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光觉得十分荒谬。


    一觉醒来,人在地上,还是野外。


    身边除开一个大包袱,什么也没有,真正的“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她噌地一下坐起来,晃晃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眯眼找寻远处遥遥升起的太阳,并不高,照出的树影斜长很多,看来时辰还早。


    观察完四周后,她将目光移到那个包袱上,打开只瞧见一些银钱药物和信物,以及常使的武器,最上头的那张纸条上还透着遒劲有力的字:


    “出谷历练去罢,若觉得无事可做,就到各店里查查账。我外出诊病,归期未定,无事少回虞谷。实在不想动的话,给你留了个客栈,在外慢慢玩。——师”


    最后一句话的字迹小了一号,挤在前文与落款之间,能看得出是后来又加上的。


    看清楚了笔迹,逢光紧绷的身体霎时放松,将纸一甩,反手撑住了后头的地面。她无奈地盯着那轻巧落回包袱上的纸张,心中满是怨念。


    天杀的,刚醒来那一瞬脑子里连寻仇、灭门这种桥段都要想出来,结果竟然只是为了扔她出谷历练这点小事?


    郁闷至极的少年人踢了几下空气,掀起的小气流带起些许尘沙,落在周围撒了一圈的驱虫粉上,她看着被卷动的药粉,突然仰头大喊:“师母!师妈——”


    ……


    毫无回应,唯有远处隐约有鸟禽受惊后扑腾翅膀的声音传来,似乎周围并无她人了,但逢光敏锐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衣角。


    可片刻过去,那抹衣角依旧隐在枝叶中稳稳不动,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以为自己是鸟呢。


    逢光看着故意露出破绽但就是不理她的师长,冷哼一声,赌气揣上包袱,胡乱选中一个方向,就提气朝山下跃去了。


    她身后,一阵清风倏然拂过,渐归于平静。


    ——


    “啊!”


    “别别!我错了我错了大侠饶命啊——”


    “敢打劫姑奶奶,你想见祖宗是了吧!”


    碎叶飘扬中,一身翠裙红衫的青年女子单手将獐头鼠目的大汉按倒在地,另一手持着菜刀,抵在他脖颈边,地上还有个躺着的男人,正捂着手臂痛苦哀嚎,好不凄惨。


    走了许久的逢光刚到一树荫下稍事休息,便听到这边动静不小,循声而来,就看到这副“凶案现场”。


    林子里枝叶繁多,一动便有声响,是以她刚靠近,就被那女子察觉,敏捷望来,那眼神锐利如刀,与颊边沾着的几抹血迹相映,显出几分凶悍之意。


    逢光被注视着,听到那人开口问了:“同伙?”


    “不是!”


    她迅速理明了情况,果断举起手,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表明立场道:“路过的,马上走。”


    她只是好奇而已,可不打算插手,再说那俩打劫的属于自作自受,被揍也是活该。


    满足了好奇心的逢光自觉就要离开,还思量着再往前走远一点,免得休息的时候被波及无辜。


    任赛娘见状,也没追究,只又低下头,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大汉,对其斥道:“滚。”


    而那头的逢光刚走出几步路,就听到一阵喧嚣声蓦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乍然拔高的叫喊声,嗓音粗粝嘶哑。


    “不准走!”


    话音刚落,前方就出现一伙凶神恶煞的山贼,不仅围住了那红衫女子,还将准备绕开她们的逢光也堵住了。


    不是?怎么说什么来什么啊?


    被迫止步的无辜路人逢某皱眉,上下打量着这些不速之客,他们皆是短打劲装,有的持砍刀,有的拿棒槌,目露凶光,不怀好意。


    刀有豁口,武器粗糙,面色蜡黄,脚步虚浮,下盘不稳……逢光心里快速盘算着对面多人的实力,最后得出结论:不难对付。


    于是她放下心来,静立在一旁观望情况。


    那山贼领头身边的男人指着任赛娘,厉声说道:“老大,就是这女人,不肯交出钱财还打伤我们兄弟!”


    逢光也顺势看去,见女子低着头,仔细擦拭着刀柄,根本没有理会的意思。


    大家都没说话,周围莫名陷入了一瞬的寂静。


    忽然,风动了。


    女子出手很快,转瞬间就制止了身旁两个连滚带爬、意欲逃离的山贼,而后菜刀作势斩下,将他们再度吓趴在地。


    刀刃即将立上其中一人的脖颈时,她手腕翻转,刀背稳稳砍在这人双肩的关节上,使其上身猛然失去支撑,只能拖着软软耷拉着的两条胳膊在地上蛄蛹,而众人视野中的菜刀仍在灵活一转,使人的目光又落回那女子的身上。


    逢光看到她紧攥刀柄,踩住了另一人的胸膛,在脚下人想要挣扎求救的时候,用力踹上他的肚腹,然后细眉挑起,直视着乌泱一片的山贼。


    这简直是挑衅!


    众山贼看着发出几声闷哼后就不省人事的兄弟,当即大怒,抄起家伙就一股脑朝两人涌过来。


    “欸——等等跟我什么关系!”


    逢光瞪大双眼,马尾在空中灵巧划过,轻逸跃上树桠,并顺手掀翻了几个贼人。


    树下,任赛娘使着菜刀,与敌人手上的刀棒相撞,发出激烈铮声,抵挡之余还不忘调整身上包袱,又从中抽出把小刀迎战,可毕竟势单力薄,仍未免落了下风。


    逢光俯视全场,观察几息后,迅速射出银针。


    针体入穴,瞬间让人丧失行动力。


    趁作恶山贼们乱作一团的时候,她迅速飞身下树,带着还在奋战的人绝尘而去。


    “诶对了,你是要去哪儿啊?”跑跑跑。


    “最近的县怎么走你知道吗?”跳跳跳。


    “嗯?你怎么不说话呀大侠?”穿行穿行。


    怀中大侠艰难地挣出只手拍拍她,制止了这场“颠颠颠”的游戏。


    “哦哦哦!抱歉。”


    逢光低头,终于领悟到自己姿势不对,勒得人太紧不舒服,赶忙松开手臂,放慢了速度。


    任赛娘捂嘴,挡住不停灌进来的风,指了个方向,逢光听从指挥及时转向,朝那边而去,直到远远见不到方才的林子后,才停下。


    二人席地而坐,平复气息。


    “咳咳,多谢少侠。”


    任赛娘拿出水壶饮下,喘了口气,把因战斗而凌乱的发丝捞起,随意往后一捋,转头向这位好心出手相助的姑娘道谢。


    “不算什么,”路见不平的逢少侠摆摆手,“他们活该,顺手而已。”


    缓着呼吸,她思维有些发散,飘到了刚刚那波山贼身上,忍不住想笑。


    糟糕,好像下错药了,原本想撒狂嚏粉的,但貌似拿成气逆散了,想想山贼们说不了几个字就要“嗝!”一下,活像一群大鹅开会的场面,逢光赶紧低头揉脸,试图将幸灾乐祸的笑容压回去。


    谁让这群可恶山贼不仅拦路劫财,还敢对人动手的,还耽误了她的行程,活该!


    这边逢光还在心里碎碎念的时候,任赛娘已经擦净了脸,整理了仪容,头发挽齐无一丝碎发散下,显得人干净又利落。


    “我姓任,名赛娘。少侠怎么称呼?”


    “姓逢名光。叫我逢光就好了。”


    “好的,逢光少侠。”


    任赛娘大方一笑,掏出舆图,回答了之前在空中未能回答的问题:“我现下要去浦阳岗,那儿就是离这儿最近的……”


    “……”


    沉吟片刻后,赛娘抬起头,微笑:“可能现在不是了,但应该也不远。”


    她往东一指:“按少侠的速度,大概半个时辰。”


    “不知少侠是否也要去这儿?若是有缘同行,正巧我们可以结伴,刚好你适才帮了我,到了镇上我请你吃饭。”


    逢光的第一反应,便是师长们叮嘱过的江湖规矩——“要时刻抱有戒心”。


    她掂掂手中银针,打量着下对面的人,但看她眼神清朗,神色坦率,不像是别有用心的人,一番思索过后,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下来。


    是坏人也无所谓,她的武功还是能对付的。


    逢光自信地想。正好当时走得急,只想先下山找个地方落脚要紧,没有定下明确的目的地,既然有人发出了邀请,那不如就跟着识路的走一躺。


    因此二人短暂休息后,就再度启程了。


    一路追风逐电,终于在快晡时时抵达了目的地。


    任赛娘估算的果然没错,浦阳岗并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落地后,她是先问了逢光的打算,逢光自然是把目标指往了饭店。


    对她来说,此时此刻最最重要、最该忙的头等大事,就是解决吃饭问题。


    运功赶路几个小时,谁能不饥肠辘辘,于是忙不迭就拉着人进了最近的食肆。


    店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堂倌的吆喝声都险些被淹没在客人们的交谈声中,空气里弥漫的饭菜香气十分诱人。


    里头的武林人士也真是不少,目光粗略瞥过,就看到几个背剑的、挎刀的、顶斗笠的、戴帷帽的,个个都瞧着不好惹的模样。


    “来——喽——客官您请慢用!”


    菜是赛娘点的。


    她应该是位行家,上座后还没等店家来介绍,眸子一扫,就盯上几道招牌美食,三下五除二就对小二点好了菜,期间叮嘱的各种专业行话,逢光是一个也听不懂,只专心在一旁等着上菜。


    蒸酥饼,鲫鱼羹,清烧笋,风板鸭,烤酥皮肉……皆是特色,且色香俱佳。


    看着这些美食,逢光满心期待地动筷,食物入嘴的那一刻,她顿时眼前一亮。


    可以,味道不错!这馆子当真有一手,怪不得店里生意这么好。


    她抬眼,对上赛娘的眼神,连连点头,对她的品味表示赞许,正要再来一口时,猝然被邻桌的拍桌声打断。


    “闭嘴!”


    是有人在吵架。


    逢光看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干脆身子一斜,就着这热闹场景下饭,直到发现吵架升级成了动手,看热闹即将变成被人看热闹。


    她匆忙避开飞来的碗碟,眼疾手快端起桌上被震得抖了两抖的菜盘,和赛娘一起起身往旁撤步。


    店内众人也因这音调突然拔高的斥骂声一顿,安静一息后又自觉收回视线。


    大部分人继续吃菜的吃菜、聊天的聊天,也就暗中察看下动静,显然是习惯了,唯有几桌普通客人迅速结账离开,生怕被波及。


    “果然是你,卑鄙小人!”


    “呵!明明是你先起的歹心,再说这百英会上大伙儿各凭本事,你技不如人还敢在此叫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啪”——又是一个碗被砸碎的声音。


    先骂出声的那人被气得打抖,怒视着另一人,却又被嘲讽了几句:“怎么?不服?还想再当一次手下败将吗?”


    “你!裂石神拳——”


    哇,好有气势的口号,好没威力的招式。


    围观的逢光咬了口酥饼,淡定护住饭菜。


    这一拳下去,木桌只受了点皮外伤,不过倒也免了店家再换新桌,就是飞溅的木屑对食客们来说不太友好,好在周围几桌有先见之明,早及时转移了阵地。


    赛娘轻蹙眉头,判断着二人的打斗,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反感。


    在征求过逢光的意见决定先去客栈下榻后,她撇头看向几步外的中年男子:“掌柜的,把这些给我们打包带走。”


    男子早在二人互相叫骂时就已从钱柜后出来了,但并不敢靠近触霉头,只焦虑地站在外围搓手,口中还悄声念叨着什么“赔钱”什么“亏本”的话,如今听到吩咐,赶紧唤了个小二来帮忙。


    趁着小二打包的工夫,逢光开口:“小二哥,他们说的‘百英会’,是什么啊?”


    “噢,那百英会啊,是泉北山的度怀道人牵头办的,就在前边儿那清东镇,说是以武会友,不限来历,不限派别,只要武侠人士皆可参与,好多大侠都去了,想着能得到某个前辈的青睐指点呢。”


    店小二手上娴熟地装盒,嘴上也没停,“百英会前两日刚结束,如今这些大侠们一来一去啊……唉。”


    他咽下那些牢骚,看着那边地上弄出的一片狼藉,努努嘴,说:“喏,这二位应该也是刚参加完回来的。”


    “大家看起来好像都司空见惯了,这种情况不会影响你们店里生意吗?”


    “当然会,有的不止是影响生意,可能还会因为这些自恃会武、乱打乱砸的‘江湖侠客’而倒闭。”


    出声的不是店小二,而是任赛娘。


    她看上依旧沉稳有礼,但语气中仍透出隐隐的冷意。


    小二闻言也赞同道:“可不是!这些江湖大侠啊,一上头了就要比试打斗,打坏东西都是常有的事,偶尔事后能发发善心,肯赔偿点银钱,就谢天谢……哎哟!”


    掌柜的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对其后背来了一掌:“乱嚼什么舌头,干活!”


    逢光的视线落到摔在地上的筷子上,若有所思。


    也不怪她“没见过世面”,她自幼在虞谷长大,鲜少出来,对外头的江湖风气自然了解不深。


    “啊——”


    众人没注意到的地方,几根被折成小段的木筷极速打出,重击皮肉,旋即掉落在地,滚入角落,不见踪影。


    “来,客官您的东西。请慢走啊。”


    “好,多谢。”


    逢光礼貌笑笑,接过东西,就和任赛娘你一半我一半地拎着出门了。


    转身的瞬间,目光掠过仰面呼痛的两个人,但她好似什么也没看见,脸上仍挂着笑,一抬眼,就跨过门槛走远了。


    只有被突发情况拦住了劝阻行动的任赛娘注意到,逢光刚刚在手中抛着把玩的小木棍,忽地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