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陛下临轩笑》 赵挽正到达前线后,见到的是这样一个场面:破烂的城墙、折断的兵器、唉声叹气的士兵,有的士兵垂着头,看见赵挽正来,甚至嗤笑一声,意思很明显:又来一个送死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弥漫着死意的军队。
赵挽正到来之后,把所有兵力汇聚到一起,对这些几乎丧失斗志的战士们说:“我来这里,是带你们赢的。”
沉默,无尽的沉默。
这样的话他们已经听了许多次,这次来的人除了语气比前人坚定许多外,说辞没什么两样。
赵挽正又提到他们平日的劳苦,敌军的鄙夷,因饥饿、贫穷死去的亲人,那些士兵有的双眼冒出恨意,有的流下眼泪,更多的,还是无动于衷。
最后,赵挽正告诉他们,错误的指挥引起的连败,导致士兵不信任将领,那是将领的过错。
所以赵挽正并没有强迫他们全部人迎战,她只说,今日她要做一件大事,愿意跟着她的,她就先带他们吃肉,剩下的人坚守城池。
所有将士中,只选出尚存斗志的八百人,赵挽正又亲自在其中选取了三十人,配给他们现有最好的战马、利器。
当夜,在曼野的任光砚满面红光,夺取珃郡简直是探囊取物。
毫无疑问,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尹达是个废物,可他还是筹划了这么久,费尽心思让他丧失戒心,削弱他们的兵力,任光砚望着珃郡,告诉自己,不出五日,这里必会属于我。
他怀着志得意满的心进入睡眠,其他将士也是如此。
所以当一伙人像一只豹子般闯入他们阵营中时,他们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只火箭从远处精准射中任光砚的营帐,然后是响亮的呐喊,甚至没看清就刺破喉咙的刀剑。还在熟睡的士兵们见到这样一个场景:许多人高声呼叫着救主帅,除了冒着火的营帐,伸手不见五指,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马蹄声重重踏着大地靠近,还没看清马上的人,脸上就感到一泼滚烫的热血。
回头一看,身边的人头颅已经不见,只有颈部的软肉还在蠕动,鲜血喷涌,然后软倒在地。有什么东西滚到他的脚底,定睛一看,白日还和自己说笑的同伴只剩一个头颅,瞪着充血的双眼盯着自己。
无边的恐惧淹没了任光砚方的军队,一下子混乱起来。
而那队人马在任光砚一军中横冲直撞一番后潇洒驾马离去。
任光砚在惊慌后,镇定下来,他感到了这次的对手似乎一下子换了一副面貌。
白天那帮人还软弱得像只见了老虎的兔子,怎么晚上一下子变了?他的对手到底是谁?
赵挽正领着人砍完人离开后,勒住马。身后跟着的三十人已经对这个将领完全转变了态度。因为在以往的战斗里,他们打仗时,通常是接到命令,然后让他们去卖命。他们跟着赵挽正悄无声息到达驻扎了一万五去大军的营地时,其实心里有些没底。
可赵挽正等时机已到,只回头用音量很低但不可质疑的声音对他们说:“跟着我。”
然后自己就驾马冲了出去,所以他们在反应过来以前,就驾马跟着冲了出去。赵挽正比他们冲得要猛地多,他们得拼尽全力才跟的上她,所以在这种速度下,体内的战意飙升,不就是打吗?打!
只见赵挽正张弓拉箭,把一只火箭射入敌军阵营中,不仅点燃了任光砚的营帐,也点燃了这三十个人心中的愤怒之火。
赵挽正冲在最前面,神挡杀神佛当杀佛的气势感染了身后的人,将领都这么拼,他们怎么能退缩?所有人只觉得脑中战斗的**控制了身体,直到赵挽正吹了一声口哨,领着他们撤退,他们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万军之中冲了一圈。
对于赵挽正,在场三十人无一不信服,所以在赵挽正抬手示意他们停下时,立刻静在原地。赵挽正让他们回城,有人还想问什么,赵挽正一个眼神看过来,就不敢说话了。而赵挽正本人,驾马朝着反方向奔去。
任光砚听着下属汇报,听到一百零四人死亡时脸色气得发青,对面竟然敢!之前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竟然真的敢先手攻击自己!奇耻大辱!
当听到通过马蹄声判断,方才来军中横冲直撞的不足百人后,任光砚更是拔剑摔在地上。
“给我追!”
他们率军抵达梅使道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过来:“老乌龟!你让我好等啊!”
前排兵举着火,任光砚见一个二十左右的布衣少年孤身一人驾着马在百步外晃悠,好似闲庭散步,嚣张地一手持缰,一手握剑指着任光砚这一众兵马。
任光砚早在心里怀疑这次的对手似乎不一样,一看梅使道两边树木丛生,黑乎乎一片,也不知里面埋伏了多少人。所以任光砚不敢妄自上前,缩在军队后面,派人去问来者是谁。
“老东西给我记住了!我叫伍小五,今天我一个人也能取你首级!”
伍小五在前方高声叫骂着,从祖宗十八代骂到任光砚生个孩子缺胳膊少腿儿,嚣张得不行。
任光砚眼中怒火在燃烧着,派兵射杀伍小五。伍小五倒也行动利落,看到对面搭箭就掉马回身,隐入黑暗中去了。
部下就要去追,任光砚却下令全部撤退。
对面似乎多了些勇敢,但还是很愚蠢。任光砚缜密隐忍,对着一个远远不如自己的对手还要费劲心思削弱,才开战,更不会掉进这样一个陷阱。
这次他的敌人似乎聪明了些,不仅敢于主动出击,还学会了埋伏。
他是不会上当的,不过隐忍一夜而已,明日,等探查好地形,他将一举攻破珃郡!
其实任光砚军中的人已经很不满了,白天拼了一整天,结果半夜被人冲进来砍,没有还手之力被吓了一跳不说,又突然要他们整顿装备行军打仗,走到一半居然被一个无名小卒吓得撤兵。
疲惫、怨恨、无力,这些前两日只出现在珃将军队里的情绪开始在他们之间蔓延。他们心知肚明,这两日的成功,并不是那个缩在他们后面指挥的郡守有多么智谋无数,只是单纯的人数碾压罢了。
赶快打道回府吧,总算能睡了,他们这样想。
在以为一切都结束时,他们回营的路上,无数箭矢鬼一样冒了出来。
原来赵挽正在他们离开曼野的时候,悄无声息带着潜伏着的八百人悄悄绕到他们后方,在曼野前方不远处的生柏张弓搭箭。
其实是我们等你们很久了。
数不清的人尽数倒下,今夜他们感觉似乎全世界都是对面的军队,任光砚想要稳定军心已经徒劳无益,并且他也没有那个能力,所有人只想着,我要逃命,我要活着,不久前同伴们的死状还历历在目,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被砍掉头颅。
为了跑得快些,丢兵弃甲,甚至互相踩踏,有的摔在地上被硬生生踩死。
直到所有的箭都射出去,敌军溃败不堪之后,两边埋伏的人马一下子冲出来,完全是一边倒的战斗。
曼野一战,任光砚军溃败,死亡两千人,重伤者不计其数。原本盘踞的曼野也被丢弃,赵挽正率军缴获装备米粮无数。
所有参与战斗的将士全都按功劳赏赐了战马、米粮、金银。其余没有参与战斗的,也憋着一股劲,希望之后能获得赏赐。
沈命被赵挽正安排守城,她看到赵挽正率着军队和战利品凯旋时,第一个上去迎接。等赵挽正安顿好将士,沈命在城楼上找到了赵挽正。
一轮皓月当空,赵挽正背对着她站着,远眺着南方,不知在看哪里。一面绣着“赵”的旌旗在赵挽正左侧不远处迎风飘展,赵挽正束起的长发也被风吹起。
“老大,我们赢了。”沈命走到赵挽正身侧,仰起头看她。
赵挽正转过身,上过战场的人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她身上的肃杀之气还没完全收敛,往日显得沉郁的眉眼盯着人时威压更甚从前。
她抬起手,摸了摸沈命的脸。
沈命脸型偏圆,这几天脸颊边的软肉又长回来些,今夜因为紧张不知在哪抹了一脸灰。
赵挽正大拇指蹭过那些灰尘,她的指腹上有粗茧,沈命其实觉得有些粗糙,但没躲,仍然看着赵挽正,但赵挽正似乎并没有在看她,眼中闪烁着些沈命看不懂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赵挽正的眼神重又坚定起来,沈命才又感到赵挽正的目光实实在在聚焦在了她的脸上。
赵挽正弯了弯眼角,有些迟钝地回应着沈命。
“嗯,我们赢了。”
赵挽正转过头眺望着南方,明月在她那双黑黢黢的眼瞳中升起。
“今天我们赢,往后,往后的往后,都会是我们赢。”
第三日,任光砚整顿旗鼓,发动反攻。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是个普通人,所以他不会打仗。我们往往会有一种错觉,听到什么几万人,十几万人,就会想主将一声令下,所有人猛冲。但实际上,能做到这一点的将领是极少极少的。因为指挥的是有自己脑子的人,底下的人听到命令会在心里计较:值不值得?能不能冲?你让我上,你怎么不上?
况且,传达命令是需要时间的,当主将下令冲锋时,可能前方的战士已经被对面冲烂了。
幸运的是,会打仗的人,是很少很少的,不幸的是,任光砚的对手恰巧是个会打仗的人,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
赵挽正用兵诡诈,任光砚想破头也想不出赵挽正的军队会出现在哪个地方,常常被敌军溜了一圈,疲劳至极对方突然又发起冲锋。
而赵挽正手下那些将士也不知道他们应该去哪,不知道自己在乱跑什么,但一次接一次的胜利告诉他们:这个人做的决策是对的,跟着她就有胜仗打。
接下来的十日任光砚五战五败,伤亡惨重不说,自己反倒丢了两座县城。
形势变了。
赵挽正率领着军队驻扎在璠郡外的石矸,那些曾经被侮辱,被蔑视,被欺负的士兵们怀着复仇的怒火盯着不远处的城池。
在那里,堆积着他们被抢夺的粮食,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如果没有被抢走物资,如果没有被逼迫缴税,他们的妻子、父母、儿女不会被饿死、累死。
珃郡的士兵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过,每次打完仗,他们缴获大量物资后,发现原来对面过的是这种好日子,还能享受这种好东西,原来这些东西,我也可以有。
战斗**前所未有的高涨,他们迫不及待地望着不远处的城池,就在这几日了,拿下它,那种给人当狗的日子就从此一去不复返,也轮到他们耀武扬威了。
复仇,在此一举!
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赵挽正的能力,他们相信,跟着这个人,他们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而此时,在清晨的薄雾下,一个人偷偷从军中跑出去,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那人溜回了珃郡——他是尹达的亲信,私下会见了尹达。
赵挽正出乎意料的胜利让珃郡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两个人。
尹达和尹不俗屏退了下人,互相看到了彼此阴沉的眼睛。
赵挽正很强,但坏就坏在,太强了,强到似乎超出了他们的掌控。
尹达在珃郡的主县城里,出门就能听到百姓谈论赵挽正有多么神勇。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曾听人说,赵挽正在多次伏击任光砚后,终于在任光砚面前展露了真面目,并说了这么一番话:我是赵风行之女赵挽正,告诉任光砚,他仰仗我爹的权势才做了郡守,却恃强凌弱,残虐无道,今天我代我爹老人家教他怎么用兵。
尹达握紧拳头,嫉妒让他瞠目握拳,两眼像一个裂开的番茄。
那个终于展露獠牙的小狼崽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尹达也是赵风行的部下?
尹不俗最初对此人最大的希望,是能守住城池,没想到赵挽正居然带着这么点人屡战屡胜甚至要反攻璠郡。所以他认为需要试探赵挽正的忠心,如果赵挽正听话,就派她担任闲职,如果赵挽正不忠……
尹不俗笑了下,“那就杀之而后快。”
翌日,尹达要赵挽正立即收兵。
将士怨恨不已,赵挽正一言不发,接到命令就立即下令撤军。
尹达似乎赢了。
他似乎看到那个小狼崽磨着牙,又弯曲脊梁,收回了跃跃欲试的爪子。那个威望已经逐渐比他高,让他嫉妒得发狂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只要他下令,赵挽正依旧没有违抗的能力。
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
尹达至死也不知道,那个悄悄溜回城报信的亲信,早已收了重金,投靠了赵挽正。
尹达在紧张惶恐中试探赵挽正的反应的时候,赵挽正握着那张下令撤兵的军令在营帐内踱步,外面的人不敢进来触她的霉头,却不知赵挽正嘴角露出嘲弄的微笑——
尹达,你竟然如此愚蠢。
真好,你还是一样愚蠢。
真正不想打的人,是赵挽正。
虽然她有信心打下璠郡,但周围其他人正虎视眈眈,难保不趁珃郡空虚时作乱,况且有尹达和尹不俗这两匹害群之马在,这两个聪明鬼,赵挽正怀疑他们随便那么灵光一闪,就能把这么久的努力付之一炬。
但这些东西没有办法对那群正欲作战的将士们说,他们不会明白唾手可得的成果为什么不取,因此,赵挽正驻扎在石矸按兵不动,部下习惯性以为赵挽正在等待时机,但实际上,赵挽正等的就是尹达这道足以点燃全军怒火的军令。
当军队回城时,许多百姓挤在街道张望,想看看赵挽正长什么样。尹达摆了大宴,迎接赵挽正,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尹达大赞赵挽正后,席间觥筹交错,但所有人都盯着那个除了坐席比原来靠前,脸上没有丝毫得意,也没有丝毫被迫撤兵的愤怒的人。
尹达和尹不俗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没等两人说话,赵挽正便上前交还了兵符。
尹达笑了:“挽正立如此大功,这兵符不着急还。”
赵挽正看着面前这个看似笑眯眯实则仔细打量她表情的人,给足了面子,只回答是尹达英明决断,她不过是有幸得尹达赏识才能侥幸获得战功。
尹达真切笑起来,十分不情愿地接过兵符,并封赵挽正为监马使。他满意地看着赵挽正平静接受这个虚职,然后又扫了一圈,无人敢提出质疑,那颗悬了两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这场宴席下的较量,尹达大获全胜。
当晚,沈命、伍小五和一群人燃起了篝火聊天,赵挽正在他们聊到兴起时走了过来,在沈命旁边坐下。
“聊什么呢?”
“老伍这小子给我们吹呢,说他一个人就吓住了近一万军马。”
赵挽正笑笑,拿起匕首,从烤熟的兔肉上切下一块递给沈命。
这几人表现勇猛,各有各的赏赐,只是偶尔会偷瞄赵挽正。
“老大,郡守居然只让你去养马,他……”
沈命偷偷拧了伍小五一把,给他个警告的眼神。
赵挽正笑笑:“那不重要。”
更远处的人堆里传来一阵歌声,是地道的北方的口音。伍小五高声朝那边招呼:“再来一首!”
有人笑骂着朝他扔了个石子来,伍小五侧身躲过就跑过去,和那边的人乱作一团。
赵挽正和沈命回了房间。
赵挽正今晚在伍小五几个起哄时,喝了些酒,所以教沈命读书时语速比平时要慢许多。
“沈命,你们家乡的歌是怎么唱的?”
这话问的很突然,沈命有些反应不过来。赵挽正一向在沈命眼里是无所不能的,以致于她都忘了,赵挽正只是一个人,一个不普通的普通人。
她看到赵挽正有些神伤,给赵挽正唱起了家乡的歌。沈命的家在汜苇,离京都很近,都在南方,那边的唱腔比今夜听得要柔缓些。
赵挽正今夜睡得很沉,半夜沈命手腕被一股大力拧住,她惊呼出声,然后感到身旁赵挽正在微微颤抖着,呼吸比往常要急促许多,像是碰到什么危险。沈命试着抽出手,赵挽正却越攥越紧,沈命只得伸手轻轻拍了拍赵挽正的背,她手上的力度才逐渐变弱,气息平稳下来。
直到沈命许多年后和一个士兵聊天,才懂得了赵挽正的不安。往往人们会向往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羡慕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勇敢,但真正上战场的人,才会直面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砍成肉泥的场景。因为战争并不是猛兽捕获猎物,对面站着的是和你一样的同类,刀剑刺破骨肉那种毛骨悚然的声音会像影子一样跟随人的一生。
对于赵挽正这样的人来说,她很能忍,很能装,她完成的一系列不可思议的胜利对于赵挽正而言,似乎都是轻而易举,所以旁人无法轻易看出她内心在想什么,只有在赵挽正经历精疲力尽的战斗陷入没有防备的睡眠时,才能窥得她的几分不安。
而太能装、太能忍的人也最容易走向极端。
这时候的沈命也没有想到,赵挽正的这个性格,为赵挽正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不管怎么说,赵挽正的出场是鲜艳的、明亮的,至少在边陲地带,人们开始认识到有这样一个军事天才横空出世。
在赵挽正终于能睡一个好觉的夜晚,与此同时,璠郡,另一个人彻夜难眠。
经历了战败的任光砚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虽然不善用兵,在打仗时吃尽苦头,但他那个心思缜密的特点,帮助他在等被打昏的头脑冷静下来时,找到了取胜的秘诀——杀了赵挽正。
这似乎听起来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计划,赵挽正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任何人碰一下就会头破血流,但有一个人,是刀柄,任凭赵挽正如何强势,都不敢、也并不能伤害他分毫。
这个人,就是那个看起来愚蠢软弱的尹达。人是要讲面子的,虽然任光砚肯定,赵挽正被这样一个愚不可及又胆小懦弱的人压了一头,一定心有不甘,但只要两人没有彻底撕破脸,到你死我亡的地步,凭借他对赵挽正的搭救之恩,赵挽正就永远不会动手,也不会先于尹达动手。
连日眉头紧锁的任光砚终于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