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要饭鹈鹕

作品:《燕雀安知鹈鹕之志

    回到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璃舟翻过院墙进到家中,下楼寻到卫生间,进门洗手。


    拉下灯绳,黄黯黯的光瞬间照彻了这间逼仄的小屋,璃舟抬眼一看,一时愣住了。


    眼前洗手池上的镜子表面,竟贴满了黄色不透明胶布。


    璃舟俯下身,凑近一看,溢出镜外的胶布边缘没有沾染灰土,粘性也很好,似乎是新近贴上去的。


    可为什么要把镜子封住?


    哗啦——


    就在这时,一条银链从自己胸前掉了出来,璃舟低头一看,自己脖子上竟挂着一只老式怀表,她打开表盖一看,表针已经停止走动,怀表下方边缘处刻着两个字——


    林栀。


    林栀......


    这又是谁的名字?


    “璃舟?”


    冯保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璃舟心口一跳,应声道:“爹?”


    “我刚才听到你的声音了,”冯保宗在门外问:“怎么样?昨夜睡得还行吗?”


    幸好......他没有发现自己偷溜出去了。


    璃舟打开门,见冯保宗在门外站着,眼底晕一片乌青,似乎根本没有休息好,忙道:“我睡得很好,爹,您昨夜没睡吗?”


    “心里有事,就睡得不踏实,”冯保宗道:“璃舟啊,你同我去院中走走,好吗?”


    璃舟点了点头。


    “这秋千是你五岁的时候,我绑在这枣树上的,你和你哥哥小时候总是抢破了头。后来啊,你们都长大了,反倒没人肯上去了。如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还是舍不得把它拆了......”


    冯保宗看着院中系在枣树上的秋千,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以前,神色间不由透出了几分凄楚。


    璃舟觑着他的脸色,笑道:“爹,我现在上去坐一坐,行不行?”


    冯保宗眼睛一亮:“你要坐吗?好!”


    他的脸上又见了笑,将璃舟扶到秋千上,双手紧紧扶住璃舟的肩,道:“你可要坐好了,抓紧绳子,千万别摔下来!”


    璃舟笑道:“爹,你这样扶着我,我就是想摔也下不去啊。”


    “那也要小心些,之前不是有一次......”冯保宗话音一顿,有些紧张地盯着璃舟的眼,道:“那次你从秋千上摔下来,摔破了......摔破了哪里来着?”


    璃舟一怔,看他的神色,似乎是在看她是否恢复了记忆。


    之前,摔破了哪里?


    璃舟忽然想起自己小腿肚上的疤痕,试探着道:“是小腿吗?我记不太清了......”


    不想冯保宗的脸色一凝,眼神暗了下去。


    难道上一次摔破的不是腿......?


    “抱歉,爹,”璃舟心中一重,忙道:“我还是没有想起来......”


    “没什么,”冯保宗握住璃舟的右手,脸上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我们还是回去吧。”


    冯保宗虽然嘴上不说,可一直对她失忆的事极为在意,璃舟怕他见了自己伤感,便将自己暂时关在了房间里。


    缸内的鱼缓缓摆动着鱼鳍,一双肿而白的鱼泡眼再次盯住了璃舟的脸。


    一人一鱼四目相对,如此对看了许多时,璃舟心中却也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了:“和那些人面鱼比起来,你已经算一条好看的鱼了,你愿意看就看吧。”


    鱼:“......”


    她也无事可做,于是望着窗外等要饭鹈鹕。


    从这天开始,鹈鹕似乎也得到了消息。


    每当太阳一落山,远远地便能看见一道大翅大嘴条子的剪影从海边飞来,一径落到璃舟窗前要饭。


    它也不似那日焦急了,只像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似的,扑扇着翅膀等着璃舟投喂。璃舟便提前将鱼捞出来,喂给它吃。


    有一次,璃舟捞鱼早了些,其中一条缺氧死了,鹈鹕凑在死鱼跟前嗅了嗅,将大嘴撇到了一边。


    璃舟道:“嗯?你吃呀。”


    鹈鹕扭着脑袋不动。


    “它刚死!”璃舟将死鱼塞进鹈鹕喉囊。


    “呕呸呸呸——!”鹈鹕将死鱼一吐,用翅子捂着大嘴,做出宁死不屈的样子。


    这倔鹈鹕!


    璃舟没了法子,将另外两条活鱼喂了,抬手摸了摸它的喉囊,起身要走。


    不想那鹈鹕又夹住她的衣角,拍着翅子滚地撒泼。


    璃舟无奈道:“好好好,我再去捞一条行不行?”


    吃饱了三条鱼后,鹈鹕这才腆着圆鼓鼓的肚子,软软地咬了咬璃舟的手,转身飞走了。


    于是自此之后,她便不再提前捞鱼了。


    等太阳落山,她才顺着窗户爬下去,摸着黑捞最新鲜的。


    可是那倔鹈鹕又嫌她摸黑捞得慢,在一旁跳脚鸡似的来回蹦跶,急得用大嘴一下下戳弄着她的背。


    真难伺候!


    璃舟本以为这厚颜无耻的赖皮鸟是不怕人的,直到有一次,冯保宗从外面回来得晚了些。


    鹈鹕远远地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将屁股一扭,鸟鸟祟祟地躲在了院后的阴影处。


    它探着脑袋偷眼朝外窥视着,等人进了院子,阖上门,这才蹑脚蹑脚地钻出来继续讨食。


    这鹈鹕,似乎只对自己有着莫名的信任感。


    喂过了鸟,摸了摸大嘴条子,璃舟揩干了手,准备回房。


    走进房门,忽听堂屋里传来了说话声,璃舟脚步一顿,偷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生了吗?”是冯保宗的声音。


    “生了,”另一个男声叹了口气,道:“是个女娃。”


    冯保宗似乎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接着道:“所以你大晚上的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想了好半天,实在不忍心把她给......”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道:“冯村啊,我和我那口子商量着,能不能把她过继给你们?”


    冯保宗闻言冷笑了声:“然后呢?我养她几年,等她能做事了,你们再把她要回去?!”


    男人赔着笑道:“瞧您说的......那咋可能呢?!”


    “过继给我也不可能!”冯保宗断然道:“我自己还有两个娃要养,你回去吧!”


    可男人没有放弃:“您看,我听说你们家老二病了,情况不大好......”


    “滚你妈的!”冯保宗的声音登时提了起来:“我家老二只是染了风寒,是谁跟你乱嚼舌根?!”


    “他......他们都这么说......”


    “滚!”冯保宗怒道:“给我滚!”


    璃舟忙退出来,矮身躲在灶房后,没过多久,只见一个形容狼狈的男人从堂屋跑出来,他红着一双眼,愤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转头冲出了院门。


    下一秒,堂屋内便传来一连的摔打声。


    璃舟只得循声过去,踏着一地杯碗的狼藉,喊道:“爹?!”


    “璃舟?”看见璃舟的脸,冯保宗的怒气登时消减了些:“你......你被我吵醒了?”


    “不是的,爹,”璃舟随口扯了个谎:“我晚上吃得多了些,就在院子里随便走了走,消消食。”


    不想冯保宗脸色一变:“你没有被那个姓王的看到吧?”


    “您说的是刚才从堂屋冲出来的人吗?”璃舟愕道:“爹,被他看到会怎么样?”


    冯保宗一怔,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刚才那人被我赶出去了,正在气头上,我怕他会对你做出什么来!”


    “没事的,刚才他根本没有看到我。”璃舟顿了顿,又问:“爹,那人家中生了女孩,他想怎么处理?”


    冯保宗脸色微变:“刚才,我同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璃舟一赧:“抱歉,我不小心听见的......”


    冯保宗却沉默下来,迟疑了半晌,才道:“他自己的娃,要怎么处理,和我们无关。”他握住璃舟的右手,道:“至于他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现在的你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可是我已经找到了治病的法子,绝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爹,其实......”


    其实她完全没把自己当做病人,别说是吹吹海风,翻墙这些小事,手臂拆下来缝上都能继续用......非要说的话,难道是因为她没有痛觉神经?


    冯保宗忧心地盯着她的脸,问:“其实什么?”


    “没什么,”璃舟回过神:“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恢复得很好,出门走走也没什么问题。”


    “那怎么行?!”冯保宗肃下脸:“今天你也看到了,这村里的人没一个好相与的!刚才要是被那个姓王的看到了怎么办?!”


    “我......”


    “好了不要说了!”冯保宗大手一挥:“以后啊,你就好好在家养病,千万不能出去了!”


    于是冯保宗无视了璃舟的意见,立刻将所有的门锁了起来。


    距离王姓男人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夜色笼覆下来,村中大半的人家已经睡去。唯有草间虫声嗡嗡噪鸣,更衬得四下里静得如死。


    一楼冯保宗房中的灯刚刚熄灭,璃舟即刻翻窗而出,循着之前的记忆,挨次地走过村中的每一户人家。


    深更夜半,她没办法找人问王家居在哪一处,只得这样走过每一间屋子,如果那人还未将那女婴处理,又正好赶上她夜间啼哭,那么璃舟还能有机会找到她。


    吱呀吱呀呀——


    不知哪家木门的冤魂被人推开了,声响尖利仿若冤鬼的哭叫。


    璃舟矮身躲在草间,循声一看,有人从门后走出来,怀中还揣着一只包袱。


    月光照见那男人一脸的颓唐相,不正是方才来找冯保宗的王姓男人吗?!


    大概是那木门的吱呀声听得他有些发毛,他抬腿便是一脚,立竿见影地制止了怨鬼的啼哭,他咽了口唾沫,左右一望,并没有什么鬼魂随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于是抱紧了怀中的包袱,缩着脖子走进了林中,璃舟也跟了上去。


    走了约莫半个钟头,他揣着包袱来到了海边。


    头顶的月亮只剩下半圆,人面鱼并不会在这样的月夜出现,因此今晚的海边并没有人。


    他在海边站了一会儿,半蹲下身,将包袱放在地上,打开,立刻有微细的哭声从里面传了出来,男人阖上眼,咬牙道:“你不要怨我!实在是缘分已尽!你再去投胎吧——!”


    大概那张包袱皮也比女婴值钱,男人从包袱中将那女婴挖出来,甩手向海中一抛。


    “啊——!”


    落水声还未听见,耳边忽听得一个女声的凄厉惨叫,男人的心蓦地一跳,直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爬了上来!


    妈的......


    莫非真的活见鬼了?!


    他连那宝贝包袱皮都忘了拿,转头便跑。


    跑了没几步,地上忽地一黯,男人抬头一看,只见一道大嘴条子的黑影笼覆在头顶,扇着翅子从空中俯冲了下来。


    真的有鬼!


    还是个会飞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