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铺红入白

作品:《勿夜吟

    我被当作棋子送进慎王府时,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传闻中疯癫的王爷赵勿吟瘫坐轮椅,却在深夜掐着我脖子轻笑:“爱妃猜猜,本王装瘫这些年……等的谁?”


    他教我权谋,赠我匕首,甚至纵容我在他汤药里下毒。


    直到我亲手将剑刺入他胸膛那夜。


    他染血的手指拂过我眼尾:“初初,这把龙椅……本王原是为你夺的。”


    殿外传来新帝的喊杀声。


    我才惊觉,毒酒是他亲手调的合卺酒。


    而藏在我枕下的兵符,是他十年前就备好的嫁妆。


    红。


    刺目的红包裹着明初夜,沉甸甸的宫廷御造缠金丝凤冠压得她脖颈生疼,眼前遮挡视线的金珠流苏随着轿子的每一次颠簸而轻轻摇晃,撞在一起,发出细碎又冰冷的声响,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绣着繁复牡丹与祥云纹样的嫁衣袖口下,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用这尖锐的痛楚,方能压住心底那翻涌不息、几欲作呕的寒意与屈辱。


    赐婚圣旨下达时那宣旨太监尖利又刻薄的声音,仍在耳畔嗡嗡作响:“……兹有明氏初夜,温婉淑德,特赐慎亲王赵勿吟为妃。即日完婚,不得有误!”


    温婉淑德?明初夜藏在盖头下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满是讥诮。不过是她那个好父亲,为了巩固摇摇欲坠的家族地位,迫不及待地将她这个庶女当作一件可以交易的货物,投入了皇帝陛下精心设计的棋局之中,去向那位传说中阴鸷疯癫、瘫痪在床的慎亲王传递“皇恩浩荡”。


    她成了皇帝投石问路的石子,成了父亲攀附权贵的踏脚石,唯独不是她自己——明初夜。


    轿外,喧嚣的锣鼓笙箫热闹非凡,仿佛真是天家嫁女、普天同庆的盛事。然而,这喧闹的喜乐声浪,在接近皇城西北角那座孤零零的慎亲王府时,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


    死寂。


    一种足以冻结骨髓的沉寂笼罩下来,连抬轿的太监们沉重的脚步声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几分,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惧。轿帘缝隙间透入的光线骤然暗淡了许多,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清冷、陈旧的气息,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草木腐朽和苔藓的微腥。


    明初夜轻轻掀起盖头一角,透过那一线缝隙向外望去。


    慎王府。


    青黑色的围墙高大森冷,在黄昏最后一点残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宛如蛰伏的巨兽。朱漆剥落的大门紧闭着,门前竟赫然悬挂着两盏硕大的、未曾点燃的白灯笼!惨白的灯笼纸在暮色晚风中微微晃动,上面没有任何喜庆的字样,只有浓墨勾勒出的、姿态诡异的孤鹤,那鹤颈扭曲,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


    没有迎亲的喧嚣仪仗,没有贺喜的宾客盈门。王府大门紧闭,只有侧门无声地敞开一线,像一张沉默而冰冷的口,等待着吞噬。


    府邸深处,错落的亭台楼阁轮廓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奇崛而幽深。影影绰绰的树影如同鬼魅般晃动,几丛早开的玉兰在浓重的阴影里绽放着惨白的花瓣,花香浓烈得近乎妖异,毫无生气地漂浮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感。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无声地爬上明初夜的背脊。


    这里不像王府,更像一座巨大的、死气沉沉的囚笼,或是……一座精心修饰的陵墓。


    “王妃,请下轿吧。”一个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在轿外响起,打断了她的凝望。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太监,面皮干枯如同老树皮,眼神浑浊而空洞,仿佛两潭死水,看不到一丝活人应有的情感波动。他微微躬着身,动作僵硬得如同一截枯木,伸手欲搀扶。


    明初夜避开了那冰冷枯瘦的手,自己扶着轿门站定。她挺直了背脊,那身象征着喜庆与尊荣的正红嫁衣,在这片青黑与惨白构成的诡异背景里,显得格外突兀而刺眼,如同祭台上孤零零燃烧的一点残火,随时会被这无边的死寂吞噬。


    王府深处,似乎有沉闷的木轮碾压过青石地面的声音,吱呀作响,由远及近,又在某个转角处消失无踪。


    引路的太监一言不发,只管在前面挪动脚步,步子迈得又小又慢,仿佛踩在薄冰上。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的老宫女,手里提着光线昏暗的宫灯,那跳动的微弱火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投在两侧冰冷光滑的石墙上,更添几分森然。回廊深长曲折,望不到尽头,像通往阴曹地府的幽径。廊柱斑驳,朱漆脱落的地方显出木头狰狞的蛀孔。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陈腐气息,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陈旧药材又夹杂着淡淡血腥的奇异味道。


    明初夜的目光扫过沿途紧闭的房门,每一扇都像是沉默的墓碑。偶尔,似乎有细微的响动从门缝里漏出来,像是重物被拖拽的摩擦声,又像是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但当你凝神去听,那些声音又倏忽消失,只剩下死水般的寂静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擂鼓的回响。


    她们最终停在一处异常宽敞的厅堂前。厅门大开,里面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王妃在此等候王爷,”那枯槁太监停下脚步,侧身让开,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王爷身体抱恙,何时前来,未可知晓。”


    身体抱恙?明初夜心中冷笑更深。无非是给那位疯癫王爷的下马威罢了。她默然,独自一人踏入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厅堂。身后的太监和宫女如同来时一般无声地退去,身影迅速被回廊的阴影吞没。


    偌大的厅堂里,只在正中摆放了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两根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孤独地燃在桌上,烛泪堆叠,烛焰跳跃不稳,将周围有限的空间晕染出一片昏黄、动荡的光芒,却丝毫无法照亮厅堂深处那些影影绰绰的巨大屏风和高耸的立柱阴影。那些黑暗的角落,仿佛潜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


    冰冷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沿着肌肤纹理渗入骨髓。明初夜没有坐下,她的指尖在宽大的嫁衣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触碰到藏在腕间赤金护甲内衬里的一点冰凉硬物——那是入轿前,父亲派来的心腹嬷嬷,趁混乱塞给她的一小包东西。无声的命令不言而喻:若有机会,不留后患。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得异常缓慢。烛火噼啪作响,光芒摇曳不定。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整整一夜那般漫长,直到厅外沉沉夜色中传来更夫敲击梆子的声音——三更天了。


    那突兀的梆子声在死寂的王府里回荡,如同某种不详的宣告。


    就在声音落下的瞬间。


    “吱——嘎——”


    一阵令人牙龈发酸、极其缓慢滞涩的木轮滚动声,从厅堂深处最浓重的那片阴影里清晰地传来。


    明初夜的心脏猛地一缩,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来了!


    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的、折磨人的节奏感,碾过冰冷的地面,碾过死寂的空气,也碾过明初夜绷紧的神经。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屏风后的幽深黑暗。


    终于,一团模糊的轮廓缓缓驶入摇曳烛光勉强照亮的范围。


    那是一架样式古旧笨重的乌木轮椅,轮子边缘包着磨损的铜皮,闪烁着幽冷的微光。扶手和椅背处雕刻的狰狞兽首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影影绰绰,如同活物。轮椅之上,端坐着一个身着墨色锦袍的身影。锦袍的料子在昏黄烛光下泛着一种沉郁的、仿佛吸饱了夜色的光泽。


    他的面容隐在轮椅靠背投下的、以及烛光无法触及的更深邃的阴影里,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幽深漆黑,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穿透朦胧的光线与距离,精准无误地落在了站立在桌边的明初夜身上。


    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纯粹的、冰冷漠然的兴味。


    是他!


    那个传说中疯癫乖戾、瘫痪多年、被皇帝和朝臣视为废人的慎亲王——赵勿吟!


    轮椅最终停在距离明初夜仅仅三步之遥的地方。吱嘎声停止,厅堂里陷入一种比之前更为压迫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冰块。


    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光影晃动间,明初夜清晰地看到,那墨色锦袍包裹下的身躯,纹丝不动地陷在宽大的轮椅里,如同磐石。


    “呵……”一声极轻、极低的轻笑,像冰冷的蛇信舔过耳膜,突兀地从那片阴影里溢出。


    紧接着,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从墨色的袍袖下伸了出来。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泛着玉石般冰冷的光泽。那只手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迅捷和力量,精准无比地扼上了明初夜纤细脆弱的脖颈!


    冰冷!


    如同寒冬腊月里最坚硬的冰块骤然贴上肌肤!那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瞬间炸开,侵入血脉,直抵心脏!


    窒息感紧随而至!


    明初夜瞳孔骤然紧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的本能想挣扎,想后退,但那只手如同铁箍,纹丝不动!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瘫痪多年之人所能拥有!


    她被迫仰起头,被迫迎向阴影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对上那双眼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拖入了无底的冰渊,灵魂都被冻结。


    阴影里,传出赵勿吟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淬着剧毒般的冰寒,清晰地送进明初夜的耳中。


    “爱妃猜猜,本王装瘫这些年……”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等的……是谁?”


    那只扼在她颈间的手并未用力收紧,只是维持着冰冷而稳定的禁锢姿态。然而,这句话语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明初夜的心房上!装瘫?!


    皇帝与父亲的情报,满朝文武的认定……全是假的!


    那黑暗深处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烛光,仿佛要剖开她精心伪装的表象,直刺入她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那里面翻涌的野心与算计,似乎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窒息感与彻骨的寒意交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明初夜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麻,藏在袖中的那一点冰凉硬物此刻仿佛烙铁般灼烫着她的肌肤。


    喉间冰冷的钳制骤然松开。


    如同溺水之人猛地被拽出水面,明初夜踉跄着后退一步,急促地倒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吸入肺腑,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像是吞下了无数细碎的冰碴,刮擦着喉咙深处隐秘的伤口,带来一阵撕扯般的锐痛。她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单薄的身体在沉重嫁衣的包裹下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脖颈上那圈刚刚被冰冷覆压过的脆弱肌肤,激起一片火辣辣的敏感刺痛。


    她下意识地抬手掩喉,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而麻木。再抬眼时,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已近在咫尺。


    赵勿吟依旧端坐于轮椅之上,墨色的身影沉沉地融在烛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仿佛从未移动过分毫。唯有那苍白的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捻动着轮椅扶手上某个狰狞兽首突出的獠牙,发出细微而规律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摩擦声。


    “咳…咳……”明初夜强行压下喉咙里的痒意,带着一丝狼狈后的沙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王爷龙精虎猛,伪装之术……几可乱真。倒是妾身眼拙,竟看不出丝毫破绽。”


    她微微垂首,浓密的眼睫在烛光下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底翻腾的骇浪惊涛。装瘫?这惊天秘密猝然在她面前揭开一角,带来的冲击远非震惊所能形容。皇帝陛下知道几分?父亲又参与了多少?自己这颗被抛出的棋子,棋局伊始,便已陷入了一个巨大而致命的漩涡中心。


    赵勿吟似乎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寒鸦掠过枯枝,短促而瘆人。他捻动兽首的动作停了下来。


    “眼拙?”他语调拖慢,带着一丝玩味的嘲讽,那双寒眸却陡然锐利如刀锋,“本王倒觉得,爱妃这双眼……亮得很,像极了伺机而动的狼崽。”


    他微微倾身向前,轮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墨色的袍袖垂落,几乎触到了明初夜嫁衣垂落的凤尾裙摆。一股混合着冷冽药香与更深沉、难以名状的血腥气的味道,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


    “这王府,看似沉寂如坟,”他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敲在明初夜紧绷的神经上,“实则每块砖石之下,都埋着秘密。有前朝太傅的,有东宫旧卫的……自然,也有本王那位……坐拥九霄的皇兄的。”


    “坐拥九霄”四个字,被他念得轻飘飘,却又带着一种刻骨的讥诮和寒意。


    明初夜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他知道了!他果然早就洞悉一切!自己作为皇帝棋子的身份,在他面前如同琉璃般透明!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冷如冰雕。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极其微弱却让人无法忽视的“沙沙”声,突兀地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对峙。


    声音来自赵勿吟宽大的墨色锦袍之下!


    明初夜的目光下意识地追索过去。借着昏暗摇曳的烛光,她惊骇地看到,那锦袍下摆靠近地面的位置,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并非错觉!那墨色的衣料之下,仿佛覆盖着某个活物,正极其轻微地挣扎、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一股冰冷的战栗感瞬间攫住了她。那是什么?!


    赵勿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嘴角竟勾起一丝近乎愉悦的、扭曲的笑意。他缓缓抬手,修长的食指竖在苍白的薄唇前。


    “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闪烁着一种疯狂而诡异的光芒,“爱妃莫惊。不过是本王养着解闷的小玩意儿……性子野了些,还不大听话。”


    他话音未落,那“沙沙”声骤然停歇,仿佛那“小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