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记忆的标本
作品:《南柯一梦》 VIP休息室的恒温系统无声运转,将空气维持在令人昏昏欲睡的二十六度。沈昭陷在柔软的羽绒被里,监测仪规律而低沉的“嘀嗒”声如同催眠的节拍器。镇定剂的余威像温暖的潮水包裹着他,意识沉浮在浅滩,既非全然清醒,也非深度睡眠。身体是沉重的,感知却像被水泡过的宣纸,异常敏感。
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气味,如同最纤细的蛛丝,悄然钻入他的鼻腔。
不是休息室里舒缓的薰衣草香氛,也不是消毒水那标志性的、略带刺激的味道。那是一种……干燥的、带着些许尘土气息的、属于深秋的独特气味。清冷,微苦,像被阳光晒透的落叶碾碎后散发出的味道。
银杏。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昭昏沉的意识里激起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几乎同时,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刺痒感从喉咙深处和鼻腔粘膜蔓延开来,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引发了更剧烈的痒意和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
“咳…咳咳……”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口鼻,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试图压下这阵毫无来由的不适。眼皮沉重地掀开,视线有些模糊地聚焦在头顶柔和的光源上。
“醒了?”谢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平稳如常,听不出波澜。
沈昭艰难地侧过头。谢临依旧坐在那张单人沙发里,深灰色衬衫的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线条紧实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皮质笔记本,指尖夹着一支造型极简的黑色钢笔,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似乎刚才正在记录什么。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谢医生……”沈昭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里残留着干痒,“我……好像闻到了什么……有点……”他皱着眉,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形容那瞬间的窒息感,“……喘不上气?”
谢临的目光在他微微泛红的鼻尖和用力揉搓着喉咙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他放下钢笔,站起身,走到窗边那扇窄小的防弹玻璃窗前,手指在窗框下方一个隐蔽的感应区轻轻一按。
“滴。”一声轻响,内嵌的微型空气过滤系统指示灯由绿转蓝,运转声几乎细不可闻。
“中央空调循环偶尔会带进外部微粒,特别是靠近街道绿化带的高层。”谢临走回床边,语气平淡,解释得无懈可击,“可能是某种花粉或粉尘。过滤系统已经启动,很快会好。感觉怎么样?除了呼吸不畅,还有没有其他不适?”他自然地拿起床头的电子体温计,示意沈昭抬手。
冰凉的探头贴上沈昭的耳后皮肤。沈昭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谢临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本皮质笔记本吸引。笔记本摊开着,露出一角速写——寥寥数笔,勾勒的似乎是窗外城市天际线冷硬的轮廓。线条精准、利落,带着一种冷冽的秩序感,与他素描本里那些浸满情绪、模糊挣扎的线条截然不同。
“好多了……就是头还有点晕沉沉的。”沈昭收回目光,老实地回答体温检测。
体温正常。谢临收回体温计,数据自动录入他腕上的微型终端。“镇定剂的代谢需要时间。再休息一小时,如果体征稳定,就可以离开了。后续治疗需要调整,等你身体完全恢复我们再谈。”他的目光落在沈昭放在枕边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素描本上,“现在,尽量放松。可以试试你习惯的方式,比如……画点什么?分散注意力有助于缓解残留的不适感。”
他的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带着医生对患者习惯的尊重。
沈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画画确实是他最本能的情绪出口。他伸手拿过素描本和一支削尖的2B铅笔。本子沉甸甸的,里面承载着无数个雨夜的重量。他下意识地翻开了它,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被反复描绘的背影。铅灰沾上了他的指腹。
画什么呢?窗外的钢铁森林?太冰冷。谢医生那张过分沉静的脸?他不敢。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落在自己苍白的手背上。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一个模糊的影像突然闪过脑海——不是冰冷的雨幕,而是一片刺目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白光。一只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手指修长,正拿着什么东西……靠近?恐惧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他猛地一抖,铅笔尖在空白的纸页上重重戳下一个小黑点。
他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心悸的幻觉。镇定剂的副作用?一定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残留的刺痒感和心头的悸动,铅笔尖开始在纸上滑动。几乎是本能地,他画起了窗外视野所及范围内,唯一能辨认出的自然元素——大厦玻璃幕墙缝隙间,顽强生长在对面楼顶露台上的几株高大乔木的轮廓。枝干虬劲,扇形的叶片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干净的金黄色。
银杏。
铅笔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线条由生涩渐渐变得流畅。沈昭沉浸在线条构建的世界里,那莫名的窒息感和残留的恐惧似乎真的被笔尖带走了些许。他画得很专注,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舌尖习惯性地抵住了上排牙齿内侧——一个他从小画画时就改不掉的、略显孩子气的微表情。
谢临重新坐回沙发,拿起笔记本,目光却并未落在纸页上。他看似随意地翻动着本子,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昭的一举一动:他画画时微蹙的眉头,偶尔咬住下唇的牙齿,还有那无意识用舌尖抵住上颚的小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块拼图,被他冷静地收入眼底。
当沈昭的笔尖勾勒出第三片银杏叶的清晰脉络时,谢临的目光终于落回了自己的笔记本。他拿起那支黑色钢笔,笔尖悬停在空白页上方,似乎要记录观察所得。然而,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页的刹那——
“啪嗒。”
一滴浓稠、漆黑的墨汁,毫无征兆地从笔尖滴落!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纸页中央,迅速洇开一团丑陋的、不规则的墨迹!
谢临的动作瞬间凝固。他握着钢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不是意外。这支价值不菲的定制钢笔,储墨系统极其精密,从未发生过漏墨!一股冰冷的烦躁感,如同那滴不受控制的墨汁,瞬间污染了他竭力维持的、如同精密仪器般完美运行的理性世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引以为傲的绝对掌控中悄然失控。
他面无表情地抽出那张被污染的纸页,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将其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感应式碎纸机。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瞬间将纸团吞噬、粉碎。
“沙沙沙……”
沈昭的笔依旧在纸上滑动。他已经完成了那几株银杏树的速写,金黄的叶子在铅灰色背景的楼宇间显得格外醒目。他习惯性地在画纸的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缩写“S.Z.”,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2025年6月6日**。
铅笔停顿了一下。他看着那日期,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如同细小的气泡,从记忆的深水区悄然浮起。很淡,却挥之不去。他皱了皱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页边缘——那里,在素描本封底内页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贴着一张小小的、早已褪色的美术馆门票票根。票根上用模糊的印刷体印着展览日期:**2022年10月23日**。
他的目光在票根日期和自己刚刚写下的“2025.6.6”之间来回移动。为什么……他总觉得,第一次画下那个雨中的背影,是在更早的时候?早到……似乎与这张票根的日期有种模糊的关联?可记忆清晰地告诉他,这个梦是三年前才开始的。是药物的影响吗?还是……
“画完了?”
谢临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无波,打断了沈昭混乱的思绪。他已经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仿佛刚才漏墨的插曲从未发生,正站在床边,目光落在沈昭的素描本上。
“啊?嗯……”沈昭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想合上本子。
谢临的手却比他更快一步。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伸了过来,指尖轻轻按在了素描本翻开的那一页上,阻止了它合拢。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画纸右下角的日期——“2025.6.6”,随即,眼角的余光极其自然地扫过沈昭试图遮掩的、封底内页那张褪色的票根。
**2022.10.23**。
两个日期,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对峙着。一个是他刚刚写下的“现在”,一个是早已褪色的“过去”,横亘在中间的近三年时光,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问号的空洞。
谢临镜片后的眸光,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表面平静,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暗芒。他没有对日期发表任何评论,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画纸上那几株金黄的银杏树,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画得不错。观察力很敏锐。对面露台那几棵银杏,是这片水泥森林里难得的活物。”
他的指尖顺着银杏树的主干线条向上滑动,然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了沈昭握着铅笔的右手手背上。指腹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微凉而干燥的触感,轻轻按住了沈昭手腕内侧一小片微微泛红的皮肤——正是刚才他无意识用力抓挠过的地方。
“这里,”谢临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诊断意味,“过敏反应。你刚才感觉到的呼吸不畅和刺痒,很可能就是接触性过敏源引起的轻微喉头水肿和皮肤刺激症状。银杏花粉、叶片汁液或者某些特定粉尘,都是常见诱因。以后尽量避免直接接触。需要的话,可以开一点抗组胺药备用。”
他的解释逻辑严密,再次将沈昭那莫名的窒息感和此刻手腕的刺痒,归因于一个明确、常见且“安全”的生理因素——花粉/粉尘过敏。那日期上的违和感,在这专业的病理分析面前,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沈昭看着手腕上那片被谢临指腹按压着的微红皮肤,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镇定的力量。他混乱的思绪被这清晰的“病因”暂时安抚了。原来是过敏……他以前似乎没发现自己对银杏这么敏感?也许只是以前没怎么接触?
“谢谢谢医生,我……我以后会注意。”他低声说,心底那点微弱的疑虑暂时被压了下去。
“嗯。再休息半小时。”谢临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少年皮肤温热的触感,与他自身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会让护士进来给你做一次基础皮肤测试,确认一下具体过敏源。这有助于后续环境规避。”
他转身,拿起沙发上的笔记本和那支漏墨的钢笔,步伐沉稳地走向门口。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休息室温暖的、带着薰衣草和一丝残留银杏气息的空间,与外面冰冷理性的世界隔绝开来。
---
厚重的合金门在谢临身后无声关闭,将VIP休息室那刻意营造的舒缓氛围彻底隔绝。走廊的光线是冷白色的,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清晰地照亮空气中每一粒微尘。谢临脸上那层面对沈昭时的、薄冰般的平静瞬间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审视。
他并未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朝着走廊另一端——诊所核心监控室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沉稳,每一步踏在吸音地毯上几乎无声,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让偶尔路过的护士本能地低头避让,不敢直视。
监控室的金属感应门无声滑开。里面是一个布满屏幕的幽暗空间,无数分割的画面闪烁着,映照着机房设备幽幽的指示灯。技术主管陈明,一个头发稀疏、穿着格子衬衫的技术宅男,正紧张地坐在主控台前,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看到谢临进来,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谢、谢医生!您要的原始日志和权限报告!”陈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双手将一个加密的固态硬盘和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捧到谢临面前。文件夹的封面赫然印着“核心监控系统 - 自动维护日志 (原始数据)”。
谢临没有接话,甚至没有看陈明一眼。他径直走到主控台前,拉开主控椅坐下。椅子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他接过硬盘,插入接口,手指在键盘上快如残影,输入一连串复杂的指令。巨大的主屏幕上瞬间被瀑布般的、未经任何过滤的原始二进制数据流占据,绿色的字符疯狂滚动,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镜片后冰冷锐利的眼神。
陈明屏住呼吸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从未见过谢医生如此……专注,或者说,如此具有压迫感的状态。那感觉不像是在看数据,更像是在解剖一具尸体,寻找隐藏在血肉之下的致命伤口。
时间在密集的键盘敲击声和屏幕数据流的滚动中一分一秒流逝。谢临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条指令,每一个时间戳,每一个操作节点。他跳过了沈昭第一次来访当天的记录,直接定位到更早的时间段——他需要确认这种“数据清理”的模式和范围。
找到了。
时间戳:2025-05-27 03:00:00
操作类型:数据维护 - 碎片整理 (Data Maintenance - Defragmentation)
执行者:SYSTEM_AUTO_JOB
详情:例行数据清理,优化存储空间。无异常。
时间戳:2025-05-20 03:00:00
操作类型:数据维护 - 碎片整理
执行者:SYSTEM_AUTO_JOB
详情:例行数据清理,优化存储空间。无异常。
时间戳:2025-05-13 03:00:00
……
……
日志如同冰冷的链条,每周三凌晨三点整,精准地执行着相同的“清理”任务。如同一个设定好的闹钟,一个沉默的清除程序。
谢临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目光锁定了其中一条记录:
时间戳:2025-04-08 03:00:00
操作类型:数据维护 - 碎片整理
执行者:SYSTEM_AUTO_JOB
详情:例行数据清理,优化存储空间。无异常。
他的手指猛地敲击回车,调出这一天“清理”发生前半小时的完整监控录像。画面被分割成数十个小格,覆盖了诊所所有公共区域和关键走廊。
他拖动时间轴,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每一个画面。前台护士在打盹。走廊空无一人。保洁员在工具间整理。一切平静得近乎乏味。
突然!
谢临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其中一个小画面上!那是通往他私人办公室暗门的那条僻静走廊的监控视角!
时间:2025-04-08 02:45:17
一个穿着深蓝色保洁制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身影,推着一辆清洁车,出现在了走廊尽头。他(或她)的动作很自然,低着头,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推车经过。然而,就在他(她)的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通往工具间拐角的瞬间,监控画面极其轻微地、如同信号不良般闪烁了一下!持续时间同样不足0.1秒!
画面瞬间恢复正常。走廊依旧空荡,仿佛那个保洁员从未出现过,或者已经正常地拐入了工具间。
谢临的呼吸屏住了。他立刻调出原始数据流,锁定那个精确到毫秒的时间节点。
果然!
同样的“修补”指令!同样的数据覆盖!完美地抹去了那个保洁员在走廊尽头、靠近他办公室暗门区域短暂停留(或者说,做了什么)的那0.1秒画面!手法与沈昭来访那天如出一辙!
这个“SYSTEM_AUTO_JOB”,不仅删除关键瞬间,还在为这个神秘的“保洁员”打掩护!
“陈明。”谢临的声音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在寂静的监控室里如同金属摩擦,“2025年4月8日凌晨当值的保洁人员名单。现在。”
“啊?是!马上!”陈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扑向旁边的终端,飞快地查询排班系统。“谢医生,查到了!4月7号夜班到8号早班的保洁员是……张建国,王秀梅,还有……赵德柱。”
“赵德柱?”谢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依旧锁定在屏幕上那个被“修补”过的画面节点。
“对,赵师傅,他在我们这儿干了快五年了,挺老实一人……”陈明连忙补充。
“把他4月8日凌晨2点30分到3点30分之间,所有登记的活动轨迹,工具间领用物品记录,以及……他当天的制服领取和归还记录,全部调出来。”谢临的指令清晰而冷酷。
“好…好的!”陈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几分钟后,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声音也结巴起来:“谢、谢医生……奇怪了……系统里……没有赵德柱4月8日凌晨任何工具领用或归还记录!他当天的制服芯片打卡记录……只有下午三点接班的一次记录!凌晨那个时间段……系统里显示他……他不在岗?”
不在岗?!
那监控里那个穿着制服、推着清洁车、被“修补”指令抹去停留痕迹的身影是谁?!
一个穿着诊所保洁制服、拥有门禁权限、却能在排班系统里不留痕迹的“幽灵”!
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谢临的脊椎。这不是简单的数据删除,这是一场精心策划、里应外合的渗透!对手不仅拥有极高的技术权限,还掌握着诊所内部人员的调度漏洞!
“把赵德柱近三个月的排班表,以及所有他‘不在岗’却出现在监控覆盖区域附近的记录节点,交叉比对‘SYSTEM_AUTO_JOB’的执行时间点。我要所有关联数据。”谢临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是!”陈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
就在陈明埋头疯□□作,键盘敲击声如同密集鼓点的时刻——
“嘀嘀嘀……”
谢临放在控制台上的私人加密通讯终端,再次发出那低沉而急促的蜂鸣。屏幕上跳跃的,依旧是那个没有存储名字的加密号码。
林振声。
谢临盯着那闪烁的号码,如同盯着深渊的入口。监控室里幽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镜片反射着屏幕上疯狂滚动的数据流,一片冰冷的蓝白。几秒钟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他缓缓抬起手,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按下了接听键,同时打开了免提。
“老师。”他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刚刚结束高强度工作的疲惫感。
“阿临,”林教授温和的声音传来,背景似乎有悠扬的古典音乐,显得格外闲适,“没打扰你工作吧?小昭那边怎么样?体征稳定了吗?”
“体征平稳,过敏反应已处理,正在休息。”谢临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陈明调出的、赵德柱排班表上数个刺眼的“空白”时间点,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刚在处理一些系统维护的琐事。老师有事?”
“琐事?”林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温和依旧,却像包裹着棉花的针,“能让你亲自盯着的,恐怕不是小事。研究所的老架构用了这么多年,难免有些积弊,运维压力大,漏洞多,辛苦你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更深的关切,如同长辈的谆谆叮嘱:“不过阿临,你记住,技术只是工具,是冰冷的。我们真正要守护的,是那些珍贵的、承载着未来可能性的‘样本’本身。它们的状态稳定,生存环境的安全、纯净、无干扰,才是重中之重。任何可能污染环境、威胁样本稳定的‘噪音’或‘变量’,都需要被及时识别、隔离,甚至……清除。这才是我们工作的核心意义,对吗?”
“样本”……“生存环境”……“噪音”……“清除”……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向谢临此刻正在追查的核心!
电话那头的人,仿佛就站在这间监控室的阴影里,洞悉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临的指关节在控制台冰冷的边缘捏得发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镜片后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潮和滔天的怒火,但他的声音却平稳得如同冻结的湖面,甚至带着一丝对导师教诲的认同:
“您说得对,老师。‘样本’的稳定和安全,高于一切。任何潜在的污染源和威胁,都必须被彻底排除。”他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我会确保环境的‘纯净’。必要的‘清理’工作,我会亲自完成。”
“好,好。你办事,我向来最放心。”林教授的声音透出由衷的欣慰,背景的音乐似乎也更舒缓了一些,“对了,你师母念叨你好久了,周末有空的话,回家来吃顿饭?尝尝她新学的淮扬菜。就当放松一下,别总绷得太紧。”
“谢谢师母挂念。这周末……恐怕要处理完手头的‘清理’工作。”谢临婉拒,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和一丝不容更改的坚决。
“理解,工作要紧。那就下次。”林教授也不强求,温和地结束了通话,“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小昭。那孩子……很特别。”
通讯切断。
“嘟…嘟…嘟…”
忙音在充斥着数据流嗡鸣的监控室里空洞地回响,显得格外刺耳。
谢临缓缓放下通讯器,身体向后,深深陷入冰冷的椅背。巨大的主屏幕上,绿色的数据流依旧在疯狂滚动,映照着他半边脸,如同戴上了一张由代码构成的、冰冷的面具。另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只有紧抿的薄唇拉成一条冷酷到极致的直线。
威胁。警告。安抚。林振声的每一句话,都像精心编排的乐章。那个所谓的“幽灵”保洁员,那规律执行的“清除”程序,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已经呼之欲出。
堡垒不仅被渗透,它的建造者本身,就是最大的叛徒和敌人。
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一个能刺穿所有谎言、直达十年前黑暗核心的锚点。
谢临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缓缓移向自己放在控制台上的左手手腕。那里空空如也。那枚古老的、表盘碎裂的怀表,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私人办公室最隐秘的保险柜里。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冷风。
“陈明。”
技术主管吓得一哆嗦:“谢、谢医生?”
“锁定所有标记为‘SYSTEM_AUTO_JOB’执行节点的原始监控数据流,做深度底层扫描,寻找任何非标准数据包植入或权限伪装痕迹。同时,彻底清查赵德柱及所有可能接触排班、门禁系统的内部人员,重点筛查异常权限申请记录。”谢临的指令冰冷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我回来之前,我要看到初步报告。”
“是!明白!”陈明如蒙大赦,又倍感压力地大声应道。
谢临不再看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监控室。沉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关闭,将那片由数据和屏幕构成的冰冷战场暂时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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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光线依旧冷白。谢临的步伐更快了,目标明确——他的私人办公室。指纹,虹膜,合金门无声滑开,又在他身后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他径直走向角落一个嵌入墙壁的、与墙体同色的金属保险柜。复杂的生物识别解锁,沉重的柜门无声开启。里面没有文件,没有现金,只有孤零零的一枚物件——那枚古老的银质怀表。
他将怀表取出,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残酷的清醒。他走到宽大的黑色办公桌前,打开一盏高亮度的台灯。冷白的光束如同手术灯,精准地打在怀表上。
他拿起桌面上一个精致的工具盒,取出一把尖细的镊子,动作小心得如同在进行显微外科手术。镊子尖轻轻探入怀表表盖内侧,那块他一直以为是装饰的、褪色黯淡的织物碎片边缘。
用力,极其轻微地一撬。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听闻的脆响。
那块看似与表盖内侧珐琅底托融为一体的织物碎片,竟然被完整地撬了下来!碎片背面,根本不是布料,而是一层极其纤薄的、带有粘性的合成材料。而在这层材料之下,表盖内侧原本的金属底托上,赫然镶嵌着一张东西!
一张被裁剪成完美圆形、直径不足一厘米的微型照片!
谢临的呼吸瞬间屏住。他将镊子尖端移到台灯最明亮的光束下,缓缓调整角度。
冷白的光穿透照片,清晰地显现出上面的影像——
背景是模糊的、充满童趣的彩绘墙壁,似乎是某个儿童活动室。
照片中央,并肩站着两个人。
左边是一个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穿着宽大的、不合身的浅蓝色条纹病号服,越发显得瘦弱单薄。乌黑微卷的头发有些乱,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出奇地明亮清澈,像盛着破碎的星光。他微微歪着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有些腼腆、有些紧张的弧度,像是在对着镜头努力微笑。是沈昭!少年沈昭!
而站在少年沈昭旁边,一只手轻轻搭在他单薄的肩膀上的人……
谢临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个人身形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年轻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满了鼓励和……一种近乎保护的温柔。那张脸,年轻了至少十岁,但轮廓分明,正是谢临自己!
照片上的“谢临”,低头看着身边努力微笑的苍白少年,搭在他肩上的手,充满了珍视的力度。那眼神,是谢临在如今自己任何一张照片、任何一段记忆中,都从未找到过的温暖和……归属感。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谢临的脑海深处炸开!十年记忆堡垒那看似光滑坚固的墙壁,在这一刻被这张小小的照片,硬生生轰开了一个巨大的、鲜血淋漓的缺口!
照片从他的指尖滑落,轻飘飘地落在冰冷漆黑的桌面上。少年沈昭努力微笑的苍白脸庞,和年轻“谢临”那温柔守护的眼神,在冷白的灯光下,无声地控诉着他整个被构建的人生!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档案柜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的柜门滑坐在地。昂贵的西裤沾染了灰尘,他却浑然不觉。
他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死死盯着食指与中指根部的那个微小旧疤。照片上,那个年轻“谢临”的右手,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疤痕形状,清晰可见。
不是幻觉。
不是投射。
不是混淆。
是真实存在过的过去!是被某种力量硬生生从他记忆里剜去的血肉!
“呃啊……”一声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嘶鸣,终于冲破了谢临死死咬紧的牙关,在冰冷死寂的办公室里低低地回荡开来。
堡垒彻底坍塌。
标本的标签被撕碎。
南柯一梦,在血腥的真相面前,露出了它狰狞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