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逢篇 第四
作品:《哉乎矣》 应云手返回贡院时已过晚饭,诸学子们稀稀拉拉地离开,白日喧闹退却,贡院里面剩下的人不多,全都聚集在中庭。应云手径直朝里走,见中庭摆下五六张四足高桌,奚世纶、郎琼、元旬、元时四人围坐最里的一张,饭菜早已不见,桌上只有一壶四盏、数碟果子。应云手沉住最后一丝气力,几步踉跄上前,也不说话,俯身一手抓牢桌沿,一手抓起一块果子就朝嘴里塞进去,堵了满满一口,干嚼两下使劲抻一抻脖颈硬咽了下去,堵得喉咙间气机不能行,双眼紧接着就往上吊,整个人几乎噎死。四人惊得全站起来,元时机灵忙端起茶壶,不管冷热,扶住应云手的喉咙顺嘴缓缓灌了进去,另一只手在他后背上不住地轻拍顺气,这才救他一命。
元旬寻来一只凳子,扶应云手坐稳,看他气色渐渐缓过来,打量他一身狼狈相,担忧问道:“这是遭了绑票的不成?”
应云手被噎得喉咙生疼,一字道不出来。
奚世纶轻声制止道:“新科状元白日才见了天子,由天子亲自唱名,傍晚就在天子脚下、贡院之内被人绑票,传出去岂止震撼宫廷,京城内外今晚都不必睡了。”说着转向应云手,“到底出了何事?那些来请你的,我看他们衣衫不俗,应当不是寻常的官贵家,为何竟至你这般仓惶模样。”
应云手依旧只是摆手。元旬重新续了一壶水,又替他寻来一只盏,斟满送到他的嘴边,被他一口气吞下。至此,应云手终能喘上气来,慢悠悠讲述白日见闻。
奚世纶边听边轻点头。
元时羡慕气道:“两个别人极难巴望上的,上赶着巴望你,可是天降的大运。”
元旬则寻思道:“只不知哪里透着蹊跷。阿手,你最近还是少出门吧,若是再有人来邀,务必问清楚,实在不行,我们陪你去。”
郎琼打趣道:“你怎么不问问他为何饿着肚子跑出来,还有接送你的马车呢,去哪里了?”
应云手心中犹有余悸:“我实在不敢。”
奚世纶和缓宽慰道:“他们不会害你。”
元时立时歪着脑袋反驳道:“你怎么知道?”
奚世纶不紧不慢讲述:“宋学士与当今都是邓相的学生,宋学士还是当今做太子时的伴读,他两个是除却皇家血脉之外与当今最为亲近的。故而我说我们这位小小阿手不必害怕,他俩兴许真的只为寻机亲近。”
应云手大惑不解:“那也不该是我,难道不是二位兄长在先?”
郎琼听出其中意味,笑反问道:“赴省考试的谁没递过家状?你的家世清白,年纪又轻,模样又好,纵使贫寒些其实算不得缺点,相较世族子弟的骄纵更为质朴,反正功名已得,前途自是不亏,这样的士子谁不喜欢。”紧接着又适时补充道:“宋家必有千金。”
元旬终于也琢磨明白:“待价而沽。”
应云手登时怒起道:“我非是待价而沽!”说着气鼓鼓走了,惹来身后笑声一片。
直到四月初十日,终于诏书下,头甲头名状元奚世纶将作监丞、签书岉州府通判。郎琼见到这个消息,倒比别个更开心,顾不及看底下自己的,率直道:“真好,陛下竟将你送去我家乡做官了。”
应云手于地理上所知较少,问道:“岉州府距离怀远军不远?”
郎琼玩笑道:“岂止不远,只须再向前跨一步便是我家。哪日文远兄的衙门无事,去我家蹭饭都使得。”
奚世纶只沉着道:“岉州毗邻北境岂会无事,不过在我心中却胜过那宁静温润的养老地,正好施展抱负。”
郎琼道:“如此更能凸显陛下重用奚大才子的决心了。”
再看底下的,郎琼、应云手将作大理评事,其中郎琼通判卜州、应云手通判峡州。
郎琼又向应云手恭喜道:“陛下当真疼惜你,峡州可是好地方,那里是榜上有名的教化之乡,大儒辈出。你去那边,什么都不用做,依着前面的样子稳定三年,回来就能升迁。”
应云手反问道:“卜州不好?”
郎琼道:“卜州最好。想当年祖父赋闲时曾四处游历,在卜州住了好一段时日,将那里名山走遍,时至今日提及仍赞不绝口。如今我要追随祖父足迹去,怎会不好,就是离家乡越来越远了。一想起祖父带领父兄镇守北疆,我却在温暖之地教化百姓,心中总是不忍。”
奚世纶道:“你能远离北方苦寒与战事无常,岂非正中令尊的心愿?”
郎琼惟有讪笑,一时又转向应云手道:“后日咱三个一同去朝谢,你好好准备,无论表、笺,我猜测你从前未必见识过,学着写一写,哪里不通尽管向文远兄请教。”
奚世纶反诘道:“为何不是郎怀之,而是奚文远?”
郎琼笑道:“其一,郎怀之的才华不及奚文远,故而殿试名列第二。其二,当日一入贡院,张大人就跟着咱们说下,一月期集由状元局诸位大人筹划相协,头甲头名状元郎主持,提携下面自然也在你分内,你可不能躲懒。”
奚世纶只道:“当仁不让。”
与奚世纶、郎琼两个嬉闹一阵,应云手转身去寻元旬,张头张脑问道:“大旬,你去哪里?”
元旬见问,当即回答道:“卜州。”
应云手开心道:“那不是跟郎兄到一处去了。真好,你们这几日也熟识,过去正好彼此照应。”
元旬没说好不好,低头沉默一时,忽而抬头道:“阿手,我兄弟今日就搬出贡院了。”
应云手当即大惊:“为何?!”
元旬慢悠悠讲述道:“数日下来,这些士子都知晓我兄弟,本来借住此处就惹人非议,小时唱名那日的殿前失仪也被大家重新咀嚼,还有些原本不知晓的,这一回全知晓了。该问的没问出来,自己那些底细全被人听去,与当众剥衣何异。”
应云手惋惜不已:“定要搬回驿馆去,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元旬道:“驿馆与这里什么区别。我兄弟在外面赁了一处小房舍,已经谈妥,小时先行过去,今日跟张大人,跟那二位仁兄,跟你说明,晚饭前过来两人替我们搬行李,晚间就不回贡院了。”
应云手杵在原地,心中惆怅无限,任凭元旬自行走开。待他走了三五步,应云手忽而转身寻找,找到后,想着元旬背影大声唤道:“大旬。”元旬止住脚步,扭头,就听应云手道:“名次是陛下定的,亦是你应得的,与小时没有关系。安顿好他,你仍旧回来,你是新科进士,理应跟我们在一处。”
元旬强笑道:“一胎双降,一形而二影,形与影不该离分。”
应云手力辩道:“若他要你为他更改你的前途!”
元旬只留下一句:“我们是兄弟。”
奚世纶与郎琼见到这边情形,待元旬走远,他二人朝应云手过来。郎琼见应云手神色霎时低落,率先宽慰道:“你的心思行动无私,可他俩未必,今后只顺其自然吧。”
应云手惋惜不止:“我们自入学堂便相识,我家财力不及他兄弟,一直受他兄弟照顾,如今我也只想行些能照顾他俩的事而已。”
奚世纶道:“凡事不可强求。你今日照顾他俩,非是因着你的本事,这等虚浮颜面事宁可不要。退一步说,你自身并非无暇,别以为诏书下来就是万事落定,务须小心。”
应云手至此方罢,与二位兄长专心准备后面期集各项事务。
转眼到四月十二,应云手跟着奚世纶、郎琼,伴着三位武状元,六人持笺表入朝谢恩。他六个由和宁门进宫,侍卫引领至延和殿外,台阶之下。齐齐面朝殿门而立,奚世纶展开《赐进士及第谢皇帝表》,当众向着大殿方向诵读,表文乃是应云手的手笔,受奚世纶的教导圈改,再由三人中字迹最好的郎琼执笔,三人通力而成。奚世纶展读完毕,恭敬交与侍卫,侍卫接了谢表,引喝一声:“进士躬拜!”殿外所有仪仗立时闪退旁边,露出完整殿门在六人面前,六人拜殿门只作拜君主一般。
因着人少,今日区区六人的队伍更为整齐,也更安静,殿外整座庭院中引唱、诵读声回荡数匝不绝,较之唱名那日更添肃穆恭敬,幸而应云手经过数日历练,凡事都添沉稳气度。终于仪式毕,应云手暗地长吁一气,偷望望渐高的日头,想着又是一桩事了,心里霎时轻松几分,跟在其他人后面,仍旧由侍卫引导着,沿原路出皇宫。刚回到和宁门下,应云手就听到一声高唤:“应进士。”不由得停住脚步。
已到宫门口,众人终于放松,奚世纶、郎琼并那三位武状元也听到有人单单唤应云手,好奇亦停下,全都转身寻找,这才见到一个身着公服的中年人朝这边快步过来。应云手觑着眼半日也没看清来人模样,只听着声音十分熟悉。这时那人已然走近,又开心唤一声,这一回应云手终于辨认出来,来人正是宋青台。
应云手忙躬礼道:“宋学士好。”
宋青台道:“应进士好啊。诸位进士好,远远就瞧见诸位的风姿,煞是好看。诸位今日因着何事进宫?”
奚世纶道:“前日陛下授官,安排我等今日入朝谢恩。”
那三位武状元察言观色,琢磨出宋青台必是为着应云手而来,因此寻个借口齐齐离开,宋青台虚意夸赞挽留二句,未多说别的。
待那三个走远,宋青台特地向应云手道:“那日一见应进士的文章,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正应如今陛下改革之风,本来那天想着与应进士探讨几句,谁知机缘未到,诸事不巧了。今日敢问应进士,若是方便,我那小儿,正在备考之年,预备三年之后的大比,可否不吝教导?”
应云手当即一愣:“我吗?”
宋青台不失时机道:“可巧今日遇见三位新科状元,这是何等难得时机,若是期集期间其他事上,大家都在一处,说话反倒不方便,可巧盼到机缘至,正好今日我那衙门上不甚忙碌,预备中午返家料理些事务,谁知就在这里遇见。出这和宁门,沿大道一直向南就是我家,十分方便,不知三位可否赏脸?”
郎琼当即婉拒道:“我们出来时与张大人说下,朝谢事毕立时回去,张大人还在贡院等着,过午不见我三个,岂非害他担心。”
宋青台继而道:“郎进士言之有理,礼数上本该如此,是我唐突了,却不知应进士也是必须回去不成?”
奚世纶低低瞥一眼应云手,应道:“阿手最是年幼贪玩,独居京城远离父母师长少约束。上次放他出来采买区区三五样东西,竟然一日才归,也不知去了哪里放浪。设或因此出了差错,我等并张大人如何向朝廷,向阿手的家人交代。况且宋学士极力相邀,将来大家早晚共事,何须扭捏,宋学士既邀请咱三个,家中想必坐得下吧。”
宋青台忙应道:“坐得下,坐得下,三位状元临陋舍,是我宋氏一门的荣耀啊,三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