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元绥

作品:《权臣他为何那样

    赵敬时波澜不惊道:“大人真会说笑,堂堂三皇子殿下,小人能吓唬他什么?”


    纪凛探究地看着他。


    “真的。小人之前从未见过瑞王殿下,今次不过见他鞋底脏污擦了一把,哪里就算吓唬他了呢?”


    赵敬时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偏头道:“不过……太子殿下说小人像他的一个故人,他们是兄弟,说不定也是让瑞王殿下想起同一个人吧。或许是两个人共同的仇人?能让太子殿下这么不喜欢,放到瑞王殿下那种胆小性子上,不就是害怕了么?”


    纪凛闻言一怔,旋即深深地皱起眉。


    赵敬时手还摊着,没有分神去看纪凛不知想到何处而愈发难看的脸色。


    他晃了晃手腕:“大人,要不小人先去洗个手?”


    淤泥摊在他掌心之中,模糊了那道生命线,纪凛眸色幽深,并没有立刻放人。


    “这块泥上有青苔。”纪凛也没再继续追问方才吓不吓唬的事情,而是道,“如今已然深秋,京城一般青苔鲜有,城东更是绝迹,只有城西那边有些阴湿地界会长。”


    赵敬时挪回目光,表情迷茫且疑惑。


    纪凛敲了敲他的手腕:“赵敬时,我发现你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总能发现一些关键线索,再状若无意般送到我眼前——我都疑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他一把抓过那把泥,根本没给赵敬时分辩的机会,只身闯入了夜色里。


    京城以中线集宁大道为界,分为城西城东两侧,皇家子弟和官宦世家多居于城东,包括纪凛的府邸和瑞王府,若是靳怀霄直接自家中来了此处,怎么也沾染不上城西的青苔。


    纪凛是做好了靳怀霄来哭的准备的,但究竟是被吓来的,还是被人有意拿着靳怀霄胆小的由头作筏子要求来的,那情况完全不一样。


    赵敬时垂下眼去看手上残余的泥迹,然后缓缓收拢五指,用力地握紧了拳。


    掌骨撑起皮肉,赵敬时突然勾了勾唇,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


    靳怀霄仿佛见鬼了一样扑回府邸。


    他大口大口喘息,眼前不断闪动着赵敬时那冷漠又讽刺的笑,那个人的唇角当时虽然是上翘的,但眼里淬着怨毒和冰冷的光,仿佛恨不得将他生啖血肉、拆吃入腹。


    更何况那张脸……那张脸……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胡乱地一同翻找:“钥匙呢?钥匙呢……”


    贴身侍奉的小厮实在担忧,轻声问:“殿下,小的来帮您找吧?”


    “钥匙,我的钥匙!”靳怀霄眼睛都充了血,“那间、那间佛堂的钥匙,放哪里了?!”


    小厮被他癫狂的模样吓得倒退一步,连声道:“在我那里收着呢,我这就给您拿,您别急,您别急。”


    瑞王府自修建时便按照靳怀霄的要求修了一所佛堂,但是后来不知为何,府邸建成、靳怀霄受封瑞王正式搬迁后,他便将那座佛堂锁住,不允许任何人前往。


    一时间府内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一说里头锁有妖孽,靳怀霄请了祈福寺的大师来收妖,事成之后屋子也弃之不用;一说此地风水不好,佛像请不来,只好空置;一说原址此处鬼气重,死过人,大不吉……


    但其实那里头靳怀霄不止去过一次,只不过都是偷偷地、半夜三更才能去一趟,除了靳怀霄本人和负责收钥匙的小厮之外,再无人知晓。


    哗啦啦——


    锁链掉落,靳怀霄反手将自己关进那间佛堂,猛烈跳动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下来。


    他靠着门扉,渐渐滑落,咚地跪坐在地。


    佛堂里头没有点灯,窗户被封得严严实实,清幽月色只能从缝隙中窥得一隅,如同深秋的薄霜覆盖,清霜覆清霜。


    靳怀霄掩面痛哭。


    他捂住脸:“二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我没办法啊,我胆子小,你泉下有知,你别吓唬我啊……”


    *


    大理寺中挑着灯,夏渊还没回家。


    他正伏案整理卷宗,纪凛便急匆匆闯了进来,他一看好友脸色便知不大对劲,立刻屏退左右亲自迎了上去。


    “怎么了?”


    纪凛反问道:“你问瑞王问出什么来了?”


    “都没什么有用的。”夏渊摇了摇头,“只有一块天山玉作为线索,多的我不好问,但瑞王说他从未见过天山玉,和耿大人交往也不过平平,实在不知为何他身上会有这块玉。”


    这个回答不意外,就连夏渊也评价说:“他那个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问一句就开始哆嗦,问两句就要哭了,问三句直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更多线索出现前,还是莫要打草惊蛇为好。”


    纪凛抿了抿唇:“打草惊蛇,那也要是一条蛇才会受惊,若只是一株草,只有风吹,草才会动。”


    夏渊一怔:“你发现了什么?”


    纪凛摊开手掌,将靳怀霄来他这里哭诉的事情大致说了,又将发现足下泥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夏渊眼睛都瞪大了。


    “城西……我查查。”夏渊快步回到书案前翻找,“若是瑞王真的只是不知道,或者只是害怕,完全没必要往城西跑一趟。但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


    耿仕宜的人情往来已经被三法司查了个底朝天,城西住的人又少,再加之与瑞王有关的更是少之又少,排查起来很方便。


    纪凛终于把泥巴丢开,在水盆里洗了手:“瑞王是株草,不代表他身后那人也是。只怕那才是一条蛇,瑞王既然去了,若是真的有关,那人只怕会把行踪扫得更清……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夏渊手一顿:“……是不多。”


    纪凛甩甩手,快步迎上来:“谁?”


    夏渊摊着卷宗,纪凛一过来便能看见上头的大名——元绥。


    元绥,太医院御医,隆和二十一年经耿仕宜举荐进入太医院,祖籍阙州,现居京城城西清荫巷。


    “入太医院后,元绥主动承担了一些没什么油水的职责,比如给当时还没有进入陛下眼中的、三殿下靳怀霄请平安脉。”夏渊思忖道,“那时候陛下专宠先太子,三殿下完全依附于先太子,自己什么实权都没有,宫内人惯会拜高踩低,这个元大人倒是医者仁心,处处关照这个三殿下。”


    纪凛指腹滑过“元绥”二字,沉声道:“不止关照,我曾经无意间听过一次,当时靳怀霄还小,既没封王,也没开府,银子被克扣得厉害,元绥主动拨过自己的月银给他用。”


    “感情这么好?没道理啊。”


    “说不定背后是什么隐情。”纪凛重重敲了敲桌子,“这个人必须查,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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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夏渊立刻提笔写调令,“我即刻派人去他府上。”


    “不,不是去府上。”纪凛在“阙州”二字上点了点,“他是阙州人,天山玉之事按理来说扣不到他脑袋上,这块青苔也无法完全指控他做了什么,这才是要担心打草惊蛇的人——直接去查他老家,他被耿仕宜举荐,又要杀耿仕宜,我只想到一种可能。”


    夏渊眼前一亮,与纪凛异口同声。


    “他来路不对。”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偏袒,这个人一入宫便对靳怀霄抱有那么大的关怀,背后一定有秘密。”夏渊想到什么,咧唇一笑,“我发现赵敬时就是个福星啊,两次了,怎么什么都是他切中要害发现的呢。”


    纪凛身影微微一僵,突然问道:“你说,当年,靳怀霄和怀霜关系怎么样?”


    夏渊眼瞳不为人知地一缩。


    七年,已经七年没从他嘴里听过“怀霜”两个字了,最后一次听见的场景太过惨烈,令人不敢回头看。


    自那之后,夏渊也将这个名字掩在心底,不愿触碰纪凛的伤处。


    今次突然提起,夏渊狠狠地恍惚了一下,还以为回到了七年前。


    “……肯定很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怀霜那个性子……”夏渊轻叹一声,“在他眼里,这世间有坏人吗?这又是他从小没了亲娘的弟弟,怀霜怕是就差把人拴裤腰带上走哪带哪了。”


    纪凛手指一点一点收紧:“……那如果靳怀霄再见到他二哥,会是什么样子?”


    “怎么?方才他看到赵敬时那张脸,扑上去痛哭流涕了?”夏渊刮了刮脸,“也正常,从小就是怀霜保护他,今天他那么害怕,再加之夜间光线昏暗,冷不丁看到这样一张面孔,怎么激动都正常。”


    是啊。


    纪凛心道,是啊。


    若是再见到二哥相似的人,他应该是晃神的、激动的,怎么会……这么害怕呢。


    赵敬时轻描淡写的一句“仇人”如同一根针,细密地扎进纪凛的心口,越琢磨扎得越深。


    *


    清荫巷中。


    打更的梆子响过巷尾,迅速在夜色中沉寂下来。


    夜色浓厚,四下里都陷入了沉眠,簌簌风声拂过屋檐巷头,卷起一阵敏捷快速的影。


    赵敬时如同一只猫一般轻轻落在房檐上,走动之间甚至没有声响。


    他带着一副银面具,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伸出手指去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片瓦,温暖的光霎时从缝隙中露出。


    屋里的人还没有睡,元绥正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距离太远,赵敬时看不清。


    他只能看清元绥沉静冷漠的半张脸,这人长了一副辨识度极高的相貌,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有一种不似大梁人的锋利感。


    但元绥祖籍阙州,那边与漠北接壤,总有些血脉相混的后代,于长相上会带着些漠北人的棱角分明,也属于常见。


    一封信写完,元绥起身,在书架旁撬开一个小洞,那封信被他卷起后悄无声息地塞了进去,赵敬时皱了皱眉,翩然跳下。


    方才那个书架的位置在……


    他绕到房子西北角,伸出手去摸平整的墙砖,却被一只手陡然钳住腕。


    电光火石间,他奋力一挣,长剑出鞘,雪色的剑光正擦亮纪凛疑心深重的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