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非理性实验报告

作品:《昭理之下见知微

    会议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顾昭理看着投影仪光线里漂浮的尘埃,计算着它们布朗运动的轨迹——这是她保持冷静的惯用方法。


    但此刻,这个方法失效了。她的钢笔尖悬在实验记录本上方三毫米处,迟迟未能落下。


    会议室里的争吵声已经持续了十七分钟。徐知微站在投影幕布前,手中的激光笔在数据分析表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红圈,每个红圈的直径都精确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这个展线规划根本就是数学家的自负!”徐知微的指甲刮过投影幕布,发出刺耳的声响。


    顾昭理本该专注于反驳对方的观点,但她的视网膜却固执地记录着无关紧要的细节:


    徐知微今天涂了黑色的指甲油,剥落处露出底下残留的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她说话时喉结滑动的频率是每分钟42次,右耳第三枚耳钉在投影仪光线下折射出异常的光斑。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铅笔,笔身上的牙印深浅不一,显示主人在思考时会不自觉地咬笔。


    “顾策展人?”徐知微突然提高音量,“你在听吗?”


    顾昭理猛地回神,发现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翻开了笔记本新的一页,上面已经画满了徐知微喉结的速写——从不同角度,用三种不同灰度的铅笔。


    “当然。”她啪地合上笔记本,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请继续。”


    助理小林适时地端来咖啡。徐知微抓起马克杯灌了一大口,深褐色的液体顺着她脖颈的线条滑下,在锁骨凹陷处积成一个小水洼。顾昭理发现自己的钢笔正在记录本上自动书写:


    对象饮用咖啡时喉结运动轨迹:先上升2.3mm,后左偏0.7mm,吞咽时伴有颈部肌肉轻微收缩......


    她猛地用左手按住右手手腕,仿佛这样就能阻止这场荒谬的自动记录。


    “你的算法就像中世纪的炼金术士。”徐知微的声音带着砂纸般的质感,“以为把一切都量化就能得到黄金。”她突然抓起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在顾昭理精心制作的PPT上溅开一朵花。


    会议室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顾昭理爆发——众所周知,“理论机器”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计划外的混乱。


    “你的数据全是错的!”策展方案被一页页撕碎,纸屑像雪片般落在仿胡桃木会议桌上。


    按照原定计划,此刻的顾昭理应该正在用数据论证展览动线的科学性,而不是记录对方撕纸时小指弯曲的优美弧度——37度,与她素描本里那些荆棘的转折角度完全一致。


    本该感到冒犯的她,却注意到徐知微撕纸时小指弯曲的弧度异常优美,像是她画里那些扭曲但富有生命力的荆棘。


    但顾昭理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口,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在咖啡渍旁边又添了几笔。几秒钟后,一个完整的荆棘图案出现在污渍周围,像是精心设计的插画。


    “这样就好看了。”她轻声说。


    徐知微的瞳孔微微扩大。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粗暴地抓起顾昭理的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


    “你的数据,”她用铅笔尖戳着那些喉结速写,“全是错的。”


    顾昭理接过笔记本,发现徐知微在那个叉旁边补了一行小字:“实际运动轨迹应该是先上升2.5mm,后左偏0.9mm。”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完全跟不上这场对话的走向。而顾昭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跳频率已经超出了健康监测手表设定的警报阈值。


    “休会十分钟。”她宣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洗手间。


    镜中的自己让顾昭理陌生——领口松开两颗纽扣,头发有一缕不听话地翘起,嘴角甚至带着可疑的弧度。她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在手腕上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把徐知微用过的铅笔顺了出来。


    铅笔尾端还留着牙印,凹痕里残留着淡淡的咖啡香。顾昭理鬼使神差地将它贴近鼻尖,在闻到那股混合着丙烯颜料的苦涩气息时,监测手表再次发出尖锐的警报。


    回到会议室时,她发现其他人已经识趣地离开,只剩徐知微坐在会议桌上晃着腿,正在她珍贵的策展方案上画涂鸦。


    “我们需要客观标准。”白板笔在顾昭理手中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观众视线高度1.6米,画作间距0.8米,这是经过验证的......”却在结尾处不受控制地上扬,变成一道可疑的曲线。


    徐知微轻笑着,她走近白板,黑色指甲划过那道曲线:“知道14世纪佛罗伦萨画派的秘密吗?”她的指尖沾上白板墨渍,在顾昭理的公式旁按下一个指纹,“他们在调制群青色时,会往颜料里滴圣水。”


    顾昭理的呼吸停滞了一拍。她想起威尼斯档案馆那本羊皮纸手稿上记载的配方:将青金石研磨成粉,加入亚麻籽油和...一滴圣水。这个记忆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钢笔。


    徐知微的睫毛在投影仪光线下近乎透明,投下的阴影正好覆盖她刚才画歪的线条。


    “而你现在...”徐知微用沾着咖啡渍的手指轻触顾昭理的领带,“就像那些守着秘方的修士。”她解开顾昭理的第一颗纽扣,“害怕颜料里掺进一滴不该有的东西。”


    会议室玻璃墙外,助理小林惊恐地看着向来禁欲的策展人任由那个疯画家弄乱她一丝不苟的着装。更可怕的是,顾昭理竟然伸手接住了徐知微掉落的一缕头发,动作轻柔得像在修复古董画作的镀金层。


    “这是违规的。”顾昭理说,却任由徐知微在她珍贵的方案扉页画满涂鸦。


    “哪条规定?”徐知微在她耳边轻笑,呼出的热气让监测手表发出警报,“你的《非理性行为观察报告》第几章?”


    雨突然敲打落地窗。顾昭理发现自己的领带正被徐知微缠在指间把玩,真丝面料与黑色指甲油形成危险对比。她应该制止这种僭越,应该重启理性程序,应该...


    “第五章第四节。”她听见自己说,“关于心跳加速度与安全距离的逆相关。”


    徐知微突然将什么东西塞进她口袋。会议结束后顾昭理才发现,那是支用过的颜料管,管口还残留着暗红色痕迹。管身上贴着的标签写着:


    【PR112 - 深茜红】


    【含铁氧化物成分】


    【耐光性:永久】


    在返回办公室的电梯里,顾昭理对着金属壁面整理衣领时,发现锁骨位置有一个淡淡的蓝色指印——像是徐知微在无声地宣告:有些颜料,一旦沾染就再也洗不掉。


    当晚的实验室里,顾昭理对着显微镜观察那抹暗红色。放大400倍后,她发现颜料中混入了某种纤维组织——可能是画笔的鬃毛,也可能是...人类的头发。


    实验室记录本上,顾昭理破天荒地留下了一页没有任何数据的记录。只有一行字:


    【实验结论:圣水与颜料的混合比例,或许才是真正的炼金术。】


    凌晨2:17,顾昭理的钢笔尖在实验记录本上洇开一小片墨迹。她盯着这处不完美的污渍看了十二秒,最终放弃用修正带覆盖的打算。


    桌角的台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与那些整齐悬挂的测量工具形成37度夹角——恰好是徐知微撕纸时小指弯曲的角度。


    记录本上本该记录布展进度的页面,现在写满了异常数据:


    【17:32 呼吸频率异常( 22%)】


    【18:15 左手拇指震颤(振幅0.3mm)】


    【21:47 无意识重复翻阅同一页资料(累计7次)】


    她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一本标着"X变量观察记录"的素描簿。第一页贴着徐知微调颜料时的照片,后颈脊椎的L3-L4间隙被精确标注为2.7cm。翻到最新一页,是徐知微右手虎口颜料渍的变化记录:


    【5.12 钴蓝(PB28)】


    【5.19 茜素红(PR83)】


    【5.26 祖母绿(PG18)】


    今天的记录旁画着问号——徐知微手上的颜料渍几乎消失了。


    顾昭理突然合上素描本,带倒了桌上的量杯。在抢救文件时,一张便签纸飘落在地:【心跳加速时的血压变化曲线图】。


    这张本该严肃的医学图表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红笔在峰值处画了个小小的笑脸。顾昭理的手指抚过那个涂鸦,想起今天下午徐知微突然凑近时,自己监测手表发出的警报声。


    窗外传来早班垃圾车的声音。顾昭理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拍打发烫的脸颊。镜中的自己眼白布满血丝,嘴角却带着可疑的弧度。这个发现让她愣在原地——她上一次自发微笑是什么时候?


    她抓起钢笔,在新的一页写下《非理性行为观察报告》,但笔尖悬停良久,最终只画出一道无意义的波浪线。


    晨光透过纱帘时,顾昭理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的左手还握着钢笔,笔尖在桌面留下1.7厘米的划痕——恰好与徐知微右手小指关节处伤口的长度一致。


    在最后的梦境里,她看见徐知微站在画架前,将一支蘸满颜料的画笔递给她:“现在,该你往颜料里加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