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重逢篇 第九
作品:《哉乎矣》 应云手至此才明白宋青台一直要见自己的缘故,他抬起头,怔怔看着张大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邓祖舜笑打趣道:“张大人是个爽利性子,说话痛快,却把我们小阿手给吓到了,这孩子从小到大还没听过这些话呢。这边由老夫做媒,张大人作保,最是稳妥不过。宋学士祖上曾任中书舍人,其父曾为尚书右丞、门下侍郎,他自身曾为太子伴读,与当今自幼相伴,如今最是炙手可热。你进士及第的消息想必已送回家乡,家中喜悦之余难免开始替你操心亲事,只是遍数睢川府,似这等人家怕是也难找。你可去信与家中说明,家中必定欢喜,岂有不愿意之理,只是你家遥远,一来二去不免耽搁时日,不如先答应下,进而等候家里回音。”
张大人见应云手始终不应,心急道:“你这孩子,平时足够机灵,怎么遇大事反倒傻了。我知你的心思,必是觉得功名也有了,又受陛下喜爱,将来前途不亏,亲事上也愿多挑挑拣拣,只是你细琢磨琢磨,若是仍琢磨不明白,我来告知。其一,凡进士,都要先外放至州里历练三年或五年,之后能否回京却是未知,不是说进士一定能留在京城的。其二,陛下看中你不假,可陛下也有个千秋,朝中新旧更替更是如风卷云一般,你不在京,年纪又轻,谁替你说话,谁惦记着你返京。你的家人于此事上势必不能,亲近交好哪个不是只顾自己的前途,关键时刻,若你能有个京中的岳丈、岳母,便是不思念你,也思念人家女儿,巴不得时时留你在京城呢。”
这边话没说完,忽听正中大殿上一声高唱:“榜首至,乐起,恭迎榜首就位。恭迎诸进士就位。”
应云手忙致歉:“学生先过去了,迟了怕是不太好。”
张大人忙要拦,邓祖舜反而拦住张大人,向应云手道:“这件事且不急忙,你快去吧。”
仪程开始,奚世纶手持赞表起身离席走到大殿正中,高声念颂起来。底下本来他三个并坐一排,郎琼俯身低声向应云手道:“干什么去了?”
应云手亦俯身低声道:“忽而有人向我提及亲事。”
郎琼眉毛一挑:“必是宋青台。”
应云手点头示意,继而道:“说话的是邓相,还有张大人。”
郎琼从几案底下递过去一张叠好的字纸:“你看看。”
应云手抬头看看奚世纶,赶紧低头小心拆开字纸,仔细一看,顿时被吓个不清。
郎琼继续道:“文远兄经多方打听得来的,方才到处找不到你,经我转交。看明白了,自己心底拿个主意。”
应云手将字纸牢牢攥紧手中,咬唇不语。
五道酒过去,到了中歇时候,簪过花,大家都趁着这个闲暇更衣活动。奚世纶与郎琼两个同别的进士交谈几句,转身就不见了原本在身后的应云手,他俩只当这个人更衣去了未做多想。谁知张大人猜不透应云手的心思,担心邓相那边不好交代,急急派人来问,他俩刚把这人发了,紧接着元旬过来,张口就道:“二位兄台可见到阿手?”
这二人其实不知应云手去向,只须一句“不知”便可明白告知。只是奚世纶有些瞧不上元家兄弟,嫌弃他们行动就透露着商贾之家的精明过分,远不及应云手的质朴天真,因此也懒得理睬。倒是郎琼一惊一乍地反问道:“我以为他寻你们去了,怎么不是吗?才贡院的张大人也寻他,兴许被找去那边了。”
元旬试探道:“张大人找阿手,为着何事?”
郎琼故作惊讶道:“存仁的官话吃力,说得不多,我以为你们是同乡,说活方便,他会同你兄弟多说些,怎么你也不知?”
数语打发走元旬,奚世纶寻思道:“几处都不见人,想必我那张字纸起效了,若非他去寻那个秦感,就是独自躲了起来。”
郎琼惋惜不已:“本来是欢宴的好日子,这一桩又一桩事实在是败兴,莫说咱们的小阿手只有十七八岁,就是我这二十七八岁的,听着也头疼。”
奚世纶道:“你猜存仁那个同乡为何而来?”
郎琼伸出两个手指:“这个不难猜。其一,他必是闻些风声。其二,这风声不来自他,也不是他那个兄弟,必是某处高枝,而他俩必是攀附其上,一概往日小心翼翼,敢于亲自来问。”
奚世纶嗤笑道:“精明外露太过。我亦是此意。不才有个主意,这件事,这个人一旦被告发出来,你我与存仁皆受其牵连,当初咱们做了一回好人让他进贡院,如今这恶人还须咱们来做。趁这时机,咱两个去拜访这位秦感,秦子通。”
郎琼当即应允。
秦感正无所事事,忽然见奚世纶与郎琼朝自己过来,作伴的并无应云手,惟有小心招呼。
奚世纶上来就告知:“存仁那边有一桩喜事将临,想必他还未曾告知阁下。”
秦感狐疑地看着他俩。
奚世纶继续言道:“翰林宋青台学士看中他,欲招他做婿。”
秦感惊诧道:“绝无可能!阿手势必不会同意。”
奚世纶见秦感神色正中自己所料,接着道:“我们都已知晓,宋学士乃是你的亲舅舅,你并非毫无亲人在世,只是他不接纳你。他不接纳,缘故不在他,而在你,令尊在世时犯了错,因错于任上自戕,你是罪臣之后。”
郎琼插话道:“难怪你祖辈、父辈曾为重臣,而你却自幼在偏僻南疆长大,以战功回京候补待诏,本来一身学识却假装一无所知,皆因你受父辈牵连不能科举。”
秦感急道:“你们从何处听来这些话。”
奚世纶波澜不惊道:“不论何处听来,跟我们来寻你其实无关,我等来见阁下,只想以实话告知。存仁他跟你不一样,他是殿试时陛下破例取中的。陛下看重他的才情和意气,朝中邓相、宋学士、张大人并一干重臣都看重他的前途,他的年纪又轻,将来不可估量。更为要紧的,他的家世贫寒,为着他能上京赴试,他父母将妹妹草草许人,只为求得聘礼,供他上京之用。他的功名若没了,回去钱也没了,妹妹也没了。你若真视他为知己,就不要再跟着他,连累祸害他。吃完这顿饭,你就走吧。”
秦感拆慌道:“你们不过是担心自己被连累罢了。先父不是任上自戕,他是被人害死的,总有一日我家的冤情会大白于天下。”
奚世纶道:“若到那一日,若我二人仍在京,自会拱手相迎兄归来。”说着转身要走,却又丢下一句,“这花待你家荫封回来的一日或讨来功名再簪不迟。”
望着奚世纶与郎琼背影潇洒而去,秦感只觉又羞又忿,似幼时在学堂里被一群孩童围着,纷纷指笑他“你爹死了”一般无二。他怒而起身,奋力扯下发鬓上簪的宫花,当着众人的面不敢掷在地上,只好攥在拳中去寻应云手。大殿最前一排奚世纶、郎琼与应云手三人的位置上空空,三人皆不在,秦感又向殿里找了一圈,仍未见应云手身影,他矗立殿门口,双手抱肩,面朝外扫视外面诸景致诸男女,忽然心中一亮,想起来时初登山顶所见那处道观,甩开大步急奔过去。
距离道观尚且遥远,秦感就遥望见山门外凑在一处的三个人,正是奚世纶、郎琼与应云手。可是道观在一处小丘上,山门外尚有百余台阶,而秦感距离台阶还有百步。他边高声呼喊“阿手”,边朝应云手急跑过去。
应云手三个忽然听见下面有人由远及近地高声唤着,只听声音就知是秦感来了,扭头果然看见这个人气喘吁吁一步大跨三两台阶,数步间来至自己身边。应云手忙着迎了过去,拉住秦感的袖子扯他到一边,焦急询问道:“你从未说过你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秦感歪头看了一眼三四步远的奚世纶与郎琼,回转身问道:“可是我舅舅出卖我?”
应云手头也不敢回只低声提醒道:“文远兄长本贯就在京城,尤其本朝立朝以来,他家在京城经略数代,什么消息都难瞒过他。至于他是不是跟宋学士有牵连,恕我也难知晓,你没被他惊到就好。”
秦感内疚道:“我来寻你的路上还担心你会怨恨我隐瞒,嫌弃我连累你。”
应云手仍旧只是笑:“这些日子在京城,尤其这一月来在贡院里跟着几位大人并两位兄长料理好些事情,使我于朝廷中的规矩知晓七七八八。我想着,你能因战功被召回京,便是朝廷不与深究,不能候补做官只是你没本事没门路,跟别的无关。朝廷都不在乎,我反倒惦记起来,岂不是庸人自扰。你若因着这个特地跑来向我讲明,大可不必。”
秦感小心询问:“那你躲来这里可是因着他们要替你提亲?”
应云手解释:“邓相和张大人只是那么一提,我的心里也没底,算了不管他,你也别替我惦记着。来之前听说阳和苑集全国美景于一身,是个山河社稷图的模样,这道观位处西南,与望江并睢川府所见一般二,再配上小丘,好似回转家乡看看。”
他两个没说上几句,听到道观里一群人谈笑着从道观里走出来,那群人与这边四个迎面撞上,原来是七八个应诏赴闻喜宴的官员,其中应云手认识的仅有宋青台、邓祖舜与张大人。那群人中别人还好,倒是宋青台见对面居然有秦感,立时变了脸色。
两方撞面,彼此道一声好,奚世纶与郎琼在前,应云手与秦感在后,让开道路,那群官员说笑着从他四个身边擦过,准备要下台阶。
秦感两步跨到最前,拦在一众人面前,上赶着施礼,高声呼唤:“舅舅好。”
其他官员不知秦感唤的是谁,全都左右乱看乱找,惟有宋青台面上时青时黄,动了几次唇才憋出一句:“有事回去再说,今日诸位大人并新科进士们都在,不便说话。”
秦感当即问道:“这么说,舅舅许我进家了?”
立时有人言道:“原来是令贤甥,怎么从未听宋大人提及?”
宋青台不欲回答,只向秦感道:“诸位大人面前不许胡说。”说着朝前直走,也不停顿,只想着快些下到台阶下面,远远躲开秦感。
秦感仍不放过他,追着问道:“应进士说舅舅答应将表姐许他。可母亲生前数次跟我说我与表姐自幼订亲,舅舅怎能因我自幼离京,就将表姐另许人家!舅舅不可言而无信,况且表姐大我一岁,较之应进士年长四岁,就年纪而言,我比他更为合适。”
秦感只须一语便震惊周围所有,十来双眼睛齐齐盯住宋青台。宋青台见应云手就在旁边,一时竟语蹇。倒是一旁邓祖舜更为机敏,立时笑道:“老夫欲与公子解释一二,只是公子还未告知该如何称呼?”
秦感见对面说话的是明七八十岁的老年人,单看面相十分和蔼可亲,立时恭敬回答:“鄙姓秦,单名感。”
邓祖舜拈须沉吟:“姓秦啊。”他道,“秦公子想必是误会了,与应进士也误会了。秦公子也说自己是自幼离京,想必与宋学士音信难通。老夫与学士交好,于学士家中情形略知一二。宋学士家中现有二位小姐恰值妙龄,其一想必就是秦公子所言年长一岁的令表姐,还有一位与应进士同岁,你应该唤她一声‘表妹’。”
秦感抛弃所有礼数,使出在南疆学来的一副武人粗犷性子,径直问道:“你说话可顶用?”
邓祖舜拈须笑道:“老夫历经两朝,先服侍先帝,再服侍当今,想来说的话也顶些用吧。”
秦感当机立断道:“恳请老贤相并诸位大人作证,我与应进士回去后择日请媒人执帖登门。”这话吓得应云手在后面紧扯秦感的衣服,被秦感一回胳膊抡开,“我不嫌弃应进士出身贫寒,愿与他同日迎娶新人。我俩各娶各的,免得我舅舅临时反悔。敢问老贤相可做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