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如梦初醒

作品:《锦鲤浮沉镜里天

    孟玄鱼感觉自己仿佛已自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上剥离出来。


    她猜自己大约是死了,可意识仍旧受到肉身的牵引,致使她像气体般在原地徘徊,不能离开到很远的位置去。


    薄红自是看不见她的意识的,床上的自己始终睡着,而那红衣男子也守在旁边寸步不离,只不时取水过来,替她润一润身上那些因干燥而越发开裂的伤痕。


    晚间时分,薄红会躺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垂头吻着看起来软绵绵又很冷的掌心。


    薄红不说话,不哭,始终很安静,只是不肯离开她半步。


    简直如同守着一具尸体一样死心塌地。


    她想,当初云弄遭遇玄穹降灾之前,大概也是和她如今差不多的状态,只是他那时尚有余力能和自己说话,而她现在无法进入自己的识野,腹中的灵气几乎耗得干干净净,没办法再对薄红说话了。


    他如此淡然冷静,孟玄鱼倒觉得有些奇怪。


    这意识飘飘荡荡,既不是生魂,也不是亡魂,有种随时都会消亡的感受。


    她驱使自己的目光离薄红近了些,看着对方半阖着眼睛面无表情的模样,想问问他没事吧,偏偏却又开不得口。


    这间静谧的院落之中,此刻帘斜树隔,烛暗香残,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月光。


    孟玄鱼去了院子里,坐在井边望着被黄金台遮住大半的明月。


    镜里天中的孤魂野鬼里,唯有玉藓一个能来人间道,孟玄鱼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总之出了院子就看见她蹲在地上,垂头用树枝挖土,好像急着要埋些什么似的,一黑一白两根招魂幡被她放在脚边,被湿润的泥土沾上了些,她又默不作声拿过来抖抖。


    那坑越挖越长,细长的一条,孟玄鱼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玉藓睁着双呆滞的眼睛,同样疑惑地看了看孟玄鱼,似在询问她,好端端的从屋子里出来做什么。


    孟玄鱼说不了话,两人默默对视了会儿,玉藓便扭开脸去。


    孟玄鱼看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她要埋的是那根招魂幡。


    可是为什么呢,那是金苔唯一留下的东西,上头仍有金苔残存的魂灵和气息,若是加以温养修炼,兴许将来能够使那假的金苔木偶与真人更加相似。


    “金苔,金苔。”玉藓手里忙着,嘴里还在默念姐姐的名字。


    金苔的名字与金台太过相似了,孟玄鱼有时分不清玉藓正在念叨的具体是哪一个。


    此刻黄金台正在天边摇摇欲坠,而六道之间与金苔仙君相关的事物,却只剩下一个玉藓和一根招魂幡了。


    挖好了坑,玉藓忽地又发起疯来,将白幡对着天边的黄金台舞动,似在施展着什么巫术,口中念念有词的,说的还是昔日在滟磨身边讲过的话。


    “首罗天恩德绵延,金苔降灾皆落于吾身,金苔降灾皆落于吾身……”


    孟玄鱼想了想,感觉不对,玉藓说的应该是“金台降灾皆落于吾身”,是恳请首罗天能降下灾厄,叫她去陪金苔。


    她心里也清楚金苔无法再回来,根本不会说着要替金苔承受些什么,只是想要与姐姐尽快相会,仅此而已。


    话语与名字一样是种暗示。


    有些毫无意义的话,挂在嘴边说得多了,自然能够结作咒文,就好比化法缠魂本就是将无形之物化作有形,根本没什么具体的咒文可以体现,那金光咒法是孟玄鱼西拼东凑而来,念得多了,自然就成了化法缠魂的咒诀。


    若是图妤或其他人来施展,想必又会是其他的咒诀或方式了。


    所以,这句玉藓痴痴傻傻后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按照常理来说,早就该形成一句咒文,再不济,也该成为一句对首罗天的挑衅、邀请。


    可是任凭她念了这样久,首罗天上竟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分明在刘家村时,玄穹尊是动过想要吞噬玉藓的念头的,她身上的血痕也还在,只是没有加深,也没有继续恶化。


    和柳宿星君的情况差不多。


    他们失去神智之时,都是因为自身遭遇了某种刺激,导致心智癫迷,痴痴傻傻,而不是因为玄穹降灾才变得如此——


    电光火石之间,孟玄鱼脑海中的念头却越发笃定和明晰。


    首罗天上,大概是无法接收神志不清之人。


    从最开始的翼宿星君到寄生星君,还有那艳香城中曾遇到过的几位,凡是遭遇了降灾的神仙,无一不是先失去神智的,就连云弄也不例外。


    每个人的情况虽不同,但被收至首罗天上时,无一不是颠三倒四,时好时坏的怪异模样。


    永昼城那次黄金台之考,云弄抢在失去神智之前自刎,又将孟玄鱼推至黄金台下,令黄金台误认为她便是云弄,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如此看来,首罗天上的东西似乎很是蠢笨,竟没发现云弄施了个狸猫换太子的计谋,独独叫他二人成了这漏网之鱼——能想到此计,云弄或许早就参透了这其中的规律。


    所以他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彤鲢弄成了个痴傻残疾的模样,彻底杜绝她将来成仙的所有可能性。旁人看来,也许是云弄狠心将彤鲢害至这步田地,但背后真相,云弄想必也是经过一番权衡与思量,舍弃成仙一时的荣华富贵,却能换得毕生安稳,不必担心哪一日行差踏错,便受尽折磨,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是好心,但也没给过彤鲢真正选择的权利。


    想来神仙做久了,惯是不太爱询问他人意见的。


    孟玄鱼一时有些想笑,她自认并不恨云弄,却也永远成不了他。


    玉藓还在举着白幡乱舞,这一番发现,孟玄鱼无法马上告知薄红,却也无法传达给玉藓,身体也如同死了一样哪里都去不得,只好在井边继续坐着。


    意识不会觉得疲倦,不需要休憩,孟玄鱼便如此一直在院中晃悠到了后半夜,屋中忽地一阵窸窸窣窣,竟是薄红穿戴整齐出来了。


    他漠然地看着院中陈设,没有半点表情。


    孟玄鱼推动自己的视野上前去瞧了瞧他,见他面如死灰,双眼更是如同死寂的琉璃珠子似的,不见半点昔日光辉。


    她犹在困惑这邪刀又要干什么,便见薄红抬袖一挥,在院中林檎树下落下几道深刻的刀痕,旁边松动的泥土塌陷,从中露出一具桐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