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中困惑
作品:《帝业》 几乎是一路急行,言慎很快便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建章阁。
他知道父亲一定就在里面批阅折呈,因为这个习惯父亲已经保持十几年了。
穿过一条汉白玉石铺就的路面,言慎三步并作两步的沿着阶梯拾级而上,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言慎抬头一望,不禁愣在了当场。
只见殿门前站着一位身形瘦削,峨冠衮服的半百老者,老者正望眼欲穿的看着自己。
宽大的袖袍不时被风吹起,显现出袍子里干枯精瘦的双臂形状,老者虽然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这里,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已经等待很长时间了。
这不是弈侯又是谁?
言慎眼眶顿时一红,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弈侯跟前跪了下来,声音沙哑:“儿臣不孝,让君父担忧了!”
听到日夜期盼的爱子的声音,弈侯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他扶起,双眼中已是泪光点点:“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啊!”
看着父亲消瘦的身形,以及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病容,言慎只觉的自己的君父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一时半会却又说不上来。
直到他看到父亲眼底深处那浓浓的担忧和庆幸,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的激动和亲近,言慎这才明白,现在的君父更像是一个疼儿爱女的老人,而不是那个威严冷峻的国君。
言慎知道,父亲子嗣单薄,这么多年来就只有自己和兄长两个儿子,母亲死后,父亲就一直孤身一人,从未纳过姬妾。
可以说,父亲的希望就全部寄托在了两个儿子身上,而如今眼看自己日渐衰老,此时却突遭变故,两个儿子一个身亡,一个不知所踪,这对于君侯来说,无异于宗庙绝嗣,国器消亡。
寻常百姓尚且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一国之君呢?
“慎儿,慎儿瘦了许多!”弈侯抓着言慎上下打量,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念。
“儿臣无事,倒是君父,您看上去似乎身体抱恙,可曾有瞧过医官?”言慎关切的问道。
“老毛病了,不碍事,”弈侯摆了摆手,试图揭过这个话题,可话没说完便剧烈的咳了起来。言慎见状,赶紧伸出右手轻轻的拍打弈侯的后背,一边帮他顺气,一边牵扶着走进殿内。
二人进了殿,言慎扶着弈侯在书案后坐下,弈侯稍稍缓了几口气道:“慎儿,待会稍作休息后,就去宗庙祭拜过你兄长吧,他若知道你安然归来,九泉之下也一定会很高兴的。”言语中夹杂着说不出的落寞和哀伤。
言慎点了点头,又叫人端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陪着父亲说了会话后,便起身前往宗庙方向而去。
位于弈宫东南角的宗庙是摆放历代国君、国母以及追尊先君牌位的地方,每年只有在元日大典和秋祭大典的时候才会举行大规模的参拜,以追思先人功绩,砥砺后世之人。
言慎对这儿其实并不陌生,小时候每当自己犯了什么错,父亲便会命令自己来到宗庙,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下认错,只是这一次,却是来祭拜自己兄长的。
宗庙内烟雾缭绕,香气弥漫,炉鼎中燃烧着一种特殊的熏香,据说这种熏香可以通达鬼神,当然这是不是真的,谁也无法考究。
虽然与殿外只隔着一道墙,但是宗庙内却出奇的安静清冷,以至于每走一步都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神堂前,每一阶神龛上都密密麻麻的摆满了灵位,最高处摆放着的是开国之君弈泰侯的灵牌。再往下依次是历代先主和国母,而在最下面的一排中,言慎看到了一块新添的灵位,朱红色的灵牌上用金粉篆刻着几个大字:大弈献世子尊讳谦之灵位。
“献”是言谦的谥号,聪明睿智为献,恭仁才德为献,短短一个字便概括了他璀璨而短暂的一生。于后世而言,这不过是史书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称呼而已,可对言慎来说,这却是活生生的血亲,是最真切的兄弟情深。
言慎跪倒在灵位前,缓缓的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望着兄长灵位上那几个冰冷的字,目光悲伤而坚定:“大哥,您的阿慎回来了,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咱们父亲的。还有,那一晚的真相我一定会查明出来,如果真是有人故意设计,那么弟弟在大哥灵前起誓,任何参与此事的人都会受到最残酷的惩罚,以告慰大哥和十五万大弈将士的在天之灵!”
说完再次磕了三个响头,又在自己母亲牌位前诉说了几句后,这才转身出了宗庙。
站在宗庙门前,言慎沉思了片刻,决定带上两名亲信出宫。
他要去完成兄长托付的最后一个遗愿。
骑马穿过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约莫走了两刻钟,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古朴典雅的宅邸门前。
这座宅邸并不豪奢,甚至与周围的酒肆阁楼比起来显得有些过于寒酸。 宅邸的大门不到五尺见宽,门上的涂漆甚至都有些斑驳脱落。青石板台阶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一看便知少有人来往,甚至有些门可罗雀。一块写着“阅林草庐”的匾额不偏不倚,中正端平的挂在大门顶上,散发着内敛而庸和的气息。
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很容易就看到院落内竹林掩映,松柏常青,让人禁不住感叹:此地倒是个修生养性的好去处。
言慎下了马,徐徐走到紧闭的大门前敲了敲门环。不多时,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童子正探出脑袋疑惑的望着几人:“敢问尊驾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言慎微笑着低头回道:“烦请进去通报老先生,就说言慎特来拜见。”
那童子一听,“哦”了一声,随后客气的说了句:“尊客请稍后。”说罢便又关上了大门。
言慎身边的两名亲信见到自家主子竟然在大门口站等,心里瞬间就浮起了一丝怒意。主子是何等身份?这家人不亲自出门跪迎,已经是犯了大不敬之罪,竟还敢让主子在门外等候,简直不可饶恕!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络腮胡须,一看便知是身手不凡的亲信愤愤说道:“主子,这户人家也太过无礼了吧,竟然叫主子在大门外等候,请让奴才进去把他们一个个给诹出来!”
另一名身形精瘦,左脸长有一颗黑痣的亲信也语气不善的附和:“就是啊主子,太过分了!”
“休得胡言!”言慎断然呵斥道:“这草庐的主人乃是当世大鸿士,也是我的授业恩师,松檀老先生。你们俩待会进去后不许乱说话,更不可造次,听见了吗?”
“喏,奴才遵命!”两名亲信缩了缩脑袋,彼此尴尬的对视了一眼。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大门再次从里面打开,开门的还是刚刚那名童子。只见他抬起小短腿,跨过门槛来到言慎面前,有模有样的弯腰行了个礼:“先生有请,尊客请随我来。”
言慎点了点头,随后在童子的引领下往门院走去。那两名亲信见状,也亦步亦趋的紧跟在言慎后面,一同跨进院内。
沿着一条蜿蜒的碎石子路,穿过一大片掩映的竹林,没多久几人便来到了一处典雅别致的正堂前。进门甫一坐下,一名仆从便立刻奉上了一杯热茶,那童子招呼道:“尊客请稍候片刻,老先生刚在午睡,马上就来。”
言慎笑着道:“无妨,倒是我叨扰老先生了。”说罢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股草木清香瞬间便在口舌间弥漫开来,那股清淡绵柔的幽香不断的在唇齿间回荡碰撞,尔后上通天灵,下通脾胃,仿佛四肢百骸一下子都被唤醒了一般。言慎不禁暗暗赞了声“好水!好茶!”
不多时,一名身穿白色常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正拄着鸠头杖缓缓从门外走进,言慎往门口打眼一瞧,赶紧站起身来揖手行礼:“学生言慎拜见恩师。”
老者哈哈一笑,伸出手来打断言慎的行礼,笑容可掬的道:“不敢当不敢当,老朽一介布衣,岂敢受二公子大礼。”
言慎微微一笑:“幼年之时,我与兄长曾有幸聆听先生的教诲,那便是我的恩师。学生向恩师行礼,又有何不可?”
松檀老先生捋了捋花白的长须,语气宽慰而和蔼:“二公子的心意老朽心领了,只是这些繁文缛节的便免了罢。”随后指向一旁:“二公子请落坐。”
言慎道了声谢,便在一旁找了个下位坐下,两名亲信则在言慎身后一左一右站定。
“不知二公子此番前来,有何贵干?”松檀先生悠然问道。
言慎沉默了会,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开口。少顷,无声的叹了口气:“学生此番征战,经历过一些事情,也见识过一些事情,故而心里产生了一些困惑和想法,想来特意向恩师解惑。”
松檀先生点了点头,似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公子所问,可是天下苍生之运?公子所求,可是心中难决之事?”
言慎惊讶的看向松檀老先生,却只撞见一双洞明世事的眸子。
“恩师说的不错。大息朝近百年来,诸国连年征战,民不聊生,一些四战之地更是十室九空,尸横遍野。学生此番一路所见,百姓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男儿大都埋骨他乡,田地荒芜无人耕,妻儿老小无人养。战乱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却无人能平息这一切,偏那息帝只知道龟缩在帝都中容,已经多少年没再过露面了,永无止境的纷争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言慎越说越激动,表情也越来越凝重,“学生想结束这一切,让天下人不再遭受战火荼毒,让十三州的百姓回到过去四海承平的日子,可,可是……”说到这,言慎垂了垂眸,终究还是没能说下去。
松檀老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意,几不可见的微微点了下头。听完言慎这一番肺腑之言后,也不着急说话,只是悠然的捋着花白的长须,尔后欣慰的哈哈一笑:“公子之胸襟,当纳四海,公子之志向,可比鲲鹏。至于公子所言,老朽倒认为你的顾虑不足为道。”
“哦?”言慎不解的望向松檀老先生:“学生愚钝,还请恩师明示。”
松檀老先生无奈的叹了口气:“所谓帝者,谛也,德合天者谓之帝。古时肇帝闾癸失德而国人驱之,虞帝子江失德而王师伐之,可见,古来帝者,有德者称之。大息帝室近百年来,德政不施,诸侯各国俨然自成一家,天下实分裂久矣,此乃大息国祚之命数,非人力所能驱之。岂不闻,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既如此,天意不可违,又何必拘泥于小义而忽略了天下大义呢?”
“恩师,您的意思……”言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位享誉诸国的当世大家,他似乎听出了松檀先生的话外之音,可却又不敢贸然笃定。毕竟,这完全违背了他自小所接受的理念。
“呵呵呵,老朽并无它意,安天命,尽人事罢了。”松檀先生呵呵一笑,却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言慎知道,有些话点到即止,再追问下去反而不美了。沉默了片刻,复又犹犹豫豫的开口问道:“恩师,学生还有一事想问。”
松檀老先生和煦的看着言慎:“二公子但说无妨。”
“我遇到一个人,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是她却带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我过去十几年里都不曾体会到的。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牵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看待这个人,所以想请恩师点拨一二。”
松檀老先生饶有兴味的听完言慎的话,目光中却多了一丝了然:“公子该如何看待此人,不该问老朽,而是该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言慎疑惑的皱了皱眉。
“不错,要问你自己的内心,希望她是你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