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刀锋般锋利[番外]

作品:《圣像下的禁果

    修道院的地窖深处,寒气比墓穴更刺骨。浑浊的福尔马林液体在石砌的方池里泛着诡异的绿光,像一块巨大而凝固的翡翠。几具苍白浮肿的尸体浸泡其中,轮廓模糊,皮肤被药水泡得半透明,像劣质的蜡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防腐剂气味,混杂着潮湿石壁的霉味和一种更深层的、属于死亡的甜腻气息。


    塞巴斯蒂安站在池边,额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他戴着厚实的鞣制皮手套,握着一把细长的柳叶刀。刀身窄薄,寒光凛冽,是他父亲当年行医的遗物,钢口极好,握在手中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冰冷。他正试图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去勾一具浮尸下颌处纠缠的、如同水草般的筋络。手套碍事,指尖的细微触感被厚实的皮革隔绝了大半。他有些烦躁,索性褪下右手的手套,随意丢在脚边潮湿的石砖上。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裸露的手指,指关节微微发红。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刀柄。没了手套的阻隔,刀柄熟悉的微凉触感和细微的防滑纹路清晰地传来,让他心神稍定。刀尖精准地探入,轻轻一挑,那缕纠缠的筋膜终于被分离出来,带着滑腻的触感。他松了口气,额角的汗珠滚落,滴入池中,漾开微小的涟漪。


    就在这时,身后极其轻微的石子滚动声让他背脊瞬间绷紧。他猛地回头。


    地窖入口那狭窄的石阶上,卢西恩·德·拉瓦尔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大概也是刚结束晚祷,身上还带着圣坛焚香的淡淡余味,但这气味甫一进入地窖,就被浓烈的福尔马林气息彻底吞噬。他并没有穿修士袍,只着一身简单的深色常服,金色的发丝在昏暗壁灯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沾惹了地窖里无处不在的湿冷气息。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眸,穿透昏暗的光线,没有看池中骇人的景象,也没有看塞巴斯蒂安惊愕的脸,而是牢牢地、精准地锁定在他握着柳叶刀的那只裸露的右手上。


    塞巴斯蒂安下意识地想将手藏到身后,但卢西恩的动作比他更快。他无声地走下最后几级石阶,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他径直走到塞巴斯蒂安面前,距离近得塞巴斯蒂安能闻到他衣领上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冷冽皂角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神学院图书馆陈旧羊皮纸的气息。


    卢西恩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把柳叶刀上。刀身映着壁灯幽绿的光,在他深蓝的瞳孔里跳动着一点冰冷的寒星。他没有看塞巴斯蒂安的眼睛,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洁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是属于贵族和未来神父的手。此刻,它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抗拒的力道,覆上了塞巴斯蒂安握着刀柄的手背。


    塞巴斯蒂安的手猛地一颤,冰冷的刀柄几乎脱手。卢西恩的手掌比他想象中更凉,像一块浸透了寒气的玉石。那掌心覆盖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压迫感,瞬间包裹住了他裸露的皮肤,也包裹住了他紧握刀柄的手指。皮肤相贴的触感异常清晰——卢西恩掌心微微的干燥,指腹光滑的纹理,以及那不容置疑的、禁锢般的力量。


    塞巴斯蒂安能感觉到自己手背上细微的汗毛瞬间立起,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那一小片皮肤,带来一阵麻痒的灼热。他僵在原地,呼吸停滞,灰绿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愕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慌乱。他想抽回手,但卢西恩的力道看似随意,实则坚如磐石。


    卢西恩依旧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垂落,专注地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看着那把被他们共同握住的柳叶刀。他的拇指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指腹轻轻擦过塞巴斯蒂安食指指节上因常年握笔和捣药留下的一小块薄茧。


    那轻微的摩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亵渎的探索意味。


    然后,卢西恩低沉的、毫无波澜的声音在死寂的地窖里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塞巴斯蒂安的耳膜上,带着冰冷的、命令式的口吻:


    “给我。”


    塞巴斯蒂安像是被这简短的两个字烫到,手指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那把冰冷的、浸染了死亡气息的柳叶刀,瞬间滑落,落入了卢西恩那只同样冰冷的手掌中。


    卢西恩握住了刀柄。他的手指收拢,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腹的皮肤紧紧贴合着刀柄上塞巴斯蒂安残留的体温和汗渍。他垂下眼睑,浓密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蓝眼睛里翻涌的、无人能懂的情绪。他凝视着手中的刀,仿佛那不是一件冰冷的工具,而是一个需要被解读的谜题,一个承载了某种秘密的容器。他修长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缓缓地摩挲过刀柄末端的金属箍,那里,似乎有两个极其微小、需要用心才能感受到的刻痕。


    塞巴斯蒂安僵硬地看着他,看着那把属于自己、此刻却被对方紧握的刀。地窖的寒意仿佛顺着裸露的脚踝爬上来,冻结了他的血液。福尔马林的气味从未如此刺鼻,池中尸体的轮廓在幽绿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卢西恩的沉默和专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他想问,却发不出声音。时间在两人之间粘稠地流淌,只有壁灯灯芯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终于,卢西恩抬起了头。他没有再看那把刀,也没有看塞巴斯蒂安惊疑不定的脸。他的目光越过塞巴斯蒂安的肩膀,投向地窖更深沉的黑暗,投向那浸泡着无声尸体的墨绿池水,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石壁,看到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荒芜的彼岸。他握着刀,指节依旧泛白,转身,踏上了狭窄的石阶。金色的发梢消失在入口的阴影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那把柳叶刀,被彻底地带走了。


    塞巴斯蒂安独自站在冰冷的池边,脚下是那只被遗弃的皮手套。右手手背上,被卢西恩掌心覆盖过的皮肤,残留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奇异的冰冷触感,以及那短暂摩擦带来的、令人心悸的麻痒。地窖里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石壁的霉味,沉甸甸地压下来,他猛地弯腰,一阵剧烈的干呕撕扯着他的喉咙,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茫然,如同池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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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后的风,带着腐烂的甜腥气,像一只冰冷黏腻的手,粗暴地推开圣菲力克斯修道院沉重的橡木大门。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将门外的景象粗暴地塞了进来。


    塞巴斯蒂安·梅尔维尔医生站在门槛上,脚步被门内的景象钉死。他肩上挎着一个磨损严重的皮药箱,手指关节因用力握着箱带而泛白。刺鼻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鼻腔和喉咙深处——劣质药草焚烧的辛辣浓烟、伤口化脓的恶臭、排泄物的腥臊、还有那无处不在、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它们混合、发酵,形成一种地狱蒸锅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浓汤。


    宏伟的祈祷堂早已面目全非。昔日庄严的圣坛被粗暴地征用,堆满了成捆的干枯鼠尾草、迷迭香和散发着霉味的薰衣草。圣像悲悯的面容在缭绕的、刺眼的浓烟中模糊不清。猩红的地毯被污秽的脚印、呕吐物和深褐色的可疑污渍覆盖,早已看不出本色。长椅被推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铺满冰冷石地板的、肮脏的草垫。上面蜷缩着、躺卧着、翻滚着一个个痛苦的人形。蜡黄、青灰、死白……各种不祥的颜色涂抹在他们深陷的脸颊上。呻吟声、咳嗽声、呓语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汇集成一片绝望的、永不停歇的嘈杂声浪,撞击着高耸的穹顶,又被冰冷的石壁无情地反弹回来,形成更大的喧嚣。几个同样面有菜色、眼神麻木的修士如同行尸走肉般穿梭其间,徒劳地试图安抚,递上浑浊的饮水或更换浸透脓血的脏污布条。


    这里不再是圣所,是人间地狱的前厅。


    塞巴斯蒂安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绝望的**气味灼烧着他的肺叶。他强迫自己迈步,靴子踩在黏腻的地面上。他必须找到这里的负责人,那位据说年轻却手腕强硬的卢西恩院长,拿到许可和隔离区域的钥匙。他需要药材,需要干净的水,需要空间,需要隔离那些已经无救的……他需要的东西太多,而时间像垂死者喉间的痰音,所剩无几。


    他避开一个突然从草垫上扑向他脚边、抓着他裤腿嘶哑哀求的老妇人空洞的眼神,绕过两个扭打在一起争夺半块发霉黑面包的瘦弱男人,侧身躲开一个修士端着满满一盆血污布条踉跄的身影。祈祷堂侧边,一条通往内院的狭窄走廊像巨兽的食道般张开。走廊更加昏暗,墙壁上原本描绘圣徒行迹的湿壁画,被经年累月的污渍和霉斑侵蚀得面目模糊,只剩下一些扭曲的、意义不明的色块。空气更加污浊,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走廊两侧一些紧闭的房门后,传出更加压抑、更加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濒死喘息。


    修道院的心脏地带——院长室,就在这条走廊尽头。一扇厚重、雕刻着荆棘与十字花纹的深色橡木门紧闭着,像一块沉默的界碑,将门外的喧嚣与混乱暂时隔绝。


    塞巴斯蒂安停在门前,药箱的皮带深深勒进肩胛。他抬起手,指节在粗糙冰冷的木门上停顿了一瞬。七年的时光,橡木桶巷的泥泞、告解室的暴雨、毕业典礼上那无声的“别忘”……无数碎片在脑中翻腾。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属于医生的、近乎冷酷的疲惫。他屈指,用力叩响门板。


    笃。笃。笃。


    敲门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异常清晰,甚至短暂地压过了不远处传来的痛苦呻吟。


    门内一片沉寂。


    塞巴斯蒂安皱眉,再次叩门,加重了力道。依旧没有回应。他试着转动那沉重的黄铜门把。出乎意料,门没有锁,“咔哒”一声轻响,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截然不同的、更加复杂的气味从那道缝隙里涌了出来——陈旧羊皮纸和墨水的灰尘味、陈年橡木家具的气息、一种极其昂贵的、带着药草尾韵的冷冽熏香……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这些气味努力掩盖却依旧顽强存在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塞巴斯蒂安推开了门。


    院长室内部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窄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拱形石窗,吝啬地透进几缕灰白的天光。沉重的橡木书桌占据了大半空间,上面堆满了散乱的卷宗、摊开的厚重典籍和几个敞开的锡制药盒,露出里面干枯的草叶和根茎。墙壁被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填满,书籍塞得满满当当,不少已经卷边破损。


    然而,塞巴斯蒂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钉死在书桌中央。


    就在那堆混乱的卷宗和药草中间,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处,静静地躺着一把柳叶刀。


    冰冷的,窄薄的,线条流畅而锐利。


    刀柄末端,那个小小的金属箍上,缠绕着一圈早已褪成灰黄、边缘磨损起毛的旧亚麻布条。那布条的质地和打结的方式……塞巴斯蒂安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绝不会认错——那是他当年在解剖池边,慌乱中褪下丢在地上的那只鞣皮手套里衬的碎片!他后来找遍了地窖也没找到,以为是混在废物里被清理掉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地窖的绿光、福尔马林的刺鼻、卢西恩冰冷的掌心、那句命令式的“给我”……所有被刻意尘封的画面裹挟着七年的时光碎片,轰然撞进脑海。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一步,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疲惫得仿佛被砂轮磨过千百遍的声音,从房间最深的阴影角落里响起:


    “只有你的刀……”


    塞巴斯蒂安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卢西恩·德·拉瓦尔院长,像一尊从阴影中剥离出来的石像,倚靠在远离书桌、紧贴内墙的位置。他不再是神学院里那个一丝不苟的金发贵族,昂贵的修士白袍(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白袍的话)上溅满了深褐色的泥点、可疑的黄绿色污渍和早已干涸发黑的、星星点点的血迹。袍角甚至被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污秽的衬里。他金色的头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暗淡枯涩,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张曾经俊美得如同圣像的面容,被深深的疲惫刻下沟壑,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唯有那双眼睛,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眸,在深陷的眼窝里依旧燃烧着,但不再是冰冷的审视或压抑的风暴,而是一种近乎狂乱的、被绝望和某种病态执念反复炙烤后的余烬。


    他的目光,越过昏暗的空间,如同实质的锁链,死死地缠绕在塞巴斯蒂安脸上,缠绕在那把桌上的柳叶刀上。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一字一句,带着灵魂被反复灼烧后的痛楚和一种奇异的、扭曲的笃定:


    “……能切开我的噩梦。”


    塞巴斯蒂安僵立在原地,药箱的带子深深陷入肩膀。卢西恩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书桌中央那把刀。就在此时,窗外那吝啬的、灰白的天光似乎挣扎着亮了一瞬,一道稍显清晰的微光,如同舞台的追光,恰好斜斜地穿透弥漫室内的尘埃,精准地落在那寒光凛冽的刀柄末端,那缠绕的褪色亚麻布条上方寸之地。


    光线下,金属刀柄靠近刃部的地方,两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刻痕,清晰地显现出来——


    S. L.


    塞巴斯蒂安的呼吸骤然停止。那是他毕业前夜,独自在药剂室对着昏暗油灯,用最细的刻针,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隐秘冲动和无法言说的绝望,颤抖着手刻下的缩写。他以为无人知晓,如同他以为那晚解剖池边的触碰和夺刀,只是一场被福尔马林气味扭曲的幻梦。


    院长室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门外的走廊里,一个病人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声,穿透厚重的橡木门板,尖锐地刺入这片死寂。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从刀柄上那在微光下无所遁形的刻痕,缓缓移向阴影中那个污迹斑斑、形容枯槁的身影。卢西恩依旧倚着墙,深陷的蓝眼睛死死地锁住他,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东西:狂乱的执念、深不见底的疲惫、被瘟疫和死亡反复碾压后的残破……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扭曲的希冀。


    那希冀,如同刀锋般冰冷锐利,直指塞巴斯蒂安的心脏,也指向桌上那把沉寂了七年的柳叶刀。它无声地诘问着:这刀,究竟切开过谁的噩梦?是解剖池里无声的浮尸,是告解室暴雨夜的灼热,是橡木桶巷的泥泞……还是眼前这个被神袍与血污包裹的、濒临破碎的灵魂?


    门缝外透入的那缕光,依旧固执地照亮着刀柄上的 S.L.。两个字母,微小而清晰,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疤,横亘在冰冷的金属与昏暗的房间之间,也横亘在七年的沉默与此刻致命的对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