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边闲话

作品:《弃子

    天祐四年春,正是万物更新的时节。


    六塘河早已解冻,清澈的流水高昂又轻快地自地势高处蜿蜒淌下,流至桃阳村边,被三三两两抱着木盆的女人截了一道,捣衣棒用力拍打的声音混着碎语闲话的悠然,似乎连流水也不能免俗,在此处缓下来——


    细听闲话。


    起头的是刘三娘子,两颗精明的眼珠子四处一扫,撇着嘴角道:“诶,听没听说,昨儿个孙大娘子又跟她家的秀才哥儿闹了,摔个铜盆,震天响,隔着二里地都听见声儿。今早上偏跟我说,夜里头野猫进院惊了人,你道好笑不好笑?怕谁家不知道她那秀才哥儿让人勾了魂了?”


    话落,她身侧的妇人掩嘴笑道:“可不就是怕人知道么,再闹大点,秀才哥儿的员外郎丈人怕是得飞走了。”


    又一妇人附和道:“也赖咱桃阳村不争气,二十年就出这么一个秀才,让孙娘子给威风了去。天天员外郎员外郎挂嘴边,好似员外郎家的姑娘非她儿子不可。”


    刘三娘子笑了:“员外郎家姑娘可不可,我是不知。”边说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探过半个身子,“那勾魂的娘子可不可,我倒知晓。昨儿白日里头,秀才哥儿抱着一小袋米上门,人都不肯开门见他,一袋米怎么抱去的,又怎么抱回了。”语罢,笑得幸灾乐祸。


    此时,刘三娘子左侧深蓝棉布包髻的妇人冷笑一声,讥讽道:“没福气的才上赶着,看来啊,读书多也未必心明眼亮。”


    其他人听了心照不宣地交递眼神,但笑不语。


    这深蓝包髻的妇人是李二娘子,她家有三个女儿。


    大女儿生得早,彼时家中赤贫,穷得实在没办法,眼见要养不活,无奈签下卖身契给了牙婆子,也算得运气好,叫大户人家看上,买走做女使。如今就在淮阳城中,一年里能有几次回家来,每回都带不少东西,以及钱。


    二女儿得了长姐的照顾,好赖是不必被卖,日积月累,家中小有余钱,到出嫁的年纪便与隔壁村的猎户结了亲。夫妻俩勤劳踏实,日子过得不错。


    于是这晚来的第三个女儿便得了更多的福气,有吃有穿,没挨饿没受冻,一年到头还能做上好几次新衣裳,娇滴滴地长大了。


    眼见前两个女儿各有各的盼头,日子越过越好,李二娘子也生出更多的心思:给小女儿找门好亲事,光耀门楣。


    她吃大半辈子苦,没少听丈夫奚落,翻来覆去无非那几句没给他生个儿子的屁话,可每回大女儿带着银簪子银手镯回来,他当爹的拿女儿的银钱却从未手软过,若非大女儿争气又不忘父母,他一个种地的哪有如今吃穿不愁的日子过?


    李二娘子心里憋着口气,势必要为小女儿挑个好婆家。


    平日里也没少打算,小女儿唤作兰娘,是后来特意改的名。


    大女儿曾说,听那高门大户里的公子讲,兰这个东西,品性高洁,读书人都爱,写诗写词的没少提兰。李二娘子虽不识字,却也清楚知道,在大周朝,读书是平头百姓最有盼头的出路,总比种地杀猪做工要好得多。


    可是真难啊。


    桃阳村二十年来才出这么一个秀才,举人则根本不敢想。大女儿说,举人那可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排着队相看的女婿人选,往后要去上京做大官的。李二娘子很向往举人女婿,可怜现实冰冷。


    她自认为兰娘有几分姿色,借长姐的光,也买过两三本开蒙书,念过《三字经》和《千字文》,这已经能算得十里八乡的才女级别,配她孙大娘子的秀才哥儿,至少不怯。


    谁想到孙大娘子拿她宝贝儿子当金蛋子看呢!


    竟对她的兰娘不屑一顾,甚至口出恶言,说什么不过识得几个字,对读书人而言好比拿筷子吃饭,有甚可炫耀的?会看书会说夫子言才是真正读书人;又说兰娘举止不大方,缩脖子勾背,没有做当家主母的气势;再就是姿容平平,她家秀才哥儿往后多的是人情场面要应对,当家娘子可不得找个从容气派的?


    啊呸!


    她真以为秀才哥儿是个什么东西!


    李二娘子一想起这茬就气得浑身发抖,有回进城她可听人说了,秀才在咱们大周朝根本不值钱,也就是个应举的,中不中还不好说呢。


    要是不走运,一辈子也就做个秀才!


    气归气,然而桃阳村几百口人只有一个秀才却是事实。


    李二娘子自此便跟孙大娘子断绝往来,两人各自在背地里没少嘲讽对方,也基本不屑与对方出现在同一场合,颇有“有我没她”的水火不容之势。


    好比今日,李二娘子在,孙大娘子则必定不会出现。


    村里人都晓得她两家的故事,与自己无关,平日里都当笑话看。


    这不,刘三娘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李娘子你啊,就是看不开。你管人家孙大娘子中意哪个?反正秀才哥儿看上的那个,成不了。这男人啊,越是得不到越是心里惦记,娘俩且有的闹腾呢,你何不跟我们一道,看看笑话便过了。”


    李二娘子咽不下这口气:“你又知道成不了了?烈女还怕缠郞呢。指不定哪天,那谁,那姑娘就松口。”


    刘三娘子神秘兮兮道:“我看悬。你们看不出来啊,那霜娘子身边跟着的小郎君,八成对她有意思。平日里说阿姐阿姐的,你们可见过谁家弟弟对阿姐那般恭敬?有回在竹林子我还见他给霜娘子跪下了,嘴里叫着什么主。这两人啊,有事。”她斩钉截铁,“一定有事。”


    马上有人附和:“确实,这两人说是姐弟,可怎么看都有点怪。你们说,那霜娘子该不会是哪里的大户人家流落出来的姑娘?”


    “哪能是姑娘家。我听村口药婆子家的媳妇儿说,霜娘子刚来咱们村时,她去给人家换过药,那身上……哎哟,可惨,谁家姑娘家家的,身上能有那么多伤?”


    “我也听过这事。据说那伤看来像是给打的,还有刺洞呢,血糊糊那大洞,真难为她能活下来。”


    心软的妇人听了,面色凄然:“瞧着她年岁也不大,受这多苦,许是个苦命人。”


    这话一出,闲言碎语的劲头便散了。


    饶是正处于和平年代的大周,老百姓的日子依然困苦艰难。


    淮阳府在江南富庶之地,商贸来往甚繁,物资亦丰厚,却也难抵天灾与**。早些年大周四处兴兵,一轮又一轮的杂税压下来,再是富庶的江南水乡也给榨干了。好在这几年还算太平,百姓手里留下一点余粮,且够过日子。


    都是苦命的,何必再挖苦。


    流水汩汩,拂过光滑的青石板,捣衣声稀稀落落。


    又有人说:“要我讲,她运气不错。那竹林子里的小院,十个月有八个月不见人,荒着呢,老元头更没个影儿,偏叫他俩遇上。还有稀奇的,老元头这一会儿灵一会儿不灵的半医,误打误撞把她治好了!”


    “对对,药婆子媳妇儿说呢,命不该绝的人呐,就是上山随便扒拉几株草嚼着吃了,也能叫她遇上救命的灵药。命里有的,赶都赶不走。”


    众人认同,紧跟着叹息:“哎,就是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她那一头……”


    突然,李二娘子板下脸,嘴里发出短促的嘘声。


    眼尖的妇人当即敛声,一时间,闲言渐行渐止。


    流水也适时恢复它的活力,欢快地扬起小水花向着下游奔去,稀落的捣衣声再度此起彼伏地热闹起来,湿衣上溅起的水珠四处飞洒,游走在方才说话的妇人之间,像织起一张无形的默契的网。


    河底,一条不合群的鱼掉了队,兀自游曳。


    远山的高树间,惊起一只飞鸟。


    在春日浅淡的稀薄阳光里,一个女子步履稳健地走向河边,她身材匀称,全无婀娜姿态,脊背笔直,脖颈纤细,皮肤透出一种病态的惨白。


    并非时下被达官贵族追捧的白皙红润之美,她白得冷峻喑哑,白得死气沉沉,叫人看了不大舒服,更因她一双时刻幽沉又不带情绪的冷冽眸子,这姑娘从头到脚都弥漫着久别于尘世的缄默疏离感。


    每回她出现在河边,常独自一人,远离人群。


    村里人私下戏称她为霜娘子,一半是由于她这没有半分人气的怪异形容,跟打了霜的蔫巴草似的;另一半,则是由于她的头发。


    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竟雪鬓霜鬟,半数青丝发了白。


    药婆的儿媳妇说,她的头发是躺着躺着就变白了的,老元头诊脉看了半天,道是气血两虚、精气枯竭所致,是病也不算病,叽里咕噜叨念许久也没说明白要怎么治。


    如今两年多过去,她这花白头发纹丝不动,不见半点变化,要说老元头医术是真不怎样,捡回一条命算运气,真要医好这白头,可就悬咯。


    村里也有人向她弟弟提过,淮阳元氏乃医学世家,在淮阳耕营多年,那是世代领受皇恩的高门贵族,每年都培养不少医者为大周效力。


    最重要的,元氏医馆会无偿接诊各类怪病,好歹带去试试,没准儿人家能看呢。


    可这姑娘一点没有治病的意思。


    她除了洗衣、采买粮食便不出门,不与人交谈,更不露笑容,时常坐在小院里发呆,有时客来,竟兀自进门去,毫无礼数可言。


    要不然说孙大娘子的秀才哥儿叫人勾魂去了,这样一位姑娘,他偏日夜惦念着。


    瞧,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个身穿暗青直裰的清秀男子正向着她走去,遥遥几步站定,对她颔首道:“元姑娘,今日春阳正好,你来河边洗衣了。真是好巧。我今日早早去县里读小报,有不少新鲜事,我说与你听。”


    那元姑娘双手顿了一顿,却没回头,自顾自濯洗衣物。


    陆秀才早已习惯她的冷淡,也自顾自与她继续道:“今岁西北纷乱,枢府意见不一,听闻争论得凶,延州知州力保刘、范二人,以筑城为要,元姑娘怎么看?如今西北疏罕小国实在聒噪,恐一场大战难以避免呐。”


    他看了眼无动于衷洗衣的女子,“哦对了,东北正发春旱,圣上派大臣前往赈灾,听闻睿王跟着,莫非,这国本之争……诶,元姑娘,你……”


    头发花白的女子站起身,她不知何时已洗净衣物,端起木盆,一个眼神都没给陆秀才,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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