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守幽宫

作品:《山河为弈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洒在聖朝皇城的琉璃瓦上。白日里金碧辉煌、气象万千的宫殿群落,此刻在月光下只显露出连绵起伏的、沉默而巨大的轮廓,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飞檐斗拱的线条依旧锐利,直指深邃的夜空,无声地诉说着皇权的至高与森严。只是那份白日里的喧嚣鼎沸早已沉寂,徒留下空旷的回廊与紧闭的宫门,在清冷的月光里流淌着一种无言的落寞。整个皇城,像一幅褪了色的工笔重彩,宏大依旧,却悄然浸染了夜的孤清。


    在这片沉睡的宫阙深处,昭阳宫的灯火显得格外幽微。


    时雪瑜独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窗棂紧闭,只透进几缕清辉,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殿内陈设雅致,云母屏风、紫檀案几、青玉香炉,无不彰显着曾经或应有的荣宠,只是此刻,它们都浸润在一种过分安静的、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如同被时光遗忘的精致琥珀。空气中有淡淡的陈年书卷气,混杂着若有似无的安神香息。


    她微微侧着头,长发如瀑,柔顺地垂落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月光吝啬地勾勒着她侧脸的线条,鼻梁秀挺,唇瓣如初绽的樱蕊,只是眉眼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极淡的倦意,像春日清晨未散的薄雾。烛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点难以捉摸的微光,并非绝望,更像是一种沉静水波下的无声潜流。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榻边一卷半开的书册,书页已经起了毛边。自愿走进这座昭阳宫,是她精心计算后的落子。远离御前,避开那双深邃如渊、喜怒难测的眼睛——皇帝隽鸿熙的眼睛。这深宫之中,每一步都是险滩,前世的惨烈结局如芒在背,她所求的,不过是偏安一隅,一个不被注意、能喘息自保的角落。昭阳宫的清冷,便是她为自己织就的、最安全的茧。


    宫门外,更漏声悠长地传来,敲碎了夜的沉寂,也清晰地昭示着时辰。这声音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宫墙,也穿透了她心底那层薄薄的屏障。时雪瑜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知道,此刻应是隽鸿熙结束御书房议事,乘着龙辇回寝宫的时候了。辇驾的轨迹,会远远地绕过这片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在她平静的眸底深处漾开,快得如同错觉。不是恨,不是怨,甚至不是强烈的渴望,只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无奈,如同初秋的凉意,无声地渗入骨髓。她轻轻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瞬间泄露的情绪。将自己囿于这方寸之地,隔绝了外界的繁华与恩宠,也隔绝了致命的漩涡。这选择带着清醒的苦涩,却也藏着一丝隐秘的、近乎尘埃落定的庆幸——至少在这里,她暂时是安全的。


    夜风似乎更凉了些,拂动着殿内垂落的轻纱,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时雪瑜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面宏大世界的殿门,眼神空茫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潭深水般的平静,只余下烛火在她眼中留下一点固执的、不肯熄灭的微光,映照着这深宫静夜里,一个女子无声的、精明的自守。窗外的月光,无声地为这座自愿的囚笼镀上了一层清冷的薄霜。


    ***


    更深露重,昭阳宫内的烛火微微摇曳,将时雪瑜的身影拉长,投在绘着淡雅山水的屏风上,像一抹挥之不去的幽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思绪却像挣脱了束缚的轻烟,飘向了那个烈火烹油、最终归于寂灭的前尘。


    那时,她亦如初绽的芙蕖,带着邻国——云泽国——最美好的祈愿,踏入这聖朝深宫。隽鸿熙,那个名字本身就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深不可测的男人,彼时待她,是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掺杂着欣赏与利用的温和。她是联结聖朝与云泽的丝带,是隽鸿熙棋盘上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他需要云泽的助力,去倾覆那个盘踞北方的、同样强大的敌国——朔风。


    宫宴喧嚣,丝竹靡靡。她记得他曾在高台之上,隔着觥筹交错的人影,向她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那目光有时带着探究,有时又仿佛有片刻的柔和。一次,在她抚琴后,他屏退众人,偌大的殿内只剩他们两人。他踱步至琴案旁,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低沉的声音在空旷中回响:「雪瑜的琴音,如云泽山涧清泉,涤人心尘。」他的靠近带来无形的压迫,也带着一丝她当时未能辨清的、复杂的气息。她只是垂眸,恭敬地应答,将所有的惶恐与思乡都深埋在低垂的眼睫之下。


    前世的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棱角,刺破此刻昭阳宫的宁静。


    朔风国灰飞烟灭的消息传来时,宫中的喜庆还未散尽。她甚至还未来得及为那无数湮灭的生命感喟,更深的寒流已悄然涌动。她不知道,隽鸿熙的利刃,已悄然转向了她血脉相连的故土——云泽。她更不知道,故国那位位高权重的丞相,她的母族叔父,在绝望中做出了孤注一掷的背叛。


    当云泽覆灭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聖朝宫廷时,时雪瑜的世界彻底崩塌。她甚至来不及为故国恸哭,更深的罪名已如冰冷的枷锁套上脖颈。丞相的叛逃与泄密,被有心人巧妙地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她,这个来自云泽的公主,成了网中最显眼的猎物。隽鸿熙那双曾在她琴音后有过短暂柔和的眼眸,此刻只剩下雷霆震怒后的、刺骨的冰寒与猜忌。


    「私通外臣,图谋不轨」的罪名,轻飘飘地落下,却重若千钧。曾经象征荣宠的宫殿,转瞬成了华丽的囚笼。没有激烈的审问,只有无尽的沉默与隔绝。她记得他最后一次踏足她的囚所,是在一个同样深沉的夜。殿门开启时带进的冷风,吹熄了几盏灯烛。他站在阴影里,高大的身影模糊了殿外的月光,周身散发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混合着血腥气与疲惫的戾气。


    他没有看她,目光扫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落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时雪瑜,你辜负了朕。」仅仅一句,冰冷如铁,再无下文。那眼神里,或许曾有过一丝她无法解读的挣扎,但最终都被浓重的失望和帝王的冷酷彻底淹没。他转身离去,沉重的殿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断绝了她所有的生机。不久,一杯鸩酒,伴着宠妃精心编织的「巫蛊厌胜」谗言,便为她短暂而飘零的一生画上了句点。


    后来,她飘荡的残魂才知晓那最深的讽刺:原来在他凯旋的蓝图中,曾有过为她加冕凤冠的打算。那杯鸩酒,不仅毒杀了她,也毒杀了那顶未曾戴上的后冠,让聖朝的凤位从此空悬。


    烛心「啪」地爆开一个细微的灯花,惊醒了沉湎于前尘旧梦的时雪瑜。她猛地一颤,指尖传来书页被捏皱的触感。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闷的悸痛,并非撕心裂肺的恨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浸透了命运荒诞与无力的悲凉。


    她缓缓松开手指,将被捏皱的书页轻轻抚平,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温柔。前世那杯毒酒的灼烧感似乎还残留在喉间,但更多的是被那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冤屈和错位感所吞噬。她从未参与过任何阴谋,她的母国是棋子,她是棋子的赠品,而最终,却成了棋局崩坏时最先被碾碎的尘埃。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昭阳宫的庭院里,寂静无声。时雪瑜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上自己的脸颊,触手一片微凉。她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冤屈不甘,最终都被她强行按捺下去,沉入眼底那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保全自己。仅仅是保全自己。


    避开那双曾将她推入深渊的、属于隽鸿熙的眼睛。


    这昭阳宫的幽寂与清冷,是她用前世血泪换来的、唯一的生门。她自愿画地为牢,只为在这看似落寞的方寸之地,求得一份远离风暴中心的、带着苦涩滋味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