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告假
作品:《墨染殘陽》 茶樓裡來來往往許多行客,楊子晞進來後點了份糕點,便將小孩交給一群小姑娘暫時照看一二,自個上了二樓。
夏墨安靜靜坐在椅子上,端著一身的侷促不安,一旁圍著一群大他十歲左右的少女,嘰嘰喳喳的逗弄著人。
「你幾歲了哇?紅頭髮好漂亮呢。」
「這麼靦腆,莫不是害羞了?」
「家裡有沒有哥哥姊姊?」
小孩仍舊僵坐在椅子上,任由幾個姑娘拉拉捏捏,時不時揉亂他的頭髮,甚至有人試圖將他抱起來逗弄。夏墨安攥緊了膝上的衣料,垂著眼不說話。
他不習慣這麼多人圍著自己,也不習慣這樣的熱鬧,儘管這些姑娘姊姊沒有惡意,但他依然感到不安。在這般煎熬中過去了一刻鐘??
茶樓二樓,陸無道心下一沉,這位壹字部的壹號大人,是在外大有來頭的人物,他有個更響亮些的名字,白面鬼。
據說他有一張名為萬象面的神兵利器,可化千人相、萬人面,但他在行刺目標時,慣以白衣戴面的男子形象示人。
正思索之際,一僕役碰了碰陸無道的肩頭,低眉輕聲道:「抱歉,讓一讓。」
而在他身後是一素衣男子,頭戴白紗斗笠遮面。
陸無道自覺的退到一旁,與其擦身而過,在一片寂靜中,看著人進了茶室??
這茶室不大不小,裡頭堆著不少書卷紙,楊子晞一進來便自顧自找張椅坐下,慢條斯理地將斗笠脫下,擱置一旁:「呦,又拿我名頭去唬你那群新來的。」
「可不是麼?百試百靈。」對面坐著的男人伏案書寫著,看上去年近六旬,絡著腮鬍,眉目張揚,長得頗有些凶神惡煞。
他是九叔,玖字部的幹部,序號玖。
楊子晞也不與人寒暄,開門見山:「幫我查件事,關於陸字部的。」
九叔有些不解:「這部門不是早就沒了,你查他做什麼?」
「昨天在郊外碰上了,不確定,但有幾個身手很像。」楊子晞又道:「噢還有,幫我擬個公文,我要告假。」
「幾天?」
「五年。」
九叔皺眉,執筆的手一頓,用你他娘是不是瘋了的神情,抬頭看他。
「你可真有種。」他哼一聲,將筆往文鎮上一擱:「你這要告的哪門子假?五年?知不知道你這個位置,換個人來坐,怕是不用五年,就再也輪不到你了。」
「哦,那正好。」楊子晞笑了笑:「我也沒說一定要回來。」
九叔眉頭一跳,表情瞬間凝重起來:「你要退了?」
「沒這個意思。」楊子晞手指在桌上輕敲幾下,神色不變:「但確實乏了。」
與此同時,樓下茶樓內,夏墨安依舊緊緊攥著衣角,低著頭,承受著那些姑娘們嘻嘻笑笑的逗弄與詢問。
「欸你怎麼還不說話啊?」
「你爹爹是西人?還是你娘親是?」
「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樓上傳來輕緩的腳步聲,旋即一道溫潤的嗓音落入耳中。
「行了,都散了。」幾名姑娘回頭一看,正見楊子晞拎著斗笠,慵懶地走下來:「這小孩不經逗,妳們嚇到他了。」
姑娘們互看一眼,雖有些意猶未盡,卻都沒再多說什麼,很快便作鳥獸散。
楊子晞一手抱起他,剛要離開,見桌上點心一口沒動,便回頭全包了帶走。
出了茶樓是一片熙熙攘攘,燈火爛漫。
紅晃晃的燈籠如一條蜿蜒長蛇,映著街道盤桓千里,楊子晞此番來是想採買些日用所需。
不夜街上人潮摩肩接踵,好不熱鬧,吆喝聲此起彼落,小攤炭火燻紅,鐵鍋翻騰間香氣四溢。
到底還只是個孩子,夏墨安剛下來走著走著,就開始打盹起來,小腦袋一垂一頓的,撐沒多久便被師父撈回肩上小憩。
楊子晞買了不少東西,其中最多的便是書籍,是一些啟蒙讀物,《千字文》、《三字經》、《弟子規》,還有些帶插圖的神鬼傳記,內容都仔細翻閱過了,沒什麼問題。
回到竹屋時已然夜深,夏墨安依然還在熟睡,楊子晞替他擦拭手腳時,這才恍然想起忘了給他換傷藥,於是輕手輕腳的給人換了。
噩夢猶如這孩子一身的傷,都在逐漸痊愈中,偶有睡不踏實的時候,但總有人會一遍遍撫平他的背脊。
竹林的枝葉從蒼翠到枯黃,直至飄搖落下,金風吹拂捲起一陣脆生生的響。
自從養了孩子後,楊子晞的作息變得規律不少,辰時起戌時眠,一日裡撥個倆時辰教人習字唸書,閒時便在院裡栽花種菜。
相隔幾月,夏墨安身板不似初來那般瘦骨嶙峋,長肉了一些、高了幾許,連同性子與脾氣倒也被養大不少。
無人理睬時他是株蔫了吧唧的枯草,一旦有人滋養便嬌慣起來。
連著幾日陰雨連綿的天,碰巧今兒豔陽高照,楊子晞一早就將囤積的衣物洗了,他挽起袖子將最後一件衣裳抖開,掛上竹竿,剛收手便感到腳邊被個什麼東西纏上了。
「師父??」夏墨安悶悶地喚了一聲,帶著剛睡醒的鼻音。
楊子晞低頭瞧他一眼,見小孩光著腳踩在石板地上,眼尾泛著未褪的睡意,他皺了皺眉,彎下腰輕聲詢問:「怎麼不穿鞋就跑出來了,嗯?」
夏墨安沒答話,趁著他低身時,整個人往他懷裡鑽,倆小手圈緊他的脖子,頭埋在人肩窩處蹭了片刻才道:「我剛醒??沒看到你。」
楊子晞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托住他的背,穩穩將他抱起,輕輕晃了晃:「我是不是說過,醒來沒看到人,就自己在屋裡等一會兒。」
「可我不想等。」夏墨安抱得更緊,語氣有些委屈:「一醒來,就想找師父??」
這話聽得人心裡發軟,楊子晞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細語輕聲哄著:「那下次記得穿好鞋,可以麼?」
小孩乖順地點點頭,軟軟地伏在他肩上,還不願從懷裡下來,這傢伙黏人也不是一天兩天,楊子晞拿人沒辦法,索性由著他去了。
剛晾好衣裳準備收拾回屋時,倏忽間颳起一陣風,吹得竹桿上袖袍翻飛,又聞幾聲清雅鶴唳,驚鴻一瞥的白影掠過,待風止息,便見一白鶴挺拔著身姿立於前,細長的喙輕叼一封書信。
楊子晞接過,信上金七瓣蓮的封泥印倒是顯貴,拆封後粗略一看,大致知曉內容,便抬手一彈,指尖竄出火光,轉眼信箋燒成了灰燼,飛揚而去。
「師父,上面寫什麼呢?」夏墨安歪著腦袋問他。
「寫睡覺踢被子的小孩,不能吃點心。」楊子晞胡謅亂道的應他。
「你騙人??」
「怎麼騙人了?」楊子晞慢悠悠地收竹籃,語氣懶散,側眸看他:「你昨晚踢沒踢?」
夏墨安抿嘴,低頭盯著地面,小聲嘟囔:「有一點點??」
「哦?一點點是多少?」楊子晞輕笑,一手抱他,一手拿著竹桿子拍平衣物上的褶皺:「明明是整條被子都落到床下去了吧,半夜還是我給你撿回來的。」
夏墨安不說話了,眼睛圓溜偷偷瞄著楊子晞,見他似笑非笑,心裡有點慌,軟著聲音討好道:「那我下次不踢了……可以吃點心嗎?」
楊子晞懶懶地嗯了一聲,卻沒說行不行,這可讓小孩急了,扯著他的外袍哼唧半天。
這番話全然是在逗他,晚飯過後後依舊有點心吃,還是夏墨安心心念念許久的甜釀圓子,小孩喜甜食,這回倒不用人餵,自個就吃的精光。
等收拾好一切後,就寢前的片刻寧靜。
「小安。」楊子晞突然喚他,聲調同以往溫和,卻又帶了點慎重:「跟你商量件事,師父明天得出一趟遠門??」
夏墨安愣了一下,又抬頭看他:「你要去哪裡??」
「北疆,去辦點事,要走個幾天。」楊子晞目光落在小孩身上,似是在細細觀察:「這趟路你不能跟,我托了村長,這幾日你住他那裡,他會照顧你。」
見小孩眼神慢慢變了,從原本的單純聽話,變成疑惑,再到委屈,最後眼圈悄悄紅了起來。
楊子晞一手覆上他腦袋揉揉,低聲輕哄著人:「你不是最喜歡他們家養的小貍花嗎?那幾天你就可以天天找牠玩??噢呦呦掉金豆豆了。」
憋不住的淚珠子從夏墨安眼眶滴落,他聲音小小的,帶著顫音:「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五天。」楊子晞比出五根手指:「過一天數一根手指頭,數到第五個,師父就回來了。」
小孩像是想起什麼,眼神一下子慌了,突然低聲說了一句:「不能不要我。」
「怎麼會?」楊子晞發覺情況不對,便把人抱自己膝上坐著,摟進懷裏細細的哄:「這趟是不得不走,但很快就回來,你在村裡等我,好不好?」
「不准走……你不准走……」夏墨安聲音顫得厲害,話說得斷斷續續的:「你走了,我就又一個人了……」
楊子晞沒說話,只是把人摟的更緊,小小的身子貼在他懷裡,渾身顫抖。
「你不是一個人。」他一遍遍地哄:「我在,小安,我還在。」
「你走了就不是了……我乖、我不鬧了,我再、再也不踢被子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話說到後頭,小孩已經哭得說不清楚,淚水糊了一臉,抓著楊子晞的手都在抖,像是生怕一鬆開他就會消失。
「好、好,不走不走,我們先睡一覺,什麼事明天再說??」楊子晞貼著孩子額頭低語,語氣輕得不能再輕,他抱著人緩緩躺在床榻上,手掌一下一下輕拍小孩背脊。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轉為小聲的抽噎。
夏墨安趴睡在他懷裏,兩手死死攬住人脖頸,卻哭得越來越沒力氣,手指仍然抓著他的衣襟不放,鼻子抽著,眼皮一點點闔上,最後眼淚還掛在臉頰上,就睡過去了。
楊子晞看著他,抬手小心地替小孩擦乾淚痕,一晚上都不敢將他放下懷。
小孩是要哄的,但人也是得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