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见如故

作品:《答案·谨慎参考

    2010年9月,南临市,高三(7)班教室


    夕阳的金辉斜穿过窗外高大的香樟树梢,在靠窗的课桌上投下晃动跳跃的碎影。


    老旧吊扇在头顶徒劳地转动,呼啦啦的声响搅不散空气里粘稠的燥热。


    秋蝉藏身浓荫,以最大分贝宣泄着夏末最后的疯狂。


    教室后黑板,巨大的粉笔字如同烙印:距离高考还剩“263”天。沉闷的数字压在每个高三生心头。


    浓曦的指尖用力划过草稿纸,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物理练习册摊在桌面,那道最后一步公式依然空白,犹如横亘在面前的一道叹息之墙。


    从青禾镇那个小小的初中拔得头筹,拼尽全力考入这所全省闻名的南中,她以为只是新起点,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名为“普通”的冰山。


    “考一次,换一次座”的冰冷规则,像悬顶的利剑,周测月考的成绩单一次次提醒她现实的残酷。


    又是卡在这最后一步……


    莫名的烦躁和一丝遥远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恍惚间,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记忆碎片般闪过。同样解不出的竞赛题,同样的绝望边缘,直到一张从天而降的纸条……


    “浓浓!”


    好友白晓璐声音里的兴奋像一枚投入沉闷水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浓曦的思绪。她甚至没等浓曦完全抬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快!四班和实验班的对决!林墨首发!错过后悔一辈子!”


    “林墨……”浓曦下意识重复这个名字,指尖微顿。这个名字牵扯出的,绝非简单的球场风云。


    白晓璐凑近,压低声音,带着心照不宣的促狭:“知道你这位‘老熟人’不上课就溜,今天破例留在教室,外套都扔着呢!指不定就是等你去看的!走嘛走嘛,报恩的机会来了!”


    三年前青禾镇初中那个崩溃的午后,那张承载着关键解题思路的纸条,右下角落款只有两个狂放的字母——“L.M”。


    这个秘密,只有她知道。后来辗转听说,那时隔壁省城转来了个短暂的借读生,姓林。


    转学到南中惊见林墨,那似曾相识的张扬眉眼和传闻中的行事,几乎让她确认。只是……南中的林墨是天上月,而她,终究只是地上尘。


    看着白晓璐挤眉弄眼,浓曦无奈又心虚:“胡说什么……”眼神却不由自主瞟向教室后方靠墙的位置。


    那件熟悉的蓝白校服外套,正懒散地搭在椅背上,如同它的主人一样,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存在感。


    “快点啦!”白晓璐不由分说把她拉起来,“再磨蹭好位置真没了!今天班对班,他肯定打疯了!”


    操场篮球场


    离场地还有段距离,球场方向传来的声浪已经**滚烫——震耳的尖叫、尖锐的哨声、球鞋与塑胶地刺耳的摩擦、还有少年们奔跑跳跃带起的呼啸风声,混杂着秋日午后特有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


    “看到没!我的天!林墨刚刚那个突破!”白晓璐尖叫着,奋力拉着浓曦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地挪动。


    浓曦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轻而易举地锁定了那个白色身影。他穿着和其他队员一样的白色球服,却如同鹤立鸡群。


    身量极高,动作舒展有力,每一次带球突破都像一道撕裂空气的闪电。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粘在饱满的额角,随着他运球的动作甩出细小的汗珠。


    白晓璐终于把她拖到了稍微靠前的位置。场上的林墨刚接到队友传球,一个极其逼真的假动作晃开防守,两步突进到三分线外,毫不犹豫地起跳——姿势流畅漂亮,压腕,出手!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橘色弧线。


    “唰——!”


    空心入网!声音清脆干净!


    “墨哥牛逼——!”他的队友们嘶吼着冲过去和他撞胸庆祝。


    整个球场瞬间被点燃!排山倒海般的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天!人潮汹涌躁动。


    浓曦的心脏像是被这声浪狠狠撞了一下,咚咚咚狂跳起来,视线几乎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就在他投中三分落地,漫不经心抬手抹了把下颌汗水的瞬间,浓曦清晰地看到——阳光下,他那颗长在左侧下颌骨边缘、几乎不引人注意的浅褐色小痣。


    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轮廓骤然清晰起来——青禾镇破旧篮球场的角落,那个投球后短暂驻足的背影,侧脸似乎也映着一点相似的痕迹……


    是他。真的是他。


    “小心——!”旁边的白晓璐惊呼撕裂了空气。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终场哨声刚落,一个裹挟着风声和恶意的橘色篮球,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以极刁钻的角度穿透尚未来得及散开的人群缝隙,直冲浓曦的脸门砸来!


    太快!太近!根本避无可避!浓曦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徒劳地抬起双手——


    视线陡然被一片宽阔的白色遮挡!清冽而熟悉的、如同冬日松针晒过阳光般的清爽气息猛地将她笼罩!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那个白色身影像是早就预判了球的轨迹,以一种超越常理的迅疾,几乎是闪现般精准挡在了她身前!


    他不是格挡,而是探手!


    带着巨大冲击力的篮球被他修长有力的手,不偏不倚地、牢牢地抓在掌心!


    “啪!”一声沉闷重响!


    篮球的动能瞬间被扼杀在他稳如磐石的五指之间!


    巨大的冲击力甚至让他手腕和小臂的肌肉瞬间绷紧虬结,线条贲张,带来强大的视觉冲击力。


    隔得如此之近,浓曦几乎能感受到那股灼热的生命力与他手臂散发的、运动后特有的热力,带着松针般的清冽汗息扑面而来。


    林墨抓着球,甚至没回头看一眼被他护在身后、惊魂未定的女孩。


    他的目光森冷,如淬冰的刀锋,直直刺向人群外那个始作俑者——章其。章其脸上懊恼和一丝未能得逞的痛快还未来得及完全转换。


    浓曦急促地喘息着,指尖掐进掌心肉里,那句冲到喉咙口的“谢谢……”在看清他决绝而疏离的背影时,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涩漫上鼻尖,悬着的心落下,又仿佛被什么东西攥得生疼。他……是认出她了吗?还是根本毫不在意?


    下一秒。


    林墨眼神倏地一冷,握着球的手臂肌肉骤然绷紧!


    那被他轻易掌控的篮球,如同被赋予了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化作一道骇人的橘色残影,撕裂空气!


    带着恐怖的破风声!


    精准!狠厉!


    狠狠砸在章其毫无防备的右腿膝盖外侧!


    “嗷——!”凄厉如杀猪般的惨嚎骤然响起!章其整个人如同被巨锤击中,脸朝下轰然砸在地上!抱着瞬间红肿扭曲的膝盖在尘埃里疯狂打滚,涕泪横流。


    整个操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行凶者和受害者身上。


    “林墨!我□□祖宗——!”章其痛极而怒,嘶声力竭地咆哮着,眼睛血红,“你他妈瞎啊?!故意的!你绝对是故意的!”


    围观的学生噤若寒蝉。谁不知道是章其输球又输人,恼羞成怒泄愤?仗着他那个当副校长的爹,他在学校里横行无忌惯了,何曾受过这种痛彻心扉的教训?


    林墨连眼风都懒得给他一个,轻飘飘地拍了拍手,仿佛刚才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蟑螂。


    他这才像刚记起什么,慢悠悠地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脸色煞白的浓曦,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幽光,快得像是错觉。


    然而,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却带着惯有的、足以冻伤人的冷淡:“站远点。”


    “混账!林墨!你给我站住——!”


    班主任赵临风气急败坏的怒吼从人群外炸响,他挤开人群冲进场内,脸色铁青地指着林墨:“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章校长的电话都打到年级部了!给我滚过来!”他几乎要气得背过气去。


    教师办公室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办公室内气压低得吓人。


    赵临风坐在办公桌后,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着林墨的手指还在微颤:“说!怎么回事!反了你了!下手那么狠!”


    他无法想象章其膝盖肿成那样,要是真有个好歹……他简直不敢想章校长会怎样!


    林墨双手插在裤袋里,身体微微倚着墙,站得并不规矩,甚至可以说有些懈怠。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球是他扔的,对着人脑袋。”


    “就算他扔了!砸着你了?!你看你现在活蹦乱跳的!”


    “没砸着我。”林墨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你逞什么英雄?!砸着别人了?!谁啊?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疯?!”赵临风气结。他当时距离远,又被层层人群挡着,根本没看清球到底冲向谁。


    林墨沉默了一瞬,办公室里只听到赵临风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门口的方向,指尖在裤袋里极轻微地蜷了一下,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砸着谁,都一样欠揍。”


    “你!”赵临风被他这副油盐不进、拒不配合的态度气得差点背过气,“章校长说了,你这是恶意伤害!要严惩!”


    林墨终于抬起眼皮,漆黑深邃的瞳孔直视着暴怒的老师,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裸的嘲弄:“哦?拼爹是吧?”


    他嗤笑一声,清冽的嗓音在压抑的空间里格外清晰,“行,让他打电话给我爸。看看……谁能拼得过谁?”


    那平淡话语里蕴藏的冰冷力量和绝对的傲慢,让赵临风的心猛地一沉。


    门外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正欲敲门请教的浓曦,脚步瞬间被钉在原地。指尖几乎掐破掌心。


    那句极具力量感和阶层碾压意味的“谁能拼得过谁”,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心口。青禾镇的温暖和此刻他展现出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森冷规则,让她微微发抖。


    “你……!”赵临风指着他,气得语塞,脸色由青转白。


    林墨语调一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服软”:“行,赵老师,我认错。我不该动手。”


    赵临风一口气终于喘匀了点,脸色稍缓,刚想开口教育几句。


    “不过,”林墨话锋陡然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热诚凑近一步,脸上甚至还挂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浅淡笑意。


    “您看,我知道前阵子后勤处那批‘溢价’的体育器材是谁点的头……我这手痒一时没忍住,要不……这事儿就当咱们扯平了?您别上报,我当不知道?”


    他眨了下眼,眼神清澈无辜,话语却精准狠毒地戳向赵临风背后那位实权人物最脆弱的软肋!


    章其的父亲——章副校长。


    轰隆!


    门外的浓曦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大脑嗡嗡作响!他竟然……竟然敢当面威胁老师还点校长的名?!他怎么敢?!


    “你……你……”赵临风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猛地一拍桌子,“放肆!你这是威胁!恐吓!!”他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林墨眼疾手快,顺手抄起赵临风桌上泡着枸杞的保温杯,稳稳递了过去,语气竟带着点安抚的温和:“您消消气。您这样玉树临风的年级标杆,气坏了多不值?喝口水。”他甚至还体贴地拧开了盖子。


    赵临风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看着递到面前的杯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简直要憋出内伤。他喘着粗气,咬牙切齿:“我能不气?!我能不上火?!”


    林墨脸上的那点伪装的温和和嬉笑一点点敛去,那双深邃的眼眸重新恢复沉静,语气也终于带上了一点真实的重量:


    “赵老师,您带了我们三年,我什么人您清楚。我不是主动惹事的人。”他看着赵临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只要他章其今后不故意往我枪口上撞,我保证,绝不会再让您因为‘物理损伤’接到校长电话。”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却也透着一股阴冷的警告——别招惹我。


    赵临风看着他,眼神复杂。他太了解这个桀骜不驯的学生了。刺头一个,无法无天,但……言出必践。


    再想想章其平日的劣迹斑斑和林墨背后那令人窒息的家世。最终,那口气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疲惫地挥挥手:“滚!滚回去!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再有下次……”他没说下去,但那沉沉的警告已足够。


    “明白。”林墨恢复那副散漫的样子,拉开门,迈步而出。


    办公室外走廊


    浓曦站在墙边,深吸了好几口气,拼命想压下那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跳,以及脸上还未褪尽的震惊和无措。


    林墨刚才在办公室里那番“骇人听闻”的发言,如同重锤,一遍遍在她脑中回响。


    她努力平复着呼吸,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领,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鼓起勇气走向那扇刚刚开启又关上的办公室门。


    她抬起手,指节屈起,正要叩响。


    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


    一个人影带着一股强烈的、运动过后尚未散尽的热力和淡淡的松针气息,迅疾而出!


    浓曦完全没有预料,巨大的惊愕让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骤变的表情,同时抬手匆忙地去拢耳畔并不存在的碎发——


    正是这下意识的低垂视线和手臂抬起的动作,让她完全失去了对前方空间的掌控。


    砰——!


    额头结结实实、毫无缓冲地撞上了一片温热的、带着惊人坚硬感的胸膛!


    鼻尖瞬间被浓郁的、属于少年的汗水气息淹没!那味道并不难闻,充满了阳光、汗水和一种纯粹生命力的蓬勃感,强烈而具有冲击性。


    “唔……”浓曦闷哼一声,猝不及防的巨大撞击力让她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一股强劲的力道瞬间箍住了她的手臂——是林墨!在她即将摔倒的刹那,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近乎条件反射地、有力地攥住了她的胳膊肘!


    滚烫的指腹隔着薄薄的校服袖子烫贴在她的皮肤上。


    力量之大,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浓曦惊愕地抬头——


    视野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


    他的眼睛那么近!


    那双总是透着散漫、冷淡或嘲讽的眼底,此刻清晰倒映着她惊慌失措的脸庞,深处却翻涌着浓烈的。


    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震惊,像是错愕,像是某种深埋已久的旧绪被猛地翻搅出来,甚至有瞬间凝固的锐利审视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沉痛与冰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