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锈蚀刻度
作品:《佛系攻略》 常锦肆的房间里没有四季。
只有一盏垂死的台灯,在深夜发出苟延残喘的白光,勉强照亮书桌上一方狼藉的战场。空气是凝滞的,沉甸甸地压着人,混杂着旧书页的霉味、廉价速溶咖啡烧焦的苦涩,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隐隐约约的铁锈腥气。这味道丝丝缕缕,缠在每一次呼吸里,是他身体内部缓慢崩塌的证明。
他伏在桌案上,瘦削的背脊弯成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寂静中断裂。灯光吝啬地描摹出他肩胛骨嶙峋的轮廓,像两片随时要刺破薄棉T恤的、折断的翼。脸色是长期不见天日的灰白,眼窝深陷,底下淤积着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只有眼睛。
深陷在阴影里,却像两块被强行点燃的、烧得通红的炭。死死钉在摊开的厚重习题集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扭曲的英文单词,在惨白的灯光下疯狂地爬行、扭动、旋转,像一场永无止境的、令人窒息的黑色风暴。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支廉价水笔,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几乎要将那脆弱的塑料笔杆捏碎。笔尖在纸上刮擦出急促的“沙沙”声,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渴望、所有尖锐的疼痛,都强行摁进这冰冷的纸浆里。
“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猛地从喉咙深处撕扯出来。他条件反射地死死捂住嘴,单薄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痉挛,像一片被狂风蹂躏的枯叶。咳声在死寂中空洞地回荡,带着一种力竭的破败感。半晌,痉挛稍平,他粗重地喘息,如同搁浅濒死的鱼。松开手,掌心里赫然晕开一抹刺目的鲜红,在惨白灯光下,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妖异的红梅。
他盯着那抹猩红,眼神有刹那的凝固。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倦,和一种更深、更冷的执拗。他面无表情地抽出桌上皱巴巴的纸巾,胡乱擦了擦手心,连带着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专注,视线重新落回那片黑色的风暴中心。笔尖再次落下,力道更重,“沙沙”声更急。仿佛那抹血,不过是溅落在稿纸上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标点,一个微不足道的休止符。
书桌最边缘,立着一个廉价的塑料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已然褪色的全家福。背景是常家老宅气派奢华的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炫目的冷光。常家众人簇拥着中央威严的老爷子常远山,衣着光鲜,笑容得体。照片最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小西装,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僵硬得近乎扭曲。那是他,常锦肆。一个被遗忘在华丽油画边缘的、模糊不清的污点。
他的视线偶尔会掠过那相框。每一次掠过,眼底那两块烧红的炭便仿佛被浇上一瓢滚烫的油,灼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他猛地低下头,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在空白处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
看过来!
无声的呐喊在他枯竭的胸腔里疯狂冲撞,撞得肋骨生疼。
求你们…看我一眼!
哪怕一眼,带着施舍,带着轻蔑,带着任何温度都好。只要一眼,证明他常锦肆,这个流淌着常家一半血液、却始终被斥为“野种”的存在,并非完全游离于他们的世界之外。他不奢望爱,不奢求温暖,他只要那冰冷目光短暂停留时带来的、一丝丝确认自身存在的实感。为此,他甘愿把自己燃尽,烧成灰烬,用这卑微的灰,在常家辉煌的族谱上,烫出一个哪怕转瞬即逝的、微不足道的印记。
窗外的天空,由墨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显现,冰冷而坚硬。常锦肆终于停下了笔。最后一个公式写完,最后一个步骤推导完毕。他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傀儡,重重地靠向椅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的习题集和堆叠如山的草稿纸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牵扯着整个头颅都在隐隐作痛。胃里翻搅着,是熟悉的、冰冷的钝痛。
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胃部,那里仿佛盘踞着一块不断吸食他生命的寒冰。休息?那是一种奢侈。他不能停。每一次停顿,都意味着那个“污点”的烙印更深一分。他必须向前,必须用更多的、更耀眼的成绩,去填补那个由血缘带来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挣扎着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房间角落那个破旧的单开门小冰箱。冰箱门打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瓶廉价矿泉水和几块冷硬的面包。他拿出水瓶,拧开,冰冷的液体灌入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翻涌的铁锈味。面包在嘴里干涩地咀嚼着,味同嚼蜡,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躯体最低限度的运转燃料。
冰冷的食物滑入胃袋,如同投入一块寒冰。那钝痛骤然尖锐起来,像无数根冰针在里面疯狂搅动。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他死死抵住冰冷的冰箱门,指节用力到泛白,抵抗着那阵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绞痛。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呃……”压抑的痛吟从齿缝间挤出。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剧烈的绞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绵延不绝的隐痛和一身冰冷的虚汗。他喘息着,扶着冰箱门站直身体,脸色比刚才更加灰败。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书桌前,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淡淡油墨气息的成绩单上。
【姓名:常锦肆】
【年级:高三(1)班】
【本次月考排名:1】
【总分:728】
鲜红的“1”字,像一枚勋章,又像一个讽刺的烙印。
他看着那个“1”,眼神空洞。没有喜悦,没有骄傲,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虚脱的疲惫。这个“1”,是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多少杯苦涩的咖啡、多少次咳出的鲜血换来的?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他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拂过那个刺眼的数字。指腹下是光滑的打印纸,触感却冰冷如铁。
这份成绩单,是他下一次试图叩响常家大门的“敲门砖”。他需要它足够坚硬,足够闪亮。
他小心翼翼地将成绩单折好,放进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最里层的夹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郑重。仿佛放进去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他仅存的、摇摇欲坠的希望。
推开房门,一股混杂着陈旧楼道气息和外面世界喧嚣的冷风扑面而来。常锦肆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外套。他住的地方是城市边缘一处破败的筒子楼,楼梯间昏暗,墙壁斑驳脱落,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油烟和潮湿气味。邻居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小孩的哭闹声、电视里嘈杂的广告声,构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
他低着头,快步穿过狭窄的楼道,像一抹急于融入阴影的幽魂。走出单元门,深秋清晨的寒意带着湿气,刀子般刮过皮肤。他瑟缩了一下,将脸更深地埋进衣领里。
公交车摇晃着驶向城市中心,窗外的景色从破败的低矮楼房逐渐过渡到光鲜亮丽的写字楼和商场。车厢里挤满了为生活奔波的疲惫面孔。常锦肆靠窗站着,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世界,眼神空茫。胃里的隐痛并未消失,随着车辆的颠簸,时轻时重地提醒着他身体内部的溃败。他闭了闭眼,将那份不适强行压下。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公交车在一个站台停下,这里距离常家气派的老宅所在的“云顶苑”尚有一段距离。他下了车,需要步行穿过一片规划整齐、环境清幽的高档社区。清晨的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清新,带着植物的微香。偶尔有穿着昂贵运动服的男女慢跑而过,牵着的宠物狗毛发油亮。一切都和他身后那个破败的世界格格不入。
常锦肆的脚步在踏入这片区域时变得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荆棘上。他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和过于苍白的脸色,依旧让他像一个误入此地的异类,引来一些或好奇或漠然的侧目。他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发白,掌心渗出冰凉的汗意。一种深重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终于,那两扇沉重的、镌刻着繁复花纹的黑色铁艺大门出现在视野尽头。门后是绵延的草坪和修剪整齐的树木,掩映着深处那栋如同小型宫殿般的白色别墅。常锦肆的脚步在离大门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住了。
他站在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金色的落叶铺满了地面。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远远地望着那扇门,眼神复杂。渴望、怯懦、一丝微弱的期盼,还有更深的、刻入骨髓的卑微与恐惧,在他眼中剧烈地交织、撕扯。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胃部再次传来一阵熟悉的、刀绞般的锐痛,他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抵住,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疼痛像潮水般一**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那扇沉重的黑色铁艺大门,无声地滑开了。
常锦肆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腰背,强压下翻涌的痛楚和眩晕。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小步,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近乎乞求的光。
然而,从门内驶出的,并非他幻想过无数次、哪怕只是短暂停留一下的黑色轿车。而是一辆线条流畅、颜色张扬的跑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跑车在门口稍作停顿,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年轻、张扬、带着明显不耐烦的脸。是常锦言,他名义上的堂弟。常锦言似乎刚睡醒,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带着宿醉的惺忪和烦躁。他随意地扫了一眼车窗外,目光掠过树下的常锦肆,没有停留,没有聚焦,如同扫过路边一块毫无意义的石头或一截枯枝。那眼神里,是彻底的漠然,一种比厌恶更伤人的无视。
随即,常锦言收回目光,对着空气骂骂咧咧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抱怨挡路的落叶或者清晨的冷风,然后猛地踩下油门。跑车发出刺耳的轰鸣,轮胎卷起地上的金色落叶,像一阵旋风般冲了出去,只留下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和尾气,迅速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常锦肆僵在原地。
刚刚挺直的脊背,像一根骤然失去支撑的朽木,一点点、无声地重新佝偻下去。攥紧书包带子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胃部的剧痛仿佛被刚才那一幕彻底点燃,疯狂地灼烧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尖锐地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强撑。
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剧烈的呛咳再也无法抑制,排山倒海般袭来,撕扯着他的胸腔。他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浑身痉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咳咳咳——呕……”
这一次,他没能完全捂住。暗红的、粘稠的液体,带着灼热的温度,猛地从指缝间喷涌而出,溅落在脚下金黄色的银杏落叶上。一滴,两滴……浓稠的猩红在璀璨的金黄上迅速晕染开来,像一簇簇骤然绽放的、狰狞而绝望的彼岸花。更多的血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世界的声音瞬间远去。
只有他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和那令人心悸的咳血声在耳边无限放大。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他踉跄了一下,勉强扶住粗糙的树干才没有倒下。冰冷的树皮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残酷的实感。
他慢慢摊开捂嘴的手。掌心一片狼藉,刺目的猩红黏腻地覆盖了掌纹,散发出浓烈的铁锈腥气。他低头看着脚下,看着那被自己鲜血玷污的、象征着常家门外这片“纯净”之地的金黄落叶。那刺眼的红与黄,构成一幅荒诞而残忍的画面。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一种更深、更冷的东西,如同来自地狱的寒泉,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那是一种彻底的心死,一种被掏空后的、无边无际的荒凉。
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那个鲜红的“1”,那张被他视若珍宝、贴身收藏的成绩单,在常锦言那漠然掠过的眼神里,在常家那扇冰冷紧闭的大门面前,变得如此可笑,如此轻飘飘,如同一张沾满了血污的废纸。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那扇重新关闭的、沉重的黑色铁门。阳光照在冰冷的金属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空洞的眼底。
常锦肆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无声的、破碎的弧度。
他不再咳嗽了。只是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又看了看地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狼藉。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成绩单。
786分的总分。年级第一。
他用那只干净的手,将沾血的成绩单,一点一点,仔细地折叠好。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然后,他弯下腰,将它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那片被他的鲜血浸染得最深的金色落叶之上。
白色的纸张,边缘染着暗红,静静地躺在猩红与金黄交织的落叶上。像一个被遗弃的祭品,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嘲讽。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没有再向那扇门投去一眼。他转过身,拖着那具仿佛只剩下沉重躯壳的身体,一步一步,无比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破碎的玻璃上,在身后留下无形的、淋漓的血痕。
阳光依旧灿烂,透过金黄的银杏叶洒下温暖的光斑,落在他单薄而佝偻的背上。那光,却再也无法穿透他身体周围弥漫的、死寂的寒意。
他走过干净整洁的步道,走过那些慢跑的身影,走过高档社区精心打理的花园。他像一个行走在阳光下的幽灵,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
公交车摇摇晃晃,载着他远离那片金色的、冰冷的世界,驶向破败的筒子楼。他靠在肮脏的车窗上,额角抵着冰凉的玻璃,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街景。胃里的疼痛似乎麻木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无处不在的疲惫,深入骨髓。
回到那个弥漫着霉味和咖啡焦苦气息的房间。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房间里只剩下台灯那点苟延残喘的惨白光芒。
他没有走向书桌。没有翻开习题集。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后回到巢穴的幼兽,寻求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庇护。
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无声地耸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身体剧烈的、压抑的颤抖。那颤抖传递到冰冷的门板,发出细微的、沉闷的震动。
一片死寂中,只有他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和胃部深处传来的、永无休止的、冰冷的钝痛,在无声地啃噬着最后的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颤抖渐渐平息。
他依旧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台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脚边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上。书包的拉链没有拉紧,露出了里面夹层一角——那里,本该放着成绩单的地方,此刻空空荡荡。
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像他胸腔里那个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呼啸寒风的地方。
这一章没有出现第二位男主但是把常锦肆的绝望写出了那男二号下一章见[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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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锈蚀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