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进京篇第一
作品:《哉乎矣》 七月初十,时值盛夏,一江碧波托浮鳞鳞金光,时被往来大小船儿漾起的涟漪打散,继而又聚拢,又被打散,江水在这一片热闹底下奔忙不息,上面的船串作珠链一般,亦是不息。
忽然,一条客船于平稳的江面上摇晃几下,紧接着船舱门猛被推开,里面快步奔出来一个高身高肩阔背微偻的年轻人。此人一步跨至船尾,扶住尾弦,半个身子探进江面,将满腹积存全部倾倒江中喂了鱼虾。事过之后,年轻人浑身虚软,就地瘫趴在船舷上。这时,自舱里又走出一个,见状弯腰笑道:“老头不是叮嘱了,说你养病要紧,强求未必是福,你非不听。他都七十岁了,都能等到你中状元,你怎么就等不得。”
先出来的年轻人转过头来,年岁乃至面庞身形与后至的无差,都是一样的长方脸、宽额、阔准、龙睛、乌瞳,正是元旬与元时兄弟。从入学堂的那一日算起已经十二年过去,曾经钻洞摸鱼的小儿郎变作翩翩青年,小小身躯化作长背阔胸,装载下无数才情与一腔志气。
元时只是不忿道:“都到这一步了,谁比谁差多少,看你们收拾行装筹划路程,我却偏偏病了,让我在家养病,还不如一刀抹了我呢。”说着一皱眉,额头仍旧歪向半边,紧接着整个人似是借力一般也从那边翻坐过来,喘一口气,“曲先生都七十岁了,下一场考试在三年后,还要托朝廷的洪福,三年内未见大事才行,我能等得,他能不能等得。今年有老头的举荐信,有你作伴,咱兄弟万事有商量,难道要我三年后独身去,那时又是什么光景,谁能说得准。”
外面话音未落,船舱里忽又探出一个脑袋,水天一色的眸子透出与年纪不相称的调皮:“大旬,小时怎么样?”
元时忙强打起气力:“我没事,就是将中午吃的药和饭全吐出来。这个医家想要毒死我,开的药难吃泛恶,经船一晃更难受,吐出来反倒舒服。这两日不过吊着命吧,等到了睢川府还愁没有好医家,定要好好开几副药狠命吃一吃。”
应云手高声笑道:“到底是咱们望江县的第一名,底气果然不同,别人临考都是狠命吃一吃书,唯独你是狠命吃一吃药。”
元时回怼道:“谁像你一样,明明是个垫底的,年岁又不大,偏要挤着报名、闹着跟来。”
应云手倒是不恼:“今后可把话说明白,我是榜单上垫底的,跟你们一样也是上榜之人。咱们向老头讨主意时,他不是开心地不得了,只道‘但管去,但管去,报名之事无需担忧’。再说,三人成保,我不来,你们跟谁结保,寻谁能比得过我清白老实,自幼大家知根知底的。”
元旬见弟弟被应云手怄上气来,和言劝道:“你理他呢,惯会断章取义的,老头还有后面半句,你怎么不说了。‘意气无限才气有限,见见世面也罢’,说的可是你?”
三个人到底一同长大,时而恼时而又好,一路上争吵伴随玩笑充斥小小客船的船舱中。客船载着他三个顺江水而下,不知不觉四五日间就到了睢川府。
相较于小小望江县而言,睢川府城落在应云手三个的眼中好似那硕大的怪物一般,城墙耸立直达半天,望楼犹如怪物头顶戴冠,金色琉璃瓦衬着太阳耀眼摄魄。他们自水路进城,仰望头顶道道水闸宛如层层獠牙,开着大口预备随时吞噬人。穿过水闸,满城繁华登时闯进眼睛,两岸街上店铺之密、行人之众、名刹之高,直叫他三个一时忘却腹中积攒的所有文章辞令,只剩啧啧惊讶。元时的病也顾不上,站在船头环视许久,终于道出一句:“睢川府尚且如此,京城又如何。”
终于小船靠岸,三人先托码头脚夫送行李至旅店,自己则急急打听下本处医官,未拜师长父母官,先拜医圣。
从医馆出来,元时满面懊恼,不住口埋怨道:“这才行了几日的路,距离咱家能有多远,怎的物价就这般高,还有这药,里面掺着金子还是番邦宝石啊,真真要人命了。”
应云手朝身后指指:“我劝你趁着才出医馆大门,赶紧回去拜拜堂上供奉的医圣和医仙影像,让俩老人家保佑你真中个头名举人回去,全家一高兴,你看病花费也就不了了之了。”
元时气恼怼道:“得意什么!物价高难道只高我一个不成,你又是什么勋贵豪门,腰里揣着金锞子出门的。”
应云手嬉笑道:“我比不得你俩的学问,县试能留名已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不算太辜负曲先生多年教导。我出来这一趟,替我娘看看睢川府模样,给家里的爹娘弟妹买些小玩意回去,也值了,我娘才不会因着我的花销责备我。”
元时指着应云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元旬笑道:“他的话也能当真,也不知是谁,日日伏在船底背书至后半夜。我只问一句,若是落第还罢了,一旦中举,你可愿上京,依着你家近二年的光景可还能供的起?”
应云手只是将手抬至后头搔搔头发,强抬嘴角作一笑而已,再不说话。
在旅店休整一晚,应云手、元旬、元时三个结伴,携了各自准备好的两篇论策,并曲先生提前替他们预备下的书信,按照曲先生的指点,打听着去拜访一位名叫詹为的人。依着曲先生的指点,三人自晨起出门,找到宅子上时才交巳时,门房倒是客气,问得明白,清清爽爽接过三人的名帖、书信、文章,捧着厚厚一沓纸送去里面,过一刻传过话来,言家主老爷年老贪床,不方便见客。应云手三个无奈只好立在门外等候。
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三个年轻人想着里面别忘了自己,虚心请门房再去问,又是一刻之后,门房再传回话来,言老爷每日起床盥洗之后必焚香饮茶,须得清静,不能打搅。三人只好又返回台阶下,眼看着日头越发高起来,暂寻墙下阴凉躲避等候。
如此又是多半个时辰,眼看着正午,三人实在站得腿酸,无奈再请门房询问,这一回得到的话是说老爷双眼已昏花,不能看书,因此用过茶后,须人念书给他听,日日功课不落。念完书紧接着便近正午,该用膳了。等老爷用膳毕,自会派人来唤,请三名年轻人凑合一时吧。三个年轻人当即愣住,耳听着这番话,话外恰好有本处下人送饭给门房,鼻中登时充溢饭菜香气,自己的肚腹却是空空,却只能吞咽委屈做饱餐。
终于捱到未时二刻,里面匆匆跑出来一个小童,见到应云手三个,垂手恭敬道:“老爷请三位相公进去说话。”仍旧未问他三个吃饭没有。应云手三个知机会到来,忙忙整理一下衣装,看着门房终于放行,跟着小童一路向里进了大宅。大宅里面究竟多大,是否富丽,三人全看不见,一则紧张无比,二则在饿得眼花。
詹为于一座西向的小厅内独坐,单从模样上看极瘦削,皮肤如衣,轻搭裹着一尊骷髅,乃至于耳、唇、指尖、手掌,绝不见一丝肉,较曲先生看起来更为年长,胡须也更长,说不清八十岁还是九十岁,亦或已逾百岁,垂耷的三角眼正中琥珀色瞳仁倔强独支,直勾勾盯着应云手、元旬、元时三名青年缓缓走到自己面前,早将他们一身气度才情洞察明白。等三名年轻人躬身行礼毕,詹为这才指着身旁桌上摊开的信纸道:“老曲的信我已看过,里面的话足够明白。我只啰嗦一句,你们老师将这信给你们时,除了见我的寒暄礼数之外,可还嘱咐过什么话,在我这里尽可讲出来,否则该说的未尽倒出,以致影响你们的前途,就不妥了。”
应云手三个于老师的信中内容一无所知,对面前这个詹为更是陌生,当此紧要时候,满心跳出来的偏偏都是书中话语,老师的叮嘱一句也想不起来,眼见着慌乱无措。
詹为早看在眼里,又道:“也罢。你们的文章,我粗看了几行,你们眼时的水平在望江足够用了,碰上三年一会的解试,才子齐聚,到时能否一举夺魁,实在难说,有这个希冀于我的工夫,不如早早回去用功。”
应云手三个至此心底彻凉,惟有道一声:“是。”
詹为道:“你两个面目一模一样的必是那一家的兄弟,另一个就是……”
应云手忙答:“学生应云手。”
詹为挥挥手:“都差不多。每日这个时刻,老夫必定小憩一时,今日为着见你们不免强撑,你们也可怜我上年纪,实在不能多陪多说话,都走吧。”
应云手还以为詹为老者独独提他必是有些希望,熟料再无下面的,大胆抬头端详詹为面相,见他神色愈发严肃起来,不得已与元旬元时兄弟慌张谢罪辞别。
詹为始终坐在椅上一动未动,眸子始终盯着三个年轻背影,亦是未动,良久才重重叹息一声,寻摸着那三个年轻人应是已经出了宅子,吩咐左右道:“去把老大唤来,我有要紧事吩咐。”
出了詹为的宅子,元旬只觉忿怒填胸:“老头干什么巴巴的让咱们寻他来,低三下四半日连句正经话也求不来,尽是唬人的。你说咱们日常了解的本朝贤圣将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他算什么,连个名字都没听说过,狂妄之徒,就是个博虚名的狂妄之徒。”
应云手和缓劝道:“还能怎么样,回去吧,考试就在眼前,该背书的背书,该吃药的吃药,多说无益。”
元时恨得只道:“要不是我在门廊上被穿堂风吹得头疼,绝不饶你,别让我抓住你的短处。”
玩闹归玩闹,三人见此一条路不通,反倒安定下所有心思,归拢了所有意志,回去投递了状子,之后便窝在客栈中专注于应试之上,日日昼夜不废。
终于熬到八月十七开考之日,元时的病已好了大半,只是一站在贡院门口,望着即将打开的考场大门,浑身上下忽然就疼起来,无奈硬撑。他一回头,见身后的应云手倒比自己还要难受,低着头双手直揪衣服,半藏起似灰的面色。元时仍不住想要安慰却想不出一个字来,只抬起手来轻捏捏应云手藏在袖管中的胳膊。应云手这才抬头,向着元时两边抻一抻嘴角,也不言语。贡院门外连上他三个在内,共有四百多学子,不单是睢川府,还有更为偏远的潞州府与宣南府并所辖周边,因本处学子太少,故而都汇聚于睢川府。
待到时辰到,贡院大门敞开,监门官携三个小吏踞守住大门,三个府吏按左中右位置立于门槛之内,手执花名册,依照花名册上的姓名籍贯逐一点名。点到者上前核实准确,由着本处府吏搜身查验,万事无虞方可进入,一路穿行经过监门处、交卷处、封弥所、誊录所等地,直到中门下。中门处再置一层查验的,验过之后领至中门内里。
到了此地,正中央一座天井,对面便是正厅,学子仅能走到此处。再向里穿过正厅,就是内厅,即衡鉴堂,乃是考校评定试卷之处,所有官员于考试这两月的栖身之处也在此,乃至贡院种种诸如受事室、榜屋、仓库等也在这里。正厅之下,天井两侧有相连的房间数百,内置桌凳,虽简陋些,却是学子五日的考试场。细看之下,贡院白墙灰瓦,上抠着绛色镂窗,院子里也是桃梅柳竹郁郁森森,更有前院倚墙而立一排石碑,上篆刻历次解试中举者姓名、乡贯、后任何职等文字。可惜学子们的心思全部不在此,视若不视,只在心底来回掂量背诵,暗中祝祷此番得胜而归。
应云手与元时、元旬兄弟来自同一地方,一同报名,一同投保,谁知被领到天井下,才惊觉三人竟不在一处。原来本处考试为防备同乡之人相互串通作弊,故而排序也不按照乡贯,而是依着姓名笔画多少,从外向里逐一递增,各处学子穿插安排。不管别人如何,他三个中元旬的名字笔画最少,考试的位置最靠外,元时与哥哥在同一排房舍,却是最里的一个,至于应云手,早不知被安置去哪一排了。学子们进到自己的房间里,第一眼便可见到桌子左上角贴着小小一方白纸,上面依次罗列书写姓名、年龄、乡贯等事,作为每人甄别的证据。
贡院里负责专门计唱时辰的府吏站在天井下认真盯着身边一尊莲花漏,待到交辰时,府吏一声高唱,开始分发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