即使点的是微辣,但看起来已经十分厚重。


    肥牛最先翻滚上来。


    周亓谚拌了个麻酱,将辣味冲淡一些,但连着几口下去,鬓角还是开始冒汗。


    反观宁玛,吃得面不改色,眉眼弯弯,甚为满足。连水都不喝一口。


    周亓谚疑惑问:“你不是藏族人吗?怎么这么能吃辣?”


    宁玛歪着头想了想:“可能因为我是川藏?然后我又在四川的城市里呆了好几年。”


    锅里的毛肚随着宁玛的筷子,七上八下。很快,它便翻卷起来,变得脆爽。


    热气扑在宁玛脸上,在她鼻尖凝成细小的汗珠,略带狡黠。


    “你觉得我长得很像藏族人吗?”她忽然放下筷子,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看向周亓谚。


    即使烟气缭绕,也无法阻挡她眼睛里,亮晶晶的神采。


    周亓谚闻言,抬头仔细看她。


    人可能会下意识的先入为主。之前他觉得宁玛眉眼轮廓都很鲜明,肤色也极具自然野性。


    但当宁玛主动问他之后,他又从她脸颊处,看出了几分温柔的圆润。


    最终周亓谚给了个囫囵的答案:“一半一半吧。”


    “小时候大家都这么说。”宁玛垂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几分泄气。


    她本来以为,艺术家的眼睛更加刁钻,说不定能从她的长相上,摸索到一些身世的影子。


    宁玛想起小时候,她也曾追问过堪布。在寺门口捡到她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信物。


    堪布风轻云淡,告诉她一心一意为众生修行就好,不必追问。


    后来,日常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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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居的觉姆,拢着她的头发,看向镜中感叹:“有时候,觉得你不像这个高原上的人。”


    也许是从小的执念太过,所以虽然宁玛在寺院长大,但她还是没有与世俗切分,做不到真正的修行。


    见宁玛低下头去不说话,毛肚上的油都有些凝结,也没被吃掉。


    周亓谚没忍住挑眉问:“怎么了?”


    宁玛回神,强行笑了笑:“没什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沸腾的红汤发出咕嘟声,在桌面溅上七七八八的小油点。


    有一种喧闹过后的寂寥。


    周亓谚蓦地心意一动,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藏语堪布是什么意思


    【堪布,相当于汉传寺院中的方丈。】


    周亓谚愣住了,他一直以为,堪布是藏语里的父母长辈用的称呼。


    而且,刚刚她说的是“大家”,好像没从提起过“我家”、“家里面”之类的词。


    结合之前,一提到妈妈,宁玛就破碎的状态来看。


    周亓谚大概猜了出来。


    他抿了抿唇,突然动手把一盘子土豆片倒进锅。


    沸腾的汤底瞬间平息下来,因而周亓谚装作不羁的声音,反而变得更加清晰。


    他说:“管他像哪族人,好看就行。”


    宁玛心情破冰,没忍住笑了:“好看吗?”


    “好看。”


    周亓谚却意外得认真。


    本想嘻嘻哈哈揭过话题的宁玛,被噎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脑子像吃火锅被热懵了一样,她礼节性地回复:“谢谢,你也挺帅的。”


    周亓谚不由轻笑出声,气音竟然有些温柔。


    一顿火锅,慢悠悠吃下来,到走出店门时,也才不到七点。


    天还大亮。走到街上有一种今夕何夕的感觉。


    “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吗?”宁玛问他,“现在这个点,去鸣沙山有点晚了,但是去夜市正好。”


    周亓谚有点累,于是拒绝:“不了,送我回酒店吧。”


    “好。”宁玛点头,很快回归自己地陪加导游的定位。


    敦煌到底不大,没几分钟,酒店就到了。


    双方告辞之前,宁玛清清嗓,打破沉默,说起一些废话:“今晚火锅感觉怎么样?”


    周亓谚戏谑:“还行吧,虽然嘴巴没有吃到重辣,但是手背吃到重辣了。”


    宁玛窘,她知道自己那一下,确实打得有点重。


    她有点心虚,在酒店门廊刹车,嘱咐他:“那你早点休息,明天八点我来接你。”


    “嗯。”


    他打开车门,头也不回朝宁玛挥挥手,隐入走廊。


    不过周亓谚倒提醒了宁玛。


    她脚踩油门,车身一转,开去了市场。搬了一箱矿泉水,一箱电解质水在后备箱,又去买了点应急药品和防晒用品。


    另一边,周亓谚回到房间,立刻走进浴室,洗去一身火锅味道。


    十分钟后,他擦着头发走出来,瘫倒在椅子里准备玩会儿手机。


    屏幕解锁,页面仍停留在【堪布】的词条解释上。


    周亓谚愣了一会儿。


    他指尖敲着椅子扶手,几秒后,重新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宁玛】两个字。


    “寓意古旧。”周亓谚低声喃喃,眸中流转笑意,自己都没察觉。


    “还挺符合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