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师兄的死讯

作品:《师兄你先别寻死

    潞河镇的家佳惠超市里,年轻的收银员送走最后一个顾客之后,清点完账面准备交班。


    “小陈,下班啦?”离得最近的酒水饮料区导购大姐笑着说。


    “是呀。”小陈回以一笑。


    “以后真的都不来啦?”大姐亲切地问。


    “嗯,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了。”小陈说。


    “也挺好,你们年轻人是得多试试……以后有空回来转转呀。”大姐说着,顺手捞了提纯牛奶放进她手里。


    小陈推拒不得,只好拿下,“王姐,谢谢你。”却没应回来转转那句话。等到经过收银台,自己扫了下条形码默默将帐结了。


    和小陈接班的是新来的兼职,大学生,暑假没申请到实习,被爸妈催出来找个活干。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和超市里的员工们都熟,等到小陈离开超市大门,她凑到王姐旁边嘀咕,“姐,刚刚那个小陈把帐结了。”


    “诶哟我就知道,该先去把账结了的。”王姐回头一看,超市里哪里还有小陈的影子,她有些懊恼地拍了下大腿。她们在超市干久了经常这么送礼,钱从工资卡直接扣就行,她忘了小陈的秉性就是这样不愿欠人情。


    “小陈是哪家的啊?我怎么感觉没见过?”大学生顺势问了一嘴。


    “她啊,也是可怜,外地人,双亲不在了,学历又不高,找不到好工作,兜兜转转到了镇上,老板看她挺机灵,人也本分,刚好那段时间你表姨辞职带孙子去了,缺收银的,就把她招进来了,一干就是一年多。”王姐半讲故事半感慨,“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看小陈挺机灵的,算账挺快,就是没读个好学历出来,估计爸妈走得早,没条件,年纪轻轻的,也是可惜。”


    正巧超市这会没什么人,大学生干脆拉着王姐聊八卦,“那她为什么要辞职啊?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嘶,这说来话长了,镇上张老板家的儿子你认得吧?前年考上211的那个。”王姐说。


    “认得,当时考学摆席都摆了两天呢,怎么认不得。”


    “那家儿子年初来买年货,一眼看上小陈了。”王姐给了大学生一个眼色,活灵活现地。


    “啊,他对小陈死缠烂打啊?”大学生一脸嫌弃。


    “也不全是,张家小子是有意,小陈却明确拒绝了,张家小子也知道分寸,没缠着人家,只不过两人大概确实聊得来,一来二去地,张老板疑心重,怕小陈耽误他家儿子,三番两次来找小陈谈话。”王姐说到这里也是有些嫌弃,“小陈倒是敞亮,跟张老板明明白白说开了,大概是怕张老板不放心,隔月就跟咱们老板提了辞职。”


    “这老登在想什么。”大学生眉头都能夹死蚊子,“又不是看上他了,他还说三道四。”


    “可不是咯,他嫌小陈学历差,还比自家儿子大四五岁,啧啧,我看小陈就挺好。”王姐评价。


    “姐,你有她微信吗?你把她推给我呗。”大学生对小陈好奇起来。


    “说起来,小陈也是有些奇怪的。来的时候连个手机都没有,电话卡都是来做工之后去对面营业点办的,年纪轻轻,也不爱上网,微信是从来不用的,花了一百多买了个二手老年机用到现在,你爷用的手机都比她时髦。”


    “啊这……”大学生不理解。微信都不用,怎么会呢?


    话题中心的小陈并不知道自己成了话题,她此时已经到了镇上租的房子,开了电风扇,嗦完粉,看着阳台的夕阳发呆。


    闷热的天气让她额前的头发有些湿,风穿过她的身体,半新不旧的衣摆时起时落。


    她来潞河镇已经一年半了,时间过得好快。


    恍惚间,在国金大厦上班的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夏天的太阳,哪怕是即将落地也还是毒辣,小陈像是无知觉一般,顺势躺倒在地面上铺着的凉席上,闭上眼睛,抄起旧毛巾盖在眼皮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然后被蚊子咬醒。


    天已经黑了,不知道什么虫子还是鸟在叫,青蛙呱呱。


    零星几盏灯散落在周围,偶尔有小孩被家长训斥得嚎啕大哭。


    隐约听到锅铲和锅碰撞的声音,饭菜香缓缓传到鼻尖。


    小陈开了灯,关门关窗,点上蚊香,坐在板凳上给腿上手臂上被叮出来的包抹花露水。


    热水器是太阳能的,不用特意热水。


    小陈静了会,开始收拾行李。


    衣服,鞋子,日用品,家纺,都没有收的必要,她这一年多都是旧东西反复用,扔了也不可惜。与其说收拾行李,不如说清点垃圾。


    当初来的时候拖着一个行李箱来的,如今快要走了,点完要扔的东西之后,好像也没多出来什么。


    小家电都是二手的,她打算问问房东要不要,要的话就留下来,不要的话就顺手转给废品站。


    行李箱已经落了灰,小陈拿湿抹布擦了擦,开了密码,里面的东西不多,一些衣服和化妆品,几盒劳拉西泮,身份证件,护照,银行卡,还有学历学位证。


    那几本证书红的红,紫的紫,是她当年拼尽全力得到的,眼下看着却没什么滋味。


    快速把带走的东西塞了进去,行李就收拾完了。


    行李箱内袋里还有一部手机,和充电线。


    小陈把手机掏出来,充上电,然后去洗澡。


    洗完澡,手机已经自动开机。


    居然话费还没扣完,手机自动连上了网,短信和微信消息争先恐后的挤占通知栏,还有好多个未接电话。


    小陈一手擦头发,一手拿起手机输入密码。


    未接电话有些是前同事,有些是同学,粗略扫了一眼,小陈点进微信。


    妈:你去哪里了?


    妈:公司没看到你人,你领导说你辞职了,你去哪里上班了?


    妈:你长大了,嫌弃我了是不是?


    妈:[电话未接通]


    妈:[电话未接通]


    妈:[电话未接通]


    妈:你弟弟大学毕业,你要帮衬着点啊,我和你爸没学历,你是有本事的,你安排安排,算妈求你了。


    妈:闺女,今天发工资没?[龇牙.jpg]


    妈:你爸生病了,你回来看看吧。


    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你跟你领导送个礼,让他带带你弟啊。


    ……


    小陈没再往上翻,点进个人页删除联系人,顺便删掉所有聊天记录。


    后面是前领导和同事的关心,客户逢年过节的祝福,以及一些同学的问候。


    有结婚的,有生孩子的,请她去吃喜酒。


    都是至少半年前的记录了,小陈翻了翻,删了删,有些想要回复,想了想还是没回复。


    翻了好几下,索性不翻了,点进朋友圈。


    已经至少三年没看朋友圈了,好多人她都设置了仅聊天,能看到的朋友圈基本上关系还过得去。


    所以朋友圈反而信息更稀疏,很快就翻到了好几个熟人的动态。


    工作、旅游、结婚生子、重返校园,看起来都各有各的节奏和幸福。


    一则悼念词格外扎眼。


    小陈一下子顿住。


    悼念词已经是一年前了,是家长的口吻发的。她赶紧进点进那人的聊天框,看到了寥寥几条新消息。


    [师妹,最近还好吗?]


    发自一年零六个月前。


    [师妹,听说北京地震了,你还好吗?]


    发自一年零五个月前。


    [电话未接通]


    发自一年零三个月前。


    [电话未接通]


    发自一年前,悼念词发出的前一周。


    小陈重重吐出一口气,心里闷闷的。


    严格来说,她并不是他的师妹,他们之间仅有一面之缘。


    加上微信是个偶然。


    四年前,她跨专业考研,报考的是TOP级学校的强势专业,通过初试之后,担心复试失利,全网到处找同系学长学姐咨询经验。


    可惜这个专业每年统招的人很少,她能在网上找到的信息实在有限,几乎每一个可能关联的学长学姐她都去私信了,那么多人里,他是她最不抱希望的,却是唯一回复她,并且主动加微信发学习笔记的。


    为什么她当时对这位学长的回复不抱任何希望呢?


    那么多敲私信的人里,只有他从未发过任何帖子,简介什么都没有,头像看起来像个高冷男网图,要不是在研究方向的讨论贴里看到他评论,她永远都不会发现会有这样一位刚好是报考学校报考方向的直系学长。


    学长一直很优秀,从小到大都是名校毕业,家中独子,父母一个高管,一个高校教授,长相好,家世好,什么都好,看起来已经是前途坦荡的人生赢家。


    和她完全是相反面。


    原本小陈并不知道学长长相好,直到复试结束的那天,为了表示感谢请他吃饭,见到学长本人才发现,原来社交帐号的头像是他自己,甚至真人比头像更好看,而且学长并不高冷,他只是有些内向,不爱主动说话。


    那一面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临别前,学长祝愿8月校园再见,可是之后两人再也没见。


    小陈没有通过复试,调剂去了南方的一所985,毕业后去北京工作,那时学长转直博,赴美交换,没能再回来。


    一切不是毫无预兆。


    当年复试失败之后,小陈感谢他先前耐心的面试辅导,即使没有成为师兄妹,也保持着一年半载问一句好的习惯,直到一年半以前离职断联。断联前,她知道后来赴美读博的师兄状态不对,也知道他发过一些异常动态,但那时候她自顾不暇,没有额外的精力主动问询。


    她回想起在断联前最后一次跟师兄问好后,原本内向的师兄破天荒地给她回打了语音电话,电话里,他一改往日寡言的风格,主动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往事。


    小陈听着,时不时回应,却并不能共情。在她眼里,师兄已经足够完美,那些倾诉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天之骄子独有的苦恼,她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师兄如此自怨自艾,优秀的人过度谦卑只会让普通人感到傲慢。


    后来的某一天晚上,师兄又打来一通电话,提及家人对他的责怪,认为他在学术上做的不够好,她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对面一阵沉默,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假模假样被察觉的时候,压抑的哽咽声传来,像是透过掌心溢出来,过了一会,师兄说了声谢谢,挂断了电话。


    再后来,直到断联前,师兄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小陈再次点进师兄的朋友圈,翻看他的动态。除了悼念词是家人发的之外,其余都是师兄自己发的。最后一条本人动态停留在了一年零六个月前,他最后一次尝试打她语音电话,却未被接通的那天。他发了一张卧室昏黄的床头灯的照片,没有任何配文。


    师兄自缢于美国的出租屋,此时距离他毕业还有最后一个学期。


    师兄甚至是死亡一周后才因邻居报警被发现。


    如果她那天接了电话,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小陈觉得自己的肺被浸泡在了水里。


    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