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003.陈年旧照

作品:《诡岛实录[悬疑]

    司潮在院门外回头,见林嘉宸不紧不慢地追上来,露出一个热络的笑。


    “刚才阿公在,没来得及多聊聊,”他不着痕迹地瞟一眼司潮的手,“老同学现在在哪里高就?”


    她手上空空荡荡,没戴任何饰物。


    司潮笑笑:“我还在读书呢。”


    林嘉宸挑眉,有些意外:“研究生?博士?”


    “研究生。”


    “哪个学校?”


    “南加大。”


    “还行,”林嘉宸看上去很满意,“挺厉害的。小时候就你成绩最好,我怎么努力也赶不上……”


    他话锋一转:“不过嘛,女孩子到高中就容易后劲不足。幸亏你被收养去美国……”


    司潮左右望望,没找到从前熟悉的教学楼,便打断他:“长汐小学还在吗?”


    林嘉宸微愣,转而又笑:“现在岛上哪还有小孩啊……我想想……哦,我考上南安大学的前两年,小学就撤了。”


    南安大学是省属211,南安省最好的学校。换做旁人听到这所学校的名头,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上半天。


    林嘉宸微微扬起下巴,已经熟络地备好谦辞,等上几秒,却只听司潮嗯一声:“也是。有出息的年轻人和小孩都想尽办法出去,没出息,至少也会有志气。”


    这话可以说是很不中听。林嘉宸没收到预想的恭维和景仰,反而耳根有点发烫。


    司潮成功把天聊死,准备转身回家,忽听隔壁有车启动的声音,林嘉宸连忙张开手臂靠近,示意她往旁边让。


    幸好司潮退得快。


    “你这是要直接回家?”林嘉宸重新起话题。


    司潮架势要走:“这不是阿公说的么,趁台风还没来,我得回家收拾收拾。”


    “我跟你一起去吧,”林嘉宸提议,“老宅年久失修,你一个女孩子,肯定有很多不方便的。村委马上要关,我下午也没事。”


    他想想,又说:“何况,你隔壁船夫梁昨天才出事,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会害怕吧?”


    司潮正要拒绝,那车恰好开过来,停在两人面前。


    李遂摇下车窗,探出头:“马上台风过境,今天风大,你们别在露天站着,不安全。”


    司潮不易觉察地舒一口气:“我正要回家。”


    “我也要再回现场,”李遂开副驾的门,“捎你一程?”


    他开的是警车,后座用来押犯人,林嘉宸自然不能再跟,只得悻悻告别。


    坐上副驾,司潮感激道:“谢谢你。”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


    李遂笑笑,启动警车走人:“举手之劳而已。”


    林嘉宸站在原地,警车绝尘而去,车屁股扬他一身灰。他若有所思地一扶眼镜,转头回村委,打算再好好套套阿公的话。


    长汐村是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对行车并不友好,颠得慌。两人一时都没开口,司潮默默系上安全带。李遂听见声音,悄然缓点刹车,降下速度。


    海风来得猛烈,却反而比昨天更闷热些,像一支大号电吹风孜孜不倦地吹炙车身。灰蒙蒙的车窗外,古旧的长汐村一砖一瓦缓慢闪过,仿佛不断涌后的时间。


    司潮漫不经心看着,忽地坐直,跟着扭过头去:“咦……小卖部竟然还在?”


    李遂瞟一眼,点头:“是啊。虽然小学没了,村里人总还要买东西,偶尔还有些背包客来,也住他家。”


    从司潮读过的长汐小学沿村道向东走约五十米,就会看到小卖部挑出的招牌。它没有店名,仅在布幡上写着一个毛笔书就的“叶”字。


    说是小卖部,实际也是杂货店和茶水铺,甚至有时也兼做民宿,由于临近小学,又有很多当地没有的零食、贴画等小玩意,以前是学生的最爱。他家卖的东西虽然比岛外贵,但考虑到运输不便,价钱还算公道。


    不过司潮从前对商店老板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她没有零花钱,去店里不是只能光看,就是帮母亲跑腿买点生活必需品,跟老板打过的交道寥寥无几。


    李遂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发问:“林嘉宸找你做什么?”


    这问题很突兀。司潮一顿:“打听近况,闲聊。”


    她蓦地想起,林嘉宸倒是小卖部的常客。他家境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但父母宠得很,给钱大方,硬生生给吃成个小胖子。


    小时候虽然胖,还算娇憨可爱,长大后人模人样,却反而惹人厌。


    “哦。”李遂没做评价。


    长汐村并不大,眼看旧宅从村道尽头渐渐显出轮廓来,司潮犹豫片刻,问道:“船夫梁……真是意外吗?”


    李遂转头观察她脸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坦然地实话实说:“他毕竟是我邻居,我刚回来就出事,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你也知道,村里其他人……”


    李遂皱眉,语气严肃:“管他们呢。下次谁再说过分的话,你告他造谣诽谤。”


    司潮笑了。


    车里稍静片刻,李遂踩下刹车。他轻叹一声,又说:“他是不是意外,我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民警说了不算,我也只是收集笔录和证据,等刑侦队来人确认。”


    剩下的话,他没继续说。刑侦队远在县公安局,至少也得等台风过后恢复通航。


    司潮抬头,发现自家旧宅已在眼前,没再继续打听。


    眼角瞟到梁通家院门,她不由一诧:“他家不拆?”


    赭灰院墙干干净净,没有拆迁的标记。


    李遂若有所思,点点头:“是啊。想开发景区,现在的码头自然要扩建,但规划的范围只到你家为止。”


    司潮没再多问,道谢下车,目送李遂远去。


    不过他将车停在梁通家门口,却没进去,而是转身向后走。


    此时已近晌午,天色比晨间反而又暗几分,后山的树被海风摇晃得簌簌作响。袅袅的炊烟和香纸灰烬甫飘在空中,便须臾散去,形不成昨夜的气候。


    而在长汐村头顶,半山腰的林氏祠堂灯火通明,跟从前一样散着青烟,远看像着火一般。


    梁通这事一出,阿公阿婆们必是要去日夜祈福消灾的。


    司潮开门进屋,将装有拆迁通知的信放回登山包里,视线落到夹层,她看看窗外无人,不由微微一顿,伸手将另一封信取出来。


    这两封越洋邮件,她几乎是前后脚同时收到的。拆迁通知大大方方盖着公章,信封和内页都是印刷字体,而另一封信却没有署名,地址栏是手写的英文,完全看不出来自何人。


    信封很薄,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是母亲司文澜。


    但诡异的是,那是司潮没有见过的模样。她打扮入时,长发乌黑,笑容意气风发,身后的校门写着“南安海洋大学”几个大字。


    照片右下角有数码日期标记,是1990年9月5日。按照年龄推算,那是司文澜的18岁。


    难道这是她的大学入学照?


    然而在司潮的记忆里,司文澜只是一个困于厨房后院间的女人,为补贴家用,渔季时还要下海捞海货。她剪着不用打理的短发,操着梆硬的闽越方言,眼里毫无生气。


    她甚至不识字。


    无论是司潮眼中辛苦操劳的母亲,还是他人口中跟小白脸私奔的“**”,都跟照片上的青春少女迥然两人。


    寄信者是谁?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有司文澜早年的照片?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起老宅拆迁,这才是司潮一收到信就买机票赶回来的真正原因。


    显然,在长汐村面临拆迁的节骨眼上,有些尘封多年的秘密,也将从海底被翻上来。


    司潮一大早就去村委,不光为拆迁手续的事,也是想探探林宜纲的口风。村委要给她寄通知,林宜纲自然知道地址,但他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头不应该会写英文,何况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可能并不知道另一封信的存在。


    所以林嘉宸现在是司潮的头号怀疑对象。


    他是大学生村官,有机会接触到司潮的地址,又上过好大学,写点英文应该不成问题。


    可这家伙满脑子想着攀高枝。总不会辛辛苦苦把她引回来,只为出卖自己的色相?哪来的自信……


    而且他是司潮的小学同学,当年出事时也只是个10岁的小胖子,他能知道什么秘密?


    实在说不通。


    司潮望望天色,决定出门,去司文澜的墓前看看。


    司文澜就葬在她失足落海的悬崖附近,离老宅不远,过梁通家再向东走,沿小路上山便是。她被扣上“不检点”的大帽子,别说入长汐村的祖坟,连警察安排捞遗体都一无所获,只能在平时没人去的悬崖立一个衣冠冢。


    山上风更大,司潮根本走不到崖边,身形就已摇摇欲坠,只得停住。


    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都会分辨水色。长汐屿西面地势平坦,多为松软的沙滩,海水是清淡的浅绿,而东边悬崖临太平洋,一眼望去蓝得发黑,平白令人心慌,唯恐避之不及。


    在幼时阿公阿婆的讲古里,都说崖下藏着深渊巨蛟,能噬人魂魄,掉下去就尸骨无存。


    关于司文澜坠海的真相,长汐村人众说纷纭。根据郑延海的供认,警察的说法是他因当场捉奸怒急攻心,推搡之下,司文澜和奸夫失足坠崖。因过失杀人,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但村民们口中流传、或者说他们更愿意相信的是另一种说法。司文澜和奸夫意图私奔,被郑延海跟踪发现,劝说未果,两人竟相约跳崖,自杀殉情。为一个外面的“野男人”、“小白脸”,她情愿抛弃丈夫和年幼的女儿。


    在这个更广为人知的版本里,郑延海不幸被绿,还含冤入狱,大好的人生被毁。他摇身一变,成为无辜的可怜人。


    于是,司文澜在长汐村被人人唾骂,用各种难听的词汇羞辱她。连带着,年仅十岁的郑宁潮也被扣上克父母的不祥罪名。


    骤然失去父母固然沉痛,众人的非议更如割肉的钝刀,是永无宁日的折辱。


    人人对郑宁潮避之不及,不愿给十岁的孩子一碗水喝、一口饭吃,等办案民警林远舟回来走访时,她已经饿晕在老宅里。


    看小女孩孤苦可怜,林远舟将她带回家照顾,但根据当时的规定,三个月后,还是只能送她去千宁福利院。


    如果不是一年后那对美国夫妇的出现,司潮的一生也就能望到头。


    她恨长汐屿,恨冷漠愚昧的村民,恨岛上的一草一木,恨吞噬她童年和人生的这片海。


    如果不是这封寄到大洋彼岸的信刚好触及她深埋心底的疑虑,她不可能再回来。


    司潮蹲在司文澜的墓前,徒手拔掉多年来丛生的野草。小小的石碑只有不到半米见方,也是十五年前她用幼嫩的手一点点凿出来的,表面和边缘凹凸不平,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司文澜之墓。


    写的是名字,而没有“先妣”的前缀。


    一个女人并不是生来就是母亲。在成为妈妈之前,司文澜曾拥有过怎样的人生?


    “妈妈……我还有机会知道吗?”司潮喃喃地问。


    知道她怎样活过,也知道她到底怎么死的。


    野草的根系顽强地扎入石土,仿佛附在人身上的吸血虫。司潮有点后悔没带工具,努力半天才除尽,再起身时,双腿已发麻。


    她这才听见背后的风里,有很轻的脚步声。


    李遂站在不远处,沉默地望着她,也没出声,不知道已经来多久。


    他眼神复杂,一言不发。


    “怎么了?”她诧异发问。


    李遂沉默半晌,踌躇着,终于艰涩开口,嗓音微哑。


    “郑……司潮,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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