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朔风馈暖
作品:《长冬将尽》 期中考试如同一场骤然降临的寒潮,席卷了整个高二年级。试卷发下来的那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油墨、尘埃和少年人紧张呼吸的独特气味。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寒风中更显嶙峋,如同大地向天空伸出的、无声呐喊的黑色血管。
陈庭州捏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目光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姓名中搜寻,最终,定格在物理那一栏——一个鲜红、饱满、甚至带着几分张扬意味的“91”,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灼热地跳入眼帘!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上头顶,血液奔流着涌向四肢百骸,连指尖都传来麻酥酥的震颤。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教室里嘈杂攒动的人头和嗡嗡作响的议论声,急切地投向教室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此刻应该在图书馆或者实验室的清冷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想要宣告,想要看到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是否会因为这“91分”而泛起一丝波澜?
放学铃声如同救赎的号角,尖锐地划破凝滞的空气。陈庭州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门,像一枚被点燃的火箭,裹挟着初冬凛冽的寒风,朝着校门外飞奔而去。书包在他背上剧烈地颠簸,他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立刻!马上!
初冬的傍晚,天色暗沉得极快。寒风带着刺骨的湿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袖口,刮在脸上生疼。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徒劳地追逐着行人匆匆的脚步,发出沙沙的悲鸣。
陈庭州跑得气喘吁吁,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氤氲消散。刚冲出校门不远,他锐利的目光便捕捉到了前方不远处,那个熟悉得刻入骨髓的清瘦身影。江温寒背着那个旧帆布包,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惯有的、拒人千里的沉静,正沿着人行道边缘,朝公交站的方向走去。寒风卷起他深色外套的下摆,更显得身形单薄。
“温寒哥!”陈庭州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奔跑后的喘息,像一团跳跃的、散发着蓬勃热量的火焰,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他几步冲到江温寒面前,因为急停而微微踉跄了一下,脸颊因为奔跑和激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如同落入了星辰。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献宝似的把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了边缘的成绩单高高举起,几乎要戳到江温寒的鼻尖,“你看!91!物理!我考了91!”
寒风卷起地上更多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两人脚边仓惶掠过,发出窸窣的声响。江温寒停下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滚烫热度的少年气息撞了个满怀。他微微侧过身,目光先是落在陈庭州因为奔跑而冻得微红的鼻尖和额角细密的汗珠上,那蓬勃的生命力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扑面而来。随即,他的视线才缓缓下移,落到那张被少年人激动得捏得有些发皱、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成绩单上。深棕色的眼眸里,那片沉静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涟漪极其短暂,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依旧保持着惯常的平稳,听不出太大的起伏,“进步很大。” 只有这四个字,简洁得如同他批改试卷时的评语。
仅仅是“进步很大”四个字?陈庭州心里那簇刚刚燃烧起来的、渴望得到更多肯定、甚至一句夸赞的小火苗,被这盆平淡无奇的水浇得嘶嘶作响,差点熄灭。巨大的兴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委屈悄然爬上心头。他有些失落地撇了撇嘴,拿着成绩单的手也无意识地垂了下来。寒风趁机钻进他敞开的衣领,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然而,就在他以为这场分享就此结束时,江温寒却有了动作。他放下一直插在旧外套口袋里的手——那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苍白。他动作有些缓慢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金属拉链发出细微的哗啦声。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郑重的迟疑,仿佛在包里翻找着什么极其重要又极易损坏的东西。
陈庭州好奇地看着,心头的失望被一丝疑惑和重新燃起的期待取代。只见江温寒从包的最里层,一个夹层口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干净的、略厚的牛皮纸包着的小方块。那牛皮纸折得方方正正,边缘整齐,透着一股朴素和一丝不苟。
“给你的。”江温寒把那个小方块递过来,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递一支笔或一张纸,但递出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认真。
陈庭州有些愣怔地接过。牛皮纸带着江温寒指尖残留的微凉体温,也沾染了帆布包内里特有的、混合着旧书和一点淡淡冷香的气息。他指尖有些冰凉,触碰到那带着余温的纸包时,心尖莫名地颤了一下。他迫不及待地、带着几分虔诚地拆开那层朴素的包装。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点心。外皮烤得金黄酥脆,层层叠叠,如同精心雕琢的、绽放在冬日里的金色莲花。一股混合着油脂、烘烤面粉和浓郁核桃的、温暖而朴实的甜香,立刻霸道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踏实的、抚慰人心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是……核桃酥?”陈庭州有些不敢确定地问,声音因为惊喜而微微发紧。那股暖烘烘的甜香,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戳在了他心底某个柔软而酸涩的角落。他认得这个,学校后门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式糕点铺子的招牌,价格实惠,用料扎实。
“嗯。”江温寒点了点头,目光似乎落在陈庭州因为惊喜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又似乎只是看着那块散发着暖香的点心。他顿了一下,像是觉得需要解释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我们学校后门那家老铺子买的。不算甜。” 仿佛在说明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珍馐,也无需过多的期待。
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陈庭州捧着那块还带着江温寒体温余温的核桃酥,指尖的冰凉被这点心本身散发的暖意和他心底升腾起的巨大暖流所驱散。核桃酥粗糙扎实的触感透过牛皮纸清晰地传来,那股朴素的、带着烟火气的甜香,顽固地萦绕在鼻端,钻进肺腑,熨帖着每一寸被寒风侵袭过的神经。
他抬起头,看向江温寒。对方已经重新把手插回了口袋,微微侧着脸,下颌线条在暮色四合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耳廓被冷风吹得泛着淡淡的粉红,似乎很不习惯这种类似“奖励”或“馈赠”的举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没有笑容,没有夸赞,没有热烈的祝贺。只有一块朴素的、可能只值几块钱的核桃酥,一句干巴巴的“不算甜”的评价。
可陈庭州的心,却在凛冽的寒风里,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填满,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自己!这块朴素的核桃酥,比任何金光闪闪的奖杯都更重地落在他心坎上。它不再是冰冷的公式,不再是客观的评价,它是沉默的冰山之下,悄然涌动的、带着温度的暖流!他看着江温寒被冷风吹得泛红的耳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震撼地意识到,这个人冰层之下的温度,原来可以这样烫,这样真实!
他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金黄的酥皮,放进嘴里。酥皮在齿间簌簌碎裂,发出清脆的微响,浓郁的核桃香混合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甜味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踏实的、温暖的慰藉,从舌尖一直暖到心底最深处。
“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满足,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温寒,仿佛在分享一个巨大的秘密,“真的……特别好吃。”
江温寒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被暮色吞噬的天际线,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但陈庭州敏锐地捕捉到,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握紧了什么,又像是想要掩饰什么。暮色四合,寒风依旧呼啸,可陈庭州却觉得,捧在手心的这块核桃酥散发出的暖意,足以抵御整个冬天的寒冷。
枯枝依旧问天,朔风依旧凛冽,但此刻,一股无声的暖流,已悄然在少年心间破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