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所托非人

作品:《她的小哑巴

    大婚当日,天还未亮,远处隐约传来喜乐之音。


    花酿尚在睡梦中,就被几个婢子架起,被迫坐起身。


    花酿睡眼惺忪,身子瘫软下来,立马有人托住她的腰背。她打了个呵欠,索性闭眼继续休憩,也不多问,任由她们摆布。


    她们褪去她的衣物,扶她坐进浴桶。湿润的水汽氤氲中,婢女们见她身上多处疤痕,如数条狰狞蜈蚣攀附,不由得倒吸口凉气——这哪里是寻常闺阁女子的身子?


    沐浴更衣后,有一妇人将她按坐于梳妆台前。妇人用糯米粉搽在她的面上,接着取来一根棉线对折,两端咬在唇间,另一端用拇指食指撑开,手口并用,绷直细线在她脸上来回绞动。细线如刀刃刮过皮肤,带来阵阵刺痛,尚能忍受。


    再来就是有人为她上妆,花酿已睡意全无,缓缓睁开眼,打量镜中容颜。


    往日疏淡的眉画浓,苍白的薄唇点绛,清淡的面容霎时鲜艳起来,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艳。


    花酿瞳孔骤然紧缩,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脸颊。


    铜镜中那张秾艳昳丽的脸,可以是“她”,亦或是“她们”,但绝不能是她!


    花酿突然发了狠,双手用力抹去脸上脂粉。直到露出本来面容,她才长舒一口气。


    周围的婢女大吃一惊,以至于花酿擦去大部分妆容,她们才反应过来,乱作一团。


    “姑娘!”“这可使不得!”“快!再上妆!”


    慌乱间,有人喊了一声,“老...老爷!”


    “作甚如此慌张?不像话!都出去!”


    诸葛顺平步入房内,仆婢皆低首鱼贯而出。


    他身着正红色织金圆领袍,头戴乌纱镂金帽,衬托得他愈发俊朗,身形挺拔,端的是清贵模样。


    “将东西放下。”


    小厮将匣子置于桌上,便脚底抹油退了出去。


    女子坐在镜前,他拿起妆台上的木梳,立在她身后,亲手执梳,为她梳发。


    他俯身贴在她耳畔,看向镜中,映出两道剪影:男子剑眉星目,女子残妆凌乱,眉间粉黛尚留,唇边胭脂晕开,似雪地红梅,冷艳独绝,让他望而不禁意乱,生出“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画面。


    他咬破舌下暗藏的布囊,吐出一口湿热的烟气,“我想娶姐姐很久了。”


    花酿起初是蹙眉,“胡闹!简直荒......荒?”后眉峰舒展,双瞳涣散。


    “反正沧浪宗不知姐姐的下落。”他指尖缠绕她的青丝,“姐姐不如嫁给我做妻,待在后宅,远离江湖是非之地,岂不美哉?”


    他扣住她的后颈,让她转过脸,与他四目相对,“姐姐说好不好?”


    她眼底一片混沌,似蒙着薄雾一般,唇间溢出呢喃:“我......我不知道。”


    “姐姐,”他亲去她的眼角脂粉,入口是甜腻腻的花香,“说愿意。”


    “愿意。”


    他感到快心满意,“姐姐若是一直这般听话,就好了。”


    他直起身子,去拿桌上的长匣,打开是一件青绿钗钿大袖衫,金线密织,正是正妻大婚所着的规格。


    原来之前量体裁衣,不是为花酿裁制新衣,而是给她改制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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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扇外人影晃动,鼓乐喧天,窗扇内却一片漆黑,静寂无声,两者格格不入。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光线争先恐后挤入,在昏暗的室内撕开一道口子。


    岳凉垂首坐在床沿,闻声抬头看向门口。猝不及防的光线刺眼,她下意识抬手遮挡,正好露出颈间那道青紫勒痕,在苍白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婢子早已见怪不怪,神色如常地放下餐盘,“姑娘,该用午饭了。”


    岳凉淡淡看了一眼,挥手将碗筷尽数扫落,碎瓷炸开,汤汁飞溅。


    “姑娘——”婢女慌忙躲开,惊呼声戛然而止。


    屋外闪进一道黑影,婢女登时晕厥倒地。黑影回身合上门扉,将满院喜乐隔绝在外,黑暗复又吞噬厢房。


    黑影跨过婢女,来到岳凉面前,抚上她脖颈间瘀痕,心疼道:“很疼吧?”


    岳凉侧身躲开,“别碰我。”


    “那厮都要迎娶别的女人了,你还在为他寻死觅活,平白作践自己,何必呢?”


    岳凉抚过床上残破的婚服,心中漫起无边悲怆。


    她幼年失怙失恃,寄人篱下,受尽冷眼。彼时春日,景色相宜,随赵家二房泛舟湖上,因与二房发生口角。二房性情乖戾,当即推她落水,冰冷的湖水漫入口鼻,连呛好几口水。


    她拼命呼救挣扎,赵家众人皆冷眼旁观,无一人搭救,任由她直直沉入幽深湖底。意识渐渐涣散时,忽然一道身影破水而来,那人将她拥入怀中,带她冲破水面,浮向岸边。


    带有药香的气息灌入胸腔,缓解她的窒息感。她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男子近在咫尺的眉眼,比浮光跃金的湖面还要耀眼。


    之后,她抛弃世俗约束,饱受世人非议,假借学医名头,整日流连济世堂,只为稍稍亲近他些。


    诸葛顺平待她冷淡,但她始终坚信,精诚所加,金石为开。


    一年前那夜,她拾缀好散落药材,准备回后院厢房歇息时,撞见他跌跌撞撞而来。他双颊赤红,喘着粗气。


    济世堂需有人值夜,她不想回赵家,便主动揽了这差。


    见他被门槛绊倒,她急忙伸手去扶,触手所及皆滚烫似火,连呼出的气息都异常灼人。纵然她只是略通药理,也能瞧出他身中虎狼之药。


    那夜,他强横粗莽,难见平日君子模样。


    少年情意最浓时,痴痴喊了一声,“凉儿!”


    后来数次,少年醉酒寻她,总在情意浓厚时,叠声唤着“凉儿”。


    直到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他弃她于不顾,她看透他的薄凉,可她早已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终究是表姐对他施压,才换来他一纸迎娶之约,她得以入住诸葛府邸。从此她替他打理济世堂,又操持府内中馈,两处来回奔波。


    眼瞅婚期日□□近,不料大婚前夜,一纸书信便将他匆匆唤走。她攥着信笺逼问王掌柜,老人才吐露前因后果。


    原来,少年言语含糊,非“凉”而是“酿”。


    也知道了少年心事,为了换那人片刻亲昵,不惜自己饮下虎狼之药,诱那人成事。


    她视若珍宝的人儿,那人居然弃之敝屣。


    嫉妒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她的心,让她渐渐面目全非。起初,她只想困住花酿,后来,她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一步错,步步错,走向深渊,无法回头。


    “诸葛顺平狼心狗肺,对你的付出视而不见。你尚怀着他的骨肉,他却撕毁与你的婚约,转头迎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黑影声音如鬼魅,慢慢吞噬她的神智,“你甘心吗?”


    岳凉死死攥住手中婚服,指节泛白。这婚服是她她请了绣娘监工,自己日夜赶工,一针一线皆倾注心血,亲手绣出来的。临了诸葛顺平却要她为妾,盛怒之下,她用剪子剪毁婚服。


    “王不凡,”岳凉看向他,“你来若是挑拨离间的话,可以请回了。”


    王不凡阴恻恻一笑,掏出怀里的书信。岳凉接过信件,展开扫视,是一封求救信。


    “那贱人私下交给我爹的,我使计调换了过来,据说是往扬州送。”


    “扬州?”岳凉目露疑惑,“扬州是王城,距咱们这来回都要个十余日,她为何不往中原送。”


    “江湖草莽,浪迹天涯,处处都有巢穴,没甚奇怪。”


    岳凉折起信纸,“你有什么主意?”


    “她不是要逃吗?咱们就帮她逃出去。”王不凡冷笑一声,“诸葛顺平既然要娶来路不明的人,那新婚之夜新郎遇刺,新婚畏罪潜逃,岂不是合情合理?至于那贱人,逃出去是生是死,还不是全凭我们说了算?”


    “不行!”岳凉猛然抬头,“诸葛顺平不能死!”


    “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前几日你悬梁自尽,他可曾来看过你一眼?”


    岳凉指尖抚摸腹间微隆,声音低柔却带有一丝凄然,“他若死了,诸葛府无以为继,顷刻倒塌,我无处可去。”


    “何须要他立即毙命?只需让他重伤垂危,由你亲自照料,待你平安诞子之日,便是他的暴毙之时。”他顿了顿,放轻声音,却字字清晰,“届时母凭子贵,整个诸葛家,还不是尽在你的掌握之中。”


    “你为何助我?”先前她大权在握,王不凡听她差遣尚可说是利益驱使,如今她身陷困境,他如此做法,倒叫她看不透。


    王不凡单膝跪地,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很久很久以前,你骑在墙头偷摘青梅,见我从墙下经过,便笑着掷了一颗给我。”


    他微微闭眼,似在回忆,“那时阳光穿过枝叶,斑驳透在你脸上。我仰头望着,只觉世上无人及你一分。”


    他睁开眼,“后来你坠入湖中,我跃进湖里将你托起,将你交给岸边的诸葛顺平,自己却力竭沉入水底。再等我醒来,你已到了济世堂。”


    岳凉眼眶一酸,用指临摹他的眉眼,“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言明?”


    “你眼里心里都是诸葛顺平,我想,我出身样貌皆不如他,只要能远远看你平安喜乐,于我足矣。”王不凡凝视着她,“可是,你并不快乐。”


    岳凉怔然,心中百感交集,终化为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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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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