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

作品:《王爷,别再扒我马甲了

    第91章 汤泉(下)“我想……不必了。”……


    指尖轻勾,一寸……两寸……将那碍眼的绢纱缓缓揭开。


    就在绢纱彻底揭下的瞬间,薛南星来不及多想,朝陆乘渊倾身压吻了上去。


    ……


    唇齿相接,薛南星感受到对方似乎怔了一怔,扣于她后腰的力道也松开几分。


    这法子貌似奏效了。


    她稍一回想,确认陆乘渊方才并未认出自己,便循着前几回的记忆,将他的唇瓣含入口中,辗转厮磨几下后,再以舌尖探入……


    薛南星努力让唇舌间的动作不那么生涩,然而唇舌相抵的刹那,她忽觉双肩一沉,陆乘渊竟作势要将她推开。


    不行!


    心间仿佛有火苗蹿起,不等陆乘渊完全从那个吻中退出来,薛南星抬手攀住他的后颈,又是重重的一吻堵了上去。


    “唔——”陆乘渊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薛南星只觉得还不够,生怕他又将自己推开,索性把心一横,抬起双腿,挂上他的腰间。


    整个人就这么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贴了上去。


    准确来说,是紧紧缠住了他。


    氤氲水汽中,二人气息混乱纠缠,唇舌相抵,身下也相抵。


    两个人实在贴得太紧,推挤间,陆乘渊忽然察觉到一丝微微的异样——温软的触觉透过衣料传来,然而这丝异样不是在腰下,而是……在胸前。


    轻柔的、缓慢的,随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像随风飘摇的白云,要将他的整颗心包裹起来。


    陆乘渊蓦地怔住了,他几乎在一瞬便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霎时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转瞬却又好似空白一片。


    扶于薛南星腰间的手骤然松开,悬在水中半晌,终是一寸寸往下探去。


    他这一松手,薛南星顿感不妙。


    不对,他、他这是要做什么?


    可她没有时间多揣摩了。


    她体内还有“幻情”,那邪物何时发作,如何发作皆未可知,绝不能再拖了。


    一念及此,薛南星松开双腿,从腰间取出玉簪,凭借方才的记忆,对准右侧角用力飞掷出去。


    鹤颈铜灯前,一道冷光飞闪,屋内唯一的光源骤然熄灭。


    “铛啷——”清脆的一声自黑暗中乍响,仿若一把利刃,割断水中的暧昧缱绻。


    薛南星即刻从陆乘渊身上退出来。


    她稳了稳心神,低柔着道:“大人,奴家去点灯……”说着,便朝池边摸索寻去。


    然而,她的手刚触到池壁,却被陆乘渊一把握住。


    “不着急……”声音低到沙哑,幽幽落下,“这般岂非更有情趣?”


    话音落,薛南星只觉被人猛地拽回,再度撞入那个宽大的怀里。


    黑暗中,冷冽的气息密密匝匝地拢上来,低沉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贴着耳廓灌入:


    “你……到底是谁?”


    薛南星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发颤,“奴家名唤柳……”


    然而她话到半截,脖子被猛地掐住,啥时间,喉间的窒息之感伴着尖锐的刺痛传来。


    陆乘渊的力道控制得很好,薛南星能勉强说得出话,也能感受到他的手再重一分,自己便会命丧黄泉。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狠厉,几乎是一字一句,“本王问你到底是谁?”


    本王?他说的竟是“本王”!?


    心中一声惊雷,薛南星一瞬懵了——他以为她是谁,才会这样以“本王”自称?


    咫尺之间,一片漆黑,她看不清陆乘渊的表情,却几乎能感受到他冰凉杀戮的眸光。


    然而未及她想明白,对方似乎已然失去耐心,掐在喉间的手再度收紧,将她重重地抵上池壁。


    耳边应声响起哗啦水声,溅起无数水星子,像炎炎夏日倏然而至的骤雨。


    背上猛地一阵吃痛,眼角因疼痛溢出的一滴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


    灼烫的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无声地滴在喉间那只手的虎口上。


    可她却狠狠咬住牙关,直咬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薛南星不能发出声音,因她已经感受到身体的变化——


    脑中逐渐混沌起来,所有触感似在无形被放大,身体某处仿佛被破开一道豁口,有山岚江雨不断灌进来,裹挟住她所有的神思,不断往上飘……


    她知道,是“幻情”开始起作用了。


    黑暗中,人的意志力最是薄弱,也最易被药物控制。因而她要拼命忍住,将所有的痛都留在体内,努力维持最后一线清明。


    对方却似乎被她这样的反应怔住了,掐住她脖子的手倏然松开。


    “咳咳……咳咳……”


    大口大口的空气陡然蹿入肺腑,激得薛南星接连呛出几声咳嗽。


    可她没有时间喘息,也没有时间去想陆乘渊为何突然放开她,她只知道要尽快离开。


    趁着对方恍神的间隙,薛南星从陆乘渊怀中挣脱出来,撑起最后一丝气力,跃出水面,扯过牙架上的披风,往屏风外躲去。


    她正思忖着如何避开门外的监视,正这时,外间遥遥传来几声惊呼:


    “走水啦!走水啦!”


    紧接着,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不远处停下,有人慌慌张张禀道:


    “大、大人,不好了——”


    话说到一半,像是被什么生生掐断,又咽了回去。


    薛南星躲在门后,透过门隙看去,只见何茂急匆匆地朝游廊尽头步去,压着嗓子朝身后跟着的护卫,斥道:“大惊小怪,生怕别人不知道本官在此吗?”


    又走远几步,他才续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大人,别苑里走水了,且不止一处。除了东院,这前院、北院的多处厢房,几乎全都在同一时间走水了。”


    “什么!?”何茂先是一惊,很快又问,“火势如何?”


    “回大人,都不大,就是北院鸣翠园那间……”


    何茂一听这话,立即抬目朝鸣翠园方向望去。


    不远处果有滚滚浓烟腾升而起,只是溶在这新夜之色中,叫人难以辨清。


    后头的话薛南星再听不清了,她只知道何茂走了,她也必须马上离开。


    薛南星抬起脚,在迈过门槛时,又鬼使神差地回眸看了一眼。


    屋内是寂然无声地黑暗,这一眼,她其实什么也没看清,却又好似什么都看见了。


    可她不能停留。


    薛南星抿了抿唇,不再迟疑。


    她系上披风,将兜帽罩在头上,开始往何茂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体力已经不够,没法再跃上屋檐,薛南星只得沿着游廊走,尽力让步子急而不乱。


    她脑中神思急转,回想着方才那护卫的话——前院、北院多处同时起火,且火势不大,显然有人刻意为之。这场火起得太巧了,火势控制后,何茂定会下令加强前院和北院的防备。


    如此一来,眼前便有两条路,一条是藏在东院,寻一间空置的厢房躲起来,待“幻情”药效过了再想办法逃,可“幻情”的药效何时过去,毒发时会有怎样的反应概不可知。


    今夜蒋昀设下这局的目的是陆乘渊,无论何茂有没有相信陆乘渊已喝下“幻情”,待火势一过,他们迟早会过来“验货”。到时发现陆乘渊并未中毒,她人也不见了,定会一间间搜查。她藏在这里,恐怕也只能躲一时。


    第二条路是未着火的西院,眼下火势四起,西院大多仆从应该都已被遣去救火,最是人少且安全的地方。此时趁乱混进去换一身仆从衣衫,之后无论是藏还是逃都会容易许多。


    薛南星这么一想,当即就往西院的方向走去。


    分明潜进来时很容易,可离开的路每一步都似拖着千斤重担,变得异常艰难。眼前的游廊逐渐模糊起来,摇摇晃晃,映着檐角风灯的幽光,镀上一片诡异的色彩。


    体内的异常反应越来越强烈,脚下步子也越来越轻,几乎是虚浮的。这种虚浮却不同于她任何一次受伤,像踩在云端上,整个身子像孔明灯般,似有一处薪火自体内某处燃起,浑身有热气腾着,要带着她四处飘摇而去。


    对未知的恐惧潮涌般侵袭而来,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变得异常敏感,每一丝情绪都正被无限放大,哪怕只要再走一步,任何触感都有可能将她吞噬。


    不行,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


    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撑着厢房旁的半截廊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这么倒下。


    许是人处于危机时的本能起了作用,恍惚之中,薛南星忽然想起蒋昀那句“此物会在无意识状态下起作用”。


    是了,或许这样便能克制住“幻情”,至少能替她争取一些时间。


    薛南星强忍着不适,抬手摸向耳垂,取下琉璃耳坠,掰直耳勾,对准指尖,用力戳了进去——


    “嘶……”尖锐的刺痛袭来。


    指尖渗出涔涔鲜血,一根、两根……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强行将她从混沌中拽出来,脑中轰然炸开一线清明,脚下也终于重新有了着地的感觉。


    薛南星稍稍松了口气,便借着这丝清明继续往前。然而,还未多走出两步,突然有人在身后高喝一声:


    “站住——”


    这声音……是何茂的。


    薛南星身形一滞,心中雷声轰隆过境,竟是这么快就折回来了!


    何茂方才匆匆去看过火势,所幸鸣翠园里的主子无碍。但是,能这样放火的八成是为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他预感不妙,于是亲自带人回来东院查看,谁知一来,便发现了形迹可疑之人。


    “各院突然走水,今夜送来的姑娘都跟着嬷嬷去了北院,正一个个搜身呢,你一人在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身侧的护卫上前质问。


    何茂眯了眯眼,似乎觉得眼前这个身披雪絮披风的背影有些眼熟,“来,给本官转过脸来。”


    那背影却如同被钉住般,一动不动。


    身侧的护卫再无耐心,三两步跨上前,伸手按住那人肩头,猛地往后一拽,怒斥,“聋了吗你?没听见大人的话吗?”


    随着这一拽,雪色兜帽滑落下来,青丝洒落肩头,露出一张苍白而清致的脸。


    然而,不等他二人再多看一眼,眼前突然闪现一道身影,旋身一挡,隔开了他二人的视线。下一刻,那道身影便将那女子拉入怀中,低头拥住。


    “你他妈的……”护卫顿时火冒三丈,正欲破口大骂,甫一抬头,看清来人的面容,整个人瞬间呆住了。


    何茂惊恐地瞪大眼,“魏、魏大人?您……您怎么醒了?”


    薛南星刚从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中缓过来,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是魏知砚!?


    魏知砚冷冷笑道:“怎么,何大人是给本官喝了什么迷魂酒,想让本官长睡不醒吗?”


    “魏大人说笑了。”何茂干笑一声,心思急转下,解释道:“下官只是担心大人没休息好,怕怠慢了。”


    “的确没休息好,身边少了个暖床的,总觉得欠了点什么。”魏知砚低头看一眼怀中的人,又抬眸看向何茂,“恰好这名婢女本官瞧上了,想请何大人割爱。”


    何茂怔了怔,眼珠子滴溜一转,故作为难地“哎哟”一声,“实在不巧,这婢女是沈大人早就瞧上的,虽说这种事不讲什么先来后到,可到底……”


    “怎么?本官是连个婢女都要不到了吗?”不等何茂说完,魏知砚径直打断他,“若沈大人想要人,让他自己来找本官便是。”


    “额……只是……”何茂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善,脸上也早已没了之前的温善,饶是心中百般不愿,也再找不出理由不放人,支支吾吾半晌没能接上话。


    几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灌入耳中,薛南星自知不宜再拖下去,低声对魏知砚道:“知砚哥哥,我身体……不适,想……想先离开这儿。”


    其实魏知砚抱住她的第一刻就察觉到了异样,披风下的整个人都湿透了,浑身透着火一般的灼热,脸色却白如苍雪,眼下听了她这气若游丝的声音,心中更是担忧。


    他不再迟疑,颔首应了句“好”,又替她将兜帽戴好,尔后抬头对何茂冷冷道:“怎么,还舍不得走吗?”


    何茂忍了又忍,半晌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是,下官不打扰大人了。”


    薛南星听了这一声,总算松了口气,转瞬又似想起什么,“知砚哥哥,你若见到王爷,还请不要告诉他见过我,只管让他尽快离开。”


    “离开?为……”


    “为何”二字还未说完,魏知砚语声忽地一顿,须臾,他缓缓道:“我想……不必了。”


    “不必?”薛南星觉得不解,而这一丝不解,却莫名让她心中生出不安。


    她疑惑地抬眸去看魏知砚,却见他怔怔地看着前方,深眸之中隐约多出一道人影。


    与此同时,何茂的声音再度自身后传来,“沈、沈大人?您何时来了?”


    第92章 薛南星“你方才说……你是谁?”……


    “沈、沈大人,您何时来了?”何茂一脸菜色地看着眼前的“沈良”,此刻他已换回一身月白直裰,白玉发冠下是同样一张精雕玉琢般,无半点瑕疵的脸,可眼下迎着水色灯火再细看,这张脸却变得清寒无比,整个人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溪水泛起的月色被夜风搅碎,零落在他眉眼间,可一瞬便被那双幽深如潭的黑眸吞噬。


    何茂见了这一幕,不由打了个寒颤,声音发虚,“沈大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过就是名婢女罢了。大人若是喜欢,下官给您再寻个更好的。”


    陆乘渊目光沉沉,不发一言。


    倘若说方才在汤泉房内只是一个猜测,那么此刻眼前的这一幕,是真正让这个猜测尘埃落定了。


    他怔怔地看着魏知砚怀中的人,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看清过她。


    她怎么会是一个女子


    她那样坚韧不屈、冷静自持,便是男儿也难及万一,又怎么会是个女子!


    荒谬,太荒谬了。


    这个他灰暗岁月里的唯一一抹亮色,这个让他抛却满身枷锁、好好活下去的人,这个让他倾尽所有信任、心甘情愿为之改变的人,却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从来没有……


    满腔的诧异与惊怒,惘然与不解交织,霎时化作根根倒刺,细细密密地扎进肺腑,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口淤血来。


    何茂见状,大惊失色,“大、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吐血了”然而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被陆乘渊一记凌厉的眼风逼得噤了声,当即呆在了原地。


    薛南星从混沌的意识中蓦地惊醒。


    她下意识想转身去看,可还未抽出力气回头,就被人扣住后脑勺,按入怀中。低沉的声音自发顶落下,“放心,他没事,我先带你离开。”


    魏知砚收紧臂弯,正欲转身,身后突然传来“噌”一声利响。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刀贴着他的鬓角飞过,直直插入身侧廊住,刀身震颤不止,生生截断去路。


    雪刃的寒光中,映出魏知砚被削落的一缕断发。


    何茂看傻了眼,脚跟子也跟着发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还没张嘴,舌头就打了哆嗦。一旁的护卫愣愣地看向手中空荡荡的刀鞘,瞬间也懵了。


    陆乘渊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抬指拭去唇角的血,径直走上前,森冷的眸光钉在雪色披风上,一字一顿,“跟我走。”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伸手就要去握披风下的手,却被薛南星躲开了。


    陆乘渊手中一空,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惊怒恍若雷云阵阵,转瞬却又化作一片雾气,连嘴角也跟着微微一动。


    不等他再作反应,魏知砚道:“陆乘渊,你疯了吗?你不记得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宁川吗?你难道不怕……”


    “怕?”眸中雾气一下散去,寒眸如曜,深不见底。


    陆乘渊抬起眸子,凉凉地看向魏知砚,“本王何时怕过。”


    “好,你不怕,你是大权在握的昭王殿下,那些人奈你不何,但是她呢!?”


    魏知砚说着,低头看一眼,怀中的人蜷缩着身子,长睫轻颤,像从雪地里刨出的雏鸟,倔强却脆弱。他心神不由一缓,语气也柔和下来,“她要走的路太难了,你可有替她想过?”


    难?


    可笑,那都是她自找的。


    陆乘渊眉眼间浮起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连声音都染上狠厉,“本王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魏知砚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冷静地道:“这别苑里还有第三双眼睛,你我心知肚明。若被那人得知她的身份,借此大做文章,怕是你我都难以护她周全。”说罢,他拔出插在廊柱上的长刀,随手扔在地上。


    陆乘渊听了这话,更觉荒唐至极。


    无论她是男是女,她都是昭王府的人,他想让她生就生,想让她死就死!


    陆乘渊以冷目扫向眼前二人,最后看入魏知砚眼底,忽然间,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慢慢地道:“那是你护不了而已。”


    话音落,他也再无耐心周璇,一手扣住薛南星的手臂,劈掌往魏知砚胸口一推。


    魏知砚毕竟不是习武之人,中了这一掌,整个人脱力一般往后猛退几步,“砰”一声撞到廊柱上。


    陆乘渊头也不回,拽着手中的人大步离去。


    身后的人抚着胸口撑起身,呛咳两声,嘴里涌出一口鲜血来。


    何茂战战兢兢地立在不远处,见了这抹扎眼的血光,这才缓过神来。他一脚踹向身侧的护卫,厉声喝道:“还愣着做甚么,还不赶快叫人来替魏大人瞧伤!?”说着,便忙不迭迎上前,无不惶恐道:“魏大人,您、您可还好?”


    魏知砚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目光定定地看向陆乘渊离开的方向,


    半晌,只缓缓道:“无碍。”


    何茂直被眼前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搅得晕头转向,慌忙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下官先扶您去歇息?”


    魏知砚未置可否,正欲抬脚,忽听得游廊一头响起清脆的拍掌声。


    “啪啪”几声脆响,在这样深寂的夜里格外突兀刺耳。


    “精彩,实在是精彩啊!”


    魏知砚循声望去,但见一人从转角绕出,长眉凤目,一袭紫蓝锦袍,摇着折扇,信步朝这边走来,口中悠悠然地道:“没想到啊,今夜这场戏可比想象中的精彩多了。”他一边走,一边缓缓摇头,“是本驸马大意了,小满宴那日你替那‘小子’出头,我就该猜到。”


    何茂见到来人,喉头滚了滚,不露声色地松开手,退至一旁。


    魏知砚冷目睨向蒋昀,讪笑一声,“这就是驸马处心积虑设下的局?”


    蒋昀在他面前站定,温和地笑道:“贤侄误会了。本驸马不过为求自保,想多走一步棋罢了,只是没想到,这棋子竟还不止一颗。”


    魏知砚眸中笑意沉去,化作幽暗的寒,“你到底想做什么?”


    蒋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折扇一点点收起,自顾自地道:“难怪太师不让我动她,原来早就想抢了这颗棋。可惜啊……”他轻叹一声,看向魏知砚,“可惜南星这孩子,似乎对你……”


    不等蒋昀把话说完,魏知砚眸色骤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狠狠道:“我警告你,休想对她怎么样!”


    蒋昀见到他眸中狠色,非但不怒,反而笑意更深,摇头轻啧几声,“向来温润谦和的少卿大人,竟然为了一名女子如此失态,真是有趣。”说着,他抬起扇柄敲了敲魏知砚的手背,“不过,你这点儿气,怕是撒错地方了。”


    魏知砚眼中狠厉之色毕现,手中力道加重,几乎要将衣襟勒进蒋昀的咽喉,“你别忘了,你不过是魏家养的一条狗。”


    蒋昀听了这话,细长的眼尾似是一颤,眼中的怒意忽起又褪。须臾,阴柔好看的脸上浮起一抹瘆人的笑,“你也别忘了,我们的敌人,可是同一个。”


    魏知砚目色微变,眼中怒意稍敛,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蒋昀借势拨开他的手,理了理衣襟,幽幽地抬起眼,“我要命,你要人。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


    别苑外,无影见陆乘渊大步走出,赶忙迎上前。然而他刚张开嘴,便瞥见陆乘渊身后竟还拽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披雪色披风,低垂着头,面容隐在阴影中,瞧不真切。


    无影张了张口,终究没忍住,指了指那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这位姑娘是……?”


    陆乘渊一言不发,直接将人连拖带拽扔上了马车。


    无影瞧出他眉宇间隐隐透出的戾气,连忙将满腹疑问咽回肚子里,调转话头又道:“王爷,方才见到山哥了,他说……”


    不等他说完,陆乘渊沉声打断,“人呢?”


    无影一愣,忙回道:“卑职让他在山下等了。”一顿,又问,“王爷可是找他有事?”


    陆乘渊默了一默,抬眸冷冷道:“送去影卫司,给本王好好审。”


    “是!”无影下意识应了一声,却很快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审?审他?”


    陆乘渊不再言语,转身撩袍,径直上了马车。


    清冷的月色被车帘隔绝在外,车内几乎陷入一片漆黑,唯有女子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隐约可闻。


    陆乘渊看着无影将油灯挂在壁角,迈入车室,越过蜷缩在地上的人影,径自在主座坐下。


    此刻,她几乎半伏在车室地板上,整个人缩在雪色披风里,头垂得很低很低,乍一看,只以为是在跪着认罪。


    陆乘渊目色泠泠地看着地上的人,语气也泠泠然,“所以他早就知道了。”


    不是质问,而是冰冷的陈述。


    声音明明很近,薛南星却觉得像隔了千万重山。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披风下的紧握双拳,染血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趁陆乘渊进来前,她又悄悄拨弄了插在指缝中的耳钩,换得了此刻的短暂清明。


    陆乘渊眸色骤然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暗色翻涌,“所以,崔海也知道?”


    薛南星心知这一问意味着什么,陆乘渊知道她骗他,而所有在他之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可能被牵连。


    一念及此,身体忽地涌起一阵灼热,似有烈焰在血脉中燃起,烫得她几乎窒息。


    体内异样的反应让她瞬间明白过来,这便是“幻情”的作用,让所有哪怕是细微的情绪都无限放大。


    不管是情欲,还是担忧,快乐,还是心痛。


    她强撑着微微直起身,一手攥住胸前衣襟,竭尽全力让心神缓下来,尔后挤出浑身气力,朝地板重重磕了个头,“还请王爷不要怪罪崔公公……不要怪罪山哥,一切都是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陆乘渊怒极反笑,“所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只有本王被蒙在鼓里!?”


    这一笑,他所有的,克制许久的自嘲、挫败、失望与不甘,几乎同时从眸中渗了出来。


    其实他何必再问,何必再自取其辱。左右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从来都没有分清过,包括一次次柔情缱绻里的回应,也包括犹在耳边的那句“我并非不信王爷”。


    假的!统统是假的!


    唇角的笑意转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凉杀戮的眸光。


    陆乘渊一手拎起薛南星,粗暴地将她推在座榻上,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直至方才,你还不愿让本王见到你的真容……还在对他人投怀送抱!”


    然而,话一出口,他却蓦地怔住了。


    眼前这张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散乱的鬓角全是湿的,不是水,不是泪,而是汗。


    豆大的汗珠自额角不断渗出,滑过那双迷离失焦的眼眸,顺着苍白的脸一滴一滴坠落。


    此刻的她,就像一朵褪色的花,在雨中飘摇欲坠,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凋零。


    掌心猝然传来一阵一烫,陆乘渊这才惊觉他扼住的是怎样一片灼烫的肌肤。


    胸腔似乎被什么哽住了,陆乘渊怔怔地撤回手。然而,就在脱离他掌心的瞬间,眼前之人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无力地朝他倒了下来。


    陆乘渊下意识伸手去接,触手的却是一片湿腻。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指尖,竟已被染上刺目的猩红。


    染血的指尖蜷了蜷,颤抖着揭开披风。


    披风下的袖口早已被血浸透,而此时此刻,袖中的那双手还倔强地紧握着,指缝间渗出涔涔血腥。


    直至怀中滚烫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颤,紧握的拳才终于撑不住,一点点松开。入目的是血肉模糊的十指,常人最敏感的无名指缝中还插着半截耳勾。


    她竟然就这么苦苦撑了近一个时辰。


    回想方才汤泉池中的一幕幕,只一瞬他便明白过来,也什么都懂了——所以这才是她不愿被他见到的原因。


    陆乘渊只觉心脏仿佛被人一把擭住,扯出,拽得四肢百骸都跟着刺痛起来。


    原来再强烈的怒意,都敌不过看她一眼,只需要一眼,她所有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


    陆乘渊一手扶着薛南星的背,稳住滚烫的身体不让她往下滑,一手打开座塌下的矮柜,摸出一个药盒。他单手拨开药盒,取出一个小瓷瓶,尔后轻轻捏住薛南星两颊,待她张开嘴,将瓷瓶里的药液倒了进去。


    这药是宫中徐太医所制,有醒神镇痛、平复心绪的功效,能缓解大多迷药与情药的毒性。可陆乘渊只知她大约是中了情药,却不知是哪一种。眼下虽喂她服下解药,但究竟能不能解,他心中并无把握。


    好在怀中的人服下解药,身体渐渐安稳下来,不再发颤,急促的喘息声也缓和了许多。


    陆乘渊稍稍松了口气,目光落在血肉模糊的指尖上,声音轻得近乎叹息,“程耿星,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并未指望能马上得到回应,没承想,怀里的人竟听到了。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软糯的低语声贴着耳畔落下,“对不起,王爷,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我只是害怕,怕你知道我是薛南星……”


    陆乘渊脑中日久盘桓而不得始终的疑惑,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他一把推起怀中之人,双手紧紧捏住她的肩头,目色复杂不堪,“你方才说……你是谁?”


    第93章 幻情(上)“我不要你走,不想你走………


    薛南星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喉间忽然涌入一股甜润的凉意。


    很快,那凉意顺着咽喉蜿蜒而下,像


    初春消融的冰溪漫过龟裂的河床,将她蜷缩成团的心绪一寸寸浸润舒展。


    这感觉很奇怪,能让钻心刺骨的疼痛如退潮般剥离,却又同时将某些其它的触感一点点拉回来。


    熟悉的霜雪气息拢上来,随着呼吸的起伏,一阵一阵蹿入鼻息,渗入血脉,在滚烫的肌肤下掀起细小的雪浪。


    仿佛淬火而出的利剑浸入冰水,又像干涸的沙砾终于注入水源,她整个人舒服极了。


    可下一刻,她便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本能地蜷起身子往那凉意源头贴去,任由微凉的触感贴着每一寸肌肤传来,游走于四肢百骸,恨不能将整个身子嵌进那片霜雪里。


    身体想贴的一刻,快意在体内蔓延开,带来一点清明。


    恍惚之中,她终于听清那道山水迢迢外的声音破雾而来,“程耿星,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声音好听得不像话,沉澈,混杂在暗色里,有一丝哑,分明是……从梦里传来的。


    那种感觉又来了,像封闭的山谷豁然破开一道口子,大风无休止地刮进来。那些终日背负的铠甲在呼啸声中崩裂坠落,露出藏在里面的那颗滚烫、炽热,却柔软至极的心。


    薛南星无意识地将头往某人颈窝里埋了埋,想让这个梦停留地更久一些。


    而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也终于在这个梦里不再有任何顾忌。


    唇瓣擦过对方突跳的颈脉,她蹭着沁凉的锦缎呢喃,“对不起,王爷,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我只是害怕,怕你知道我是薛南星……”


    倚靠的身形突然一震,紧贴住她身体的心跳也似乎跟着停了一瞬。


    可脑中神思还是浑浑噩噩,飘摇不定的,她没有多想,也没必要多想,一心只觉得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下一瞬,身体被猝不及防地推开,那道低沉好听的声音由远及近飘来,“你方才说……你是谁?”


    薛南星的眼皮很重,像负了千钧的重量,却还是努力睁开了一条缝,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嗯……是他了。


    薛南星满意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对方似乎被她这一笑怔住了,又将她摇了两下,重复问道:“你说你是南星?”


    捏住她双肩的手似乎使了很大的力,像是要把她掰揉捏碎,可她浑然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也对,一个梦嘛。


    薛南星更加确定这就是一个梦,原来“幻情”的药效过后会让人做一个不敢做的梦,果然是专攻人心智的邪物。


    不过多亏这邪物的功劳,她到底能在自己的梦里做一回主了。


    她这么一想,内心深处似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忽然被点燃。


    薛南星开始有些不耐烦,不再理会对方唇瓣翕动说着什么,径直推开肩头那两只烦人的手,环手攀上对方的肩,将头埋回他的颈窝。


    “别动……”她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


    嗯,好闻。


    她又往里拱了一下,贴着那片难舍难离的微凉,像是对它主人的回馈,终于好心答道:“嗯,南星……薛南星……我娘取的名字,好听吗?”


    迷迷糊糊间,她看到眼前的喉结滚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似是一时哽住了声音。


    薛南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道:“好听吧!她希望我如星般璀璨,如南风般自由。不过……”


    说到这里,她喉头哽了一下,鼻根竟涌上一阵酸楚。


    原来人在梦里,真的会变得脆弱。


    她苦涩地笑了笑,也不管不顾,就着脸颊下的衣襟蹭了一把,吸了吸鼻子,继续絮絮叨叨起来,“不过我现在叫程耿星,是‘耿耿星河欲曙天’的意思。我要求一个真相……等到真相大白的那日,再光明正大地拿回我娘给的那个名字。前路若是一片漆黑渺茫,又如何谈自由呢?”


    话到末了,她忽地抬眸,望入那对似有云烟浮沉的深瞳,这一眼,她似乎只是为了确认什么,得到答案后,又安心的靠了回去,轻轻问了一句:“你说呢?未晚……”


    未晚……


    二字一出,陆乘渊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


    他望着怀中人微红的眼尾,甚至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满心满脑只回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


    骤雨初歇的暮春,她自泥泞中踉跄起身,垂首立于风中,干裂发白的嘴唇紧抿着,满身满脸全是泥渍和血污。可她一抬头,那双明眸却有灼灼星火,万千华光。


    其实,从一开始,他并非毫无察觉。


    他曾怀疑过,证实过,甚至亲眼“见过”……他早该猜到她那份疏离与倔强都是有迹可循的,早该坚信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心动。


    他应该再坚持一些的。


    可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命运开了一个玩笑,就像错位的齿轮,错配了一节,却也将错就错,走到了现在。


    一时间,他不知该庆幸还是懊悔——庆幸她回来了,一直就在自己身边,却又懊悔她回来了,他竟没有发现,甚至曾那样严苛待她。


    脑中没来由地想起魏知砚那句“她要走的路太难了”,彼时他并未听入耳,眼下想来,原来竟是这么个难法。


    他看着薛南星颈侧被掐出的紫红指痕,阴寒的刺痛再次从心头传来,掐断纷乱的神思。


    陆乘渊隐隐感到有什么正潜伏于胸口蠢蠢欲动,他下意识抬手去捂,却蓦地触及一阵温热。


    这温热自胸口蔓延开,是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


    “未晚……”耳边响起软绵绵的呢喃,像是对他无尽懊悔与痛苦的宽慰,“真好,一切都不会太晚。”


    ……


    回到客栈,陆乘渊将人轻放在塌上,转身吩咐刚找来的哑婆子,替薛南星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


    他自房中取来金疮药膏和纱布,哑婆子也正从薛南星房里出来。陆乘渊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自己拿着药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门扉轻阖。


    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烛火幽微,影影绰绰。


    榻上的人似乎睡着了,微乱的鬓角还沾着泠泠水意,衬得一双修眉清致至极。


    此刻,她就这么安静地侧躺在榻边,卸下平日一贯的防备与疏离,乖巧得不似她。


    恍惚间,陆乘渊竟生出一些不真实的感觉,一时看入了神。


    薛南星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睁开眼。昏黄的光入目,浮现出一张好看的脸,像镀了一层光晕,既朦胧又清晰。


    这就是梦中人的样子吧,她想,还好他又回来了。


    她这么想着,便也就这么说了,“方才你去哪儿了”


    陆乘渊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醒,更没想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他怔了半晌,才想起此番进来的目的,握住药膏的指节蜷了蜷,“方才……去取药了。”


    说着,他在塌边坐下,拔开碧玉瓶塞,托起薛南星伤痕累累的手,一点一点,屏息凝神地上起药来。


    薛南星本就服了镇痛的药,再加上陆乘渊的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药膏的沁凉,还是他指尖的温度在作祟,只觉有一股酥酥麻麻,似春蚕啃咬的感觉。


    那感觉不是在指尖,而是在心上。


    她忽地想起什么,一只手悄悄探入软枕底下,摸索起来。


    陆乘渊余光瞥见那只不安分的手,眉头立时蹙起,轻责道:“徐太医给的药虽能镇痛,可也抵不过你这般折腾自己。”


    他搁下药膏,伸手将那只胡乱摸索的手抽出来,然而一转眸,却对上一抹清澈纯粹的笑。


    满是血痂的指尖捏着一个小巧的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带出一阵淡淡的甜香。


    “找到了!”薛南星满眼都是欣喜的光,将手一伸,递到陆乘渊面前,分外认真地道:“你看,我真的没扔。”


    陆乘渊怔然接过香囊,指腹触到一处粗糙的纹路,垂眸细看,才发现香囊上多了一小团靛蓝的绣纹。


    “这是……”他疑惑地抬


    头,却见薛南星方才还明媚的笑意倏然凝固,一瞬转为愠恼之色。


    “是‘晚’字,未晚的‘晚’。”她似乎有些失望,低声嘟囔道:“我就知道你认不出来。”


    陆乘渊见到她晴转多云的表情,不由失笑,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个歪歪扭扭的“晚”字。绣工虽拙劣,可想到她在夜灯下笨拙却认真穿针引线的模样,心口仿佛被温水浸过,软得一塌糊涂。


    “所以……”他低声问,指尖拂过绣线粗糙的纹路,“这就是你不愿拿出来的原因?”


    薛南星像极了被冤枉后等待道歉的孩童,气鼓鼓地撅起嘴,偏过头去不看他。


    陆乘渊眸中笑意更深,仿佛揉碎了满室烛光。


    他倾身靠近,垂首敛目,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散落的青丝,掌心贴着她后脑,将人轻轻带向自己。


    额间相抵时,呼吸纠缠,鼻尖若有似无地轻蹭,却最终只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那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激起千层涟漪。


    ……


    陆乘渊极尽温柔地将最后一根手指包扎妥当,甫一起身,袍角却被什么勾住——


    被包得白花花的指尖正紧紧地攥着他袖袍一角,一双潋滟期许的眸子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又要走了吗”


    这一声“又要走了吗”带着一丝柔一丝俏,和一丝在薛南星身上难得一见的撒娇,融在这暗色里,简直要将他的心掏空了去。


    他要走了吗


    他自然是不想走的。


    他不知道多想留下来陪她,恨不得一刻都不分开,弥补回他们错过的十年。


    可他明知薛南星体内情毒未清,又怎么能留下来,饶是方才情到浓时,他也只敢在她额间一触即离。


    陆乘渊坐回塌边,安静地注视着薛南星,轻声安慰,“我不走,就在外面。”


    “外面……”薛南星迟疑着朝外间望了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幽黑的深渊,仿佛只要退出咫尺之间的光晕,眼前的人就会被黑暗吞噬。


    不行!他不能走!


    攥紧袖袍的手倏尔松开,却在下一刻攀住了陆乘渊的肩。


    她欺身逼近,缓缓将鼻尖埋进他的颈窝,声音低柔地分不清是哀求还是命令:


    “我不要你走,不想你走……”


    第94章 幻情(下)“怎么?不想认账了?”……


    “我不要你走,不想你走……”晚风呢喃一般的话语,自唇齿间悄然而出,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到。


    呼吸倏地乱了起来。


    陆乘渊那颗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被这么无意识地一撩拨,全然不受控制了。


    他的手是凉的,身子是凉的,可落在颈侧的气息却有火燎的热意,像肆意流淌的热泉,随着她呼吸的起伏,时涨时落。


    一丝晚风从纱窗浸进来,把矮几上的烛火吹得颤了颤,连带他一向清明的思绪也昏暗躁动起来。


    怀里那人似乎对他不言不语的态度十分不满,忽地抬起头,往床榻里侧挪了半个身子。


    陆乘渊心神一恍,不明所以。


    然而就是这一恍神的工夫,他肩头忽地被一沉,身形一晃,竟被她翻身压倒在床榻上。


    “不行,你陪我睡。”


    闷闷的一句命令落下,一双手牢牢攀住他的脖子,脑袋还朝着他的颈窝拱了拱,像是知道自己可能会被他抛下。


    片刻后,她似乎觉得还不够,索性将半边身子压了过来。


    炽热的柔软贴上来,像一蓬蓬带雨的云,一点一点侵占他的领地,仿佛要将他的心都包裹吞噬。


    陆乘渊只觉浑身一颤,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向某个部位,血脉奔腾,似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苏醒过来。


    他有一瞬间的无措,近乎本能地去推,可那双手好似长了根的爬山虎,甫一触碰,却箍得更紧了。


    “又不是第一回了。”热气拂在耳畔,带着撩人的甜。


    陆乘渊身子一僵,整个人怔住了。


    怀里的人却不以为意,反而抱得更紧,“头两回你都乖乖的。”转而又无不惋惜地叹道:“就是身子太冷了,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喃喃呓语到这里顿了一顿,才道:“不过好在还有一处是热的……”


    陆乘渊又是一怔,此人的脑子里到底想到了什么?他甚至偏头看了看床头的药瓶,怀疑徐太医给的药出了问题,为何“幻情”的药效不但未褪,反而愈发强烈了。


    他这边还没缓过神,下一刻,下颌便被一只柔软的纤手掰了回来。


    一转眸,对上的是一双目色迷离的眸。


    陆乘渊眉心一跳,隐约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只见眼前之人咬着唇,微阖着眼,似认真地回忆了片刻,尔后回味般轻哼了一声,囫囵着,“又热……又硬……又……”


    不等她吐出最后一个什么字,陆乘渊慌忙抬手,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说荤话。”


    被无端捂住嘴的人只觉得莫名,这可是她的梦,凭什么她的梦里还不能说话了?


    心中那股倔强的劲儿一起来,她霎时变作一只奓毛的小狼,抓起唇上那只手,一口咬了下去。


    “嘶——”


    烦人的手吃痛松开,作为对它主人的惩罚,薛南星捧起眼前那张好看的脸,咬着牙,“我偏要说……”她缓缓地,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又……大!”


    虎狼之词,语出惊人。


    她话说出口,竟浑然不觉有异,见陆乘渊听呆愣了去,像是怕他不相信自己,竟还较起真来,“真的!比我验过的所有男尸的都大,都硬!虽然动起来是有点可怕,可只要我捂一捂,搓一搓,便会安分一些,还算听话,就是手累了些……”


    【审核大大明鉴,女主不是那个意思,不要误会了】


    她话未说完,朦胧间,看见“梦里”的这人怎么好像……煮熟了?


    烛火暗色下,那张清冷如玉,泰山崩于前都色不变的脸,此刻已经从耳根烧红到了衣襟里,胸膛倏尔滚烫起来,“咚咚”震个不停,几乎能听见闷闷的声音从那里传来。


    薛南星低低一笑,带着点从未见过的狡黠,侧耳贴了上去,随后便好似听到什么让她安心的声音,心满意足地道:“就是这里……只要这里是热的就好。”


    一颗心仿佛随着山岚卷起万丈后陡然坠下,又像有蓬勃燃起的烈火,“砰”地一声轰然炸灭。


    陆乘渊简直要被她这突如其来又变化莫测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好半晌,才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无奈地低头去看。


    一阵闹腾过后,屋内重新静下来。


    衣袍带起的风将烛火吹得左摇右晃,扑入她的眉眼,撒落一层柔光,宛若初生婴孩般纯澈。


    她倒是无知无觉,磊落得很,如今倒是他瞻前顾后,心思不干净了。


    可回想此前以为她是男子时,自己就已经情难自已了,眼下知晓她是女子,还是自己数千个日日夜夜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如何还能控制得住?只得将早已抬头的那处往外挪了挪,试图尽量远离“罪恶”的源头。


    他这一动,怀里的人又不乐意了。


    这一回,她迷迷糊糊地嗔怪起来,“你骗人。”


    陆乘渊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接上话。


    “昨日……你还说不放心我一个人,今日却要抛下我。”怀里的人


    说着,似乎想起什么,微微撑起身,定定地看入陆乘渊的眼底,似要将他的心看穿。


    她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问道:“陆未晚,是不是因为我是薛南星,所以你就不喜欢我了”


    三分质疑,三分委屈,余下的四分却像是……在撒娇。


    此时此刻,她喊着他的名字,抱着他的身体,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娇婉。


    陆乘渊只觉一颗心都要化了。


    他怎么会不喜欢她?他喜欢得就快要死了,恨不能将此生都葬在这里。


    陆乘渊眉眼弯弯,也在暗色里凝视她,片刻,轻声开口,“即便你是男子我都喜欢,何况……”


    不等他把话说话,薛南星突然“哦——”了一声,迷离的目色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这声似有恍悟的“哦”之后,她又失望地垂下眸,小声呢喃着,“原来你喜欢程耿星,你喜欢男子,我就知道……”


    “南星。”两个字带着一丝喑哑,陆乘渊目光沉静,由她的发顶移向眉梢,最后落入她澄澈的眼底,“我死过一回,十一年前父亲战死,母亲亲手给我下毒后便自尽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我也以为是。但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她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跟我说话,让我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要跟我一起看沉香园的桂花开。为了这个约定,我活下来了。所以她是我过去十一年的信念。”


    薛南星半知半解,却也认真乖巧地听着,不再乱动。


    “可当我确认她死后,我以为我也要死了。却有另一个人告诉我,‘为霞尚满天’,告诉我即使夕阳西下,也有会漫天星河,这个人是我未来的希望。”


    陆乘渊说着,抬指抚过她的眉梢、眼角,将她微乱的鬓发别在耳后,温柔而坚定地道:“我很幸运,我的过去和未来都是你。”


    一阵突如其来的温软,将他话中未尽的温柔尽数接了过来。


    唇瓣相触的一刹,陆乘渊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一下子溃不成军。


    他伸手勾住薛南星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腰,身形翻转,舌尖在她齿关轻轻一掠,便如鱼入江海,就这么深深吻了下去。


    入夏后的燥热被夜暮洗去,裹挟着丝丝凉意,却被他送来的气息掀起一层接一层热浪。


    热浪在半空中浮沉,将这一方天地间涌动的旖旎酿化成蜜,携着甘醇清冽、似有若无的酒香,萦萦绕绕蹿入她的鼻息。


    迷离之间,薛南星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只觉得整个人都要醉了去。


    便就这么醉了去罢。


    她这么一想,恍惚中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鱼,丈尺床幔如墨云低垂,骤然落下急雨,雨水滂沱,掀起澎湃的浪。


    浪潮一阵一阵拍打过来,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搁浅了,体内涌起从未有过的渴望。


    【审核大大明鉴,这里只是亲了一下】


    她下意识伸出手,拼命抓住了什么,喉间不受控制地溢出渴求般的呻吟,破碎而低婉:


    “给我……”


    二字一出,原本沿着她身体落下长掌,倏然停在襟口住。


    薛南星腕间一紧,那场骤雨便突然停了,随之而来的,是耳畔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夹杂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可此时的她混沌不堪,想不明白,也不愿想,只觉得身体的渴望还叫嚣,她试图抬手再去寻找方才抓住的东西。


    然而下一刻,颈后突然一酸,眼前一黑,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陆乘渊缓缓从她身上退开,看着晕过去的人儿,目色几番浮沉,最终在她眉心落下轻柔一吻,便替她掖好被衾,毫不犹豫地转身去了净室。


    黑暗中,“哗啦”一声巨响,某人提起一桶冷水兜头淋下。


    ……


    薛南星从昏睡中醒来时,还有些茫然。


    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她只记得被陆乘渊带上马车,后来大约晕了过去,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可她想撑坐起身,甫一动,浑身上下,那些昨夜没感受到的疼痛,便加倍地涌上来。


    “慢点儿……”


    话音落,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慢慢扶起身。


    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是陆乘渊的手。


    薛南星抿了抿唇,本能地往里挪了半个身子,恭敬地道:“王爷,我自己来就好。”


    说完,她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是哪哪儿都不对劲。


    昨夜陆乘渊知晓她是女子,分明是怒极的,此刻又怎么会如此温柔?而且,她昨夜从何茂的别苑里出来时,分明是穿着女子裙衫,眼下却换回了男子的中衣。还有她指尖的伤……


    无数疑问缠成一团结,薛南星忍不住抬眼去看陆乘渊。因是刚醒来,她眉眼里带着一丝倦意,眸中有清泠泠的水光,思绪虽是清醒的,看人却还有些朦胧。


    然而,就是这不经意的朦胧一眼,她便彻底愣住了。


    熟悉,这一眼太熟悉了。


    昨晚的昏黄幽光里,也是这样一张朦胧的脸,这样一双有暮烟浮沉的眸。


    她即刻抬起手,揉了揉双眼,眼前光景一瞬清晰,余光却无意中落在陆乘渊腰间——他何时挂了个香囊在身上!?


    她又愣住了。


    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莫非昨晚那一切不是梦?可念头一转,又觉得不对,昨晚她分明没有任何痛觉。


    薛南星深深沉了口气,稳住心神,立马掀开软枕,试图找到什么能推翻她心中怀疑的东西。可翻来覆去半晌,别说香囊了,连发丝都找不着一条。


    陆乘渊将她慌张无措、难以置信的神情尽收眼底,挑眉道:“怎么?不想认账了?”


    第95章 王妃“好,我答应你。”


    陆乘渊将她慌张无措、难以置信的神情尽收眼底,挑眉道:“怎么?不想认账了?”


    认、认账?认什么账


    薛南星一怔,旋即又将这二字稍一咂摸,是认她隐瞒身份欺骗他的账,还是认她昨晚把他摁在床榻上的账?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偷偷瞥向榻边圈椅中的人影,只见此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一门心思等她回应。


    定睛再看,竟是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心中生出莫名地不安,此人这般晦涩暧昧的态度,该不会……


    薛南星下意识挪动指尖,触及柔软的胸口……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完了!


    原来浑身酸疼是这么来的。


    此念一出,薛南星只觉太阳穴抽抽地疼。


    不为别的,就为自己还未理清与他的关系,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交待了。


    她再无心机揣摩陆乘渊意味深长的表情,只觉认什么账都不如先认罪,于是胡乱扯过外衫,披衣下榻,不等站稳便要直直朝地下跪去。


    然而膝盖还未沾地,却被人抬手一扶,又摁回塌上。


    陆乘渊在她身侧坐下,轻责道:“你余毒刚清,浑身新伤旧患,眼下这样急着起身做什么?”


    薛南星满心满脑都是昨夜的荒唐事,偏这话落入耳中,只听去“浑身”二字。也不知她想到什么,面上霎时烧得发烫,慌忙往后退开半边身子,垂眸道:“恳请王爷恕罪。”


    尾音轻颤着碎在晨光里,像真似染了几分愧意。


    陆乘渊指尖蓦地收紧,垂眼


    看向薛南星。


    药性消退,眼前的人又成了那个恭敬疏离的程耿星。他从前一直觉得她动不动就跪下的样子,不过是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才惊觉这份疏离是她十年伶仃岁月里生出的铠甲。


    都是他的错。


    陆乘渊握起薛南星的手,合入掌心,“你没错,是我不好。我不该……”


    “不,是我!”不等他把话说完,薛南星猛然抽回收,兀自打断,“是我不好。我不该瞒骗王爷,不该……”语声哽了哽,她在心里稍一掂量措辞,讪讪道:“不该趁人之危,毁了王爷清誉。”


    “毁我清誉?”陆乘渊险些没被这四个字呛出血来,他还欲说些什么,只见眼前的人重重地一点头。


    “嗯。”薛南星拱手一揖,目色诚恳之至,“王爷,事已至此,我不敢奢望王爷原谅,只,只求能有机会将功补过。望王爷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信我一回。无论如何,我一定尽快查明陆将军的死因,再设法解了您身上的毒。到时我一定自动消失,绝不再扰王爷清目!”


    陆乘渊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问:“你要去哪儿”


    薛南星抿了抿唇,语声添上几分决然,“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1]。左右我不过一个人,四海为家惯了,也会点三脚猫功夫,王爷不必担心。只是……”一顿,又道:“只是昨夜之事实非我本意,还望王爷……不要介怀。”


    一番话说罢,她目光坚毅,全然一副要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的形容。


    陆乘渊简直要咬碎了牙,一口郁气含在肺腑里几番吞吐,半晌才阖了阖眼,放缓语气,“你在给自己定罪之前,就不看看环境物证么”


    言罢,他朝身后的床塌扬了扬下颌。


    薛南星狐疑一瞬,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被褥


    脑中像是荡起一声清脆的丁零声,对了,女子初夜,被褥上理应留有痕迹才是!


    她忙不迭地揭开被衾,前前后后翻遍了也不见有落红。


    “太好了!”薛南星几乎脱口而出,又惊又喜,尔后长舒了一口气,“昨晚我们并未……”话还未说完,转眸之际,却见陆乘渊脸色似乎不大好看。


    难道这般诚恳认罪也不管用?


    薛南星垂眸默了片刻,忽地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王爷若要治罪,杀剐存留悉听尊便。唯求能容南星苟活至薛程两家沉冤得雪那日”她目光流转至陆乘渊腰间的香囊,又补上半句,“如果可以,还是得替王爷解了蛊毒,不然我黄泉路上也不放心……”


    陆乘渊眼看着她又剑走偏锋,不等她拉拉杂杂说完,径直解下腰间香囊,往前一递,“你又要走,又要死的,那这个呢不作数了”


    薛南星一怔。


    她是个心思通透的人,对儿女情长并非一无所知,只是这些年习惯了不去想。眼下这香囊递到了面前,再不明白怕是说不过去了。原来,他要算的从来不是瞒骗身份的账,而是这本情账。


    她不由地抬头去看陆乘渊。


    碎金般的晨光落在他温柔又凌厉的眼尾,像缀着一层柔光。


    此刻他沉默不言,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却似有万语千言不受控地灌入耳中,流到心尖上去。


    这一瞬,她仿佛又回到了昨夜那个“梦”里。


    “梦中”那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大约在说一些旧事,没提她的名字,但不知怎的,她几乎能确定就是在说她。具体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心里又软又暖,像一颗熟透了的红柿子。


    薛南星如坠雾中,忽觉眼前一暗。


    陆乘渊倾身靠近,垂眸凝视她,低声问:“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薛南星晃了晃神,喉间发紧,涩然道:“记……也记得一些。”


    陆乘渊眸中漾开一抹笑意,“记得哪些?”


    薛南星眸光盈盈,低声应道:“记得王爷从前似乎认得我……”


    “还有呢?”


    “记得王爷说要一起看桂花……”


    陆乘渊低低地笑了,环手将她揽入怀中,指尖抚过她眉梢眼角,“既然记得,那还要走吗?”


    “……你若走了,我也就没命了。”


    随着沉静温柔的声音落下的,还有额尖上一枚万般珍视的吻。


    薛南星心下轰然一声,五内空空。


    而后,她看见陆乘渊不自觉张了张口,唤出的名字竟是一声:“南星……”


    声音暗哑,生涩,却似饱含了述不尽的千言万语。


    薛南星刹那恍了神。而这一恍神间,昨夜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她脑中回响,她也终于读懂了这一声“南星”里的生涩与深情。


    原来她以为的相遇,其实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久别重逢。


    他说他很幸运,她又何尝不是呢?


    片晌,薛南星分外沉静地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陆乘渊的嘴角微微一牵,像是很高兴,却又近乎小心翼翼地不敢表现出来,似乎怕惊扰这一个美梦。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目光灼灼,道:“不必等案子结束,我想太后寿宴上就请皇上赐婚,可好?”


    薛南星神色一滞,错愕道:“赐婚?”


    “嗯,给陆乘渊和薛南星赐婚。”陆乘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底沉澈极致,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心底。


    “我要以明媒正娶之礼,八抬大轿将你迎娶进门,做我的王妃。”


    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仿若带着千钧的重量。


    嫁给他,成为他的王妃?


    不知为何,薛南星的思绪陡然飘回到宁川的路上,那个满天彩霞的傍晚。她立在山岚中许下心愿,她何尝不愿意?无关做不做王妃,而是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够了。


    可是娘亲与陆将军的死是否真的存在关联,至今尚未查明,还有与魏知砚的婚约横亘在前……她真的能毫无顾忌做回薛南星吗?


    陆乘渊似乎察觉到她心有所忧,安慰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担忧。昨夜我想了一宿,当日龙门县驿馆那场大火后,你虽假死逃生,但也不能保证杀害程老先生的真凶就真的相信了。倘若被他得知你的身份,你随时都可能陷入险境。与其躲在暗处提心吊胆,倒不如光明正大地站到台前,成为我的王妃,届时他们反而会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当然,我此举亦是有私心……”


    他话语一顿,声音不自觉染上一丝微哑与蛊惑,“我……实在不愿再等了。”


    陆乘渊这么一说,扶在她后腰的掌心莫名就烫了起来,然后她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非常明显的,来自他的异样。


    昨夜的某个记忆倏尔被唤醒,她几乎一瞬就读懂这句“不愿再等”里别的意思,耳根子一下烫得像要烧起来了。


    薛南星慌忙将目光从他眼中移开,头低垂得愈发厉害,“可是王爷,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恢复身份后,要面临的问题更多……”


    “没有如果。”不等她把话说完,陆乘渊打断道:“我不要你背负任何枷锁,你也无需有任何负担。薛南星也好,程耿星也罢,于我而言,你就是你。”


    你就是你。


    晨风透过窗隙灌入,风拂过,带落数瓣晚熟的海棠。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万千思绪在心头翻涌、沉浮,最后只剩耳边一道比海棠还温柔地声音:“待你所求的黎明到来,无论你要做谁,要去哪里,江山天地,我陪你。”


    薛南星缓缓抬眸。


    修长的眉下的眼好看极了,长睫微垂,眼尾经年累月的清冷消散,余下眸中星河与静海交汇,将他的目光变得很深,深深的沉下去,沉到她的心里。


    既然他都不怕,那她还有什么理由瞻前顾后。


    两颊染上动人的绯,她伸手抵在他的肩头,仰脸凑上前去,落在他的唇角:


    “好,我答应你。”


    气


    息一瞬纠缠,陆乘渊眸中暗色晕染,俯下脸,在她眉心落下一个温凉、轻柔的吻。


    屋中再没了别的声音。


    适才徐来的清风,卷着海棠花瓣从她眼上滑过,温柔地擦过她的眉稍、鼻尖、脸颊,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细碎绵长,怜爱而虔诚。


    分明已入夏,她却觉得自己误入了一片海棠林,穿花拂柳间,只觉自己就要迷失于此,再难抽身离去。


    恰在此时,外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叩门声接连响起:


    “咚咚——咚咚——”


    注[1]:引用自《舫子》,明陈献章


    第96章 推测“没错,先入为主。”


    三长一短的叩门声突然响起,惊碎满室旖旎。


    薛南星如梦初醒,忙伸手扶上陆乘渊的前襟,稍稍推开他,“王爷,怕是有急事。”


    陆乘渊停了停,旋即在她眼睑之上落下一吻,目光扫过她缠着纱布的指尖,“我去去就回。”转身时又顿了顿,“稍后有人来伺候你更衣洗漱。”


    薛南星轻声应下。


    未几,有个面生的嬷嬷迈着细碎的步子进来,手脚麻利,一言不发地为薛南星梳洗更衣,重新束好裹胸。一切收拾妥帖,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


    那嬷嬷微微福身,便悄然退了出去,一贯昭王府的行事风格。她前脚刚出去,陆乘渊后脚便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人。


    薛南星见到来人是无影,想起昨日托付他盯着李远平和月娘之事,心下一动,只当是有了消息,疾步上前,“可是远芳书斋那头有异动”


    此刻无影正满心想着旁的事儿,冷不丁听到这一问,微微一愣,方才回过神来,赶忙应道:“公子放心,已派人紧紧盯着,暂时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薛南星眸中光彩暗了暗,轻轻“嗯”了一声。


    陆乘渊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尽收眼底,问道:“可是昨日在李宅有所发现”


    薛南星这才想起,昨夜一番折腾,发生太多事,以至她还没来得及禀明昨日查到的线索。她略一沉吟,抬眸道:“王爷,我怀疑四年前死去的,并非张启山,而是李申。”


    陆乘渊眉心微微一蹙。


    薛南星瞧出他心中存疑,当下便将昨日查访所得,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昨日我到远芳书斋后,与李远平闲谈之际,他自称父母双亡,三年前来宁川之时,连父母的灵牌都一并带了过来,此后便再未回过远州。可蹊跷的是”她顿了顿,“我在他宅中四处查看,竟不见有祭台。王爷可知,他将祭台设在了何处”


    陆乘渊微一摇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那祭台,藏在书房一幅画后。”薛南星声音不觉底下来,“不仅如此,还只供着一个灵牌,上书‘李门高氏寻芳’。”


    陆乘渊一听祭台藏于画后,顿时觉出其中蹊跷,沉吟道:“且不提这祭台设得古怪,若这高氏是李远平的母亲,那他父亲的灵牌又在何处”


    “正是。”薛南星挑明关窍,“王爷可曾留意,‘高氏寻芳’,再加上‘远州’,合起来不正是‘远芳’二字吗?”


    陆乘渊眸色渐深,“‘远芳’正是李申当年所办书院之名,所以你怀疑这是李申之妻高氏的灵位”


    薛南星点头,继续道:“不过,到此为止,一切都还只是猜测。直至我查验了‘张启山’的骸骨……”


    “那副骸骨疑点有二,其一,其死法极为奇特,乃是被烧红的铁钉钉入头颅致死,故而身上并未留下明显的外伤。其二,骸骨的左右腿骨长度略有差异,左腿稍短,右腿略长。起初我以为是有人将两副不同的骸骨拼凑在了一起,可后来发现死者的左靴之中,垫着一块两寸有余的楠木脚垫。这说明死者天生长短腿,一直以此掩饰缺陷。而这个秘密”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连张启山都不知晓。”


    “更巧的是,我在李远平书房竹榻一角,发现了一双黑靴。”她眸光微闪,“左右鞋垫一高一低,正是左高右矮,且尺寸与李远平相符。”


    说到此处,薛南星话锋一转,“王爷可还记得我们初到宁川那日,在醉逢楼门口见到的那对疯癫的父子?那掌柜的曾说,‘老子疯了,小的也疯了’。”


    陆乘渊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遗传所致?”


    薛南星唇角牵起一笑,目光灼灼,“王爷英明。《脉经》有载,先天之疾确有代代相传之例,疯症如此,长短腿亦是同理。我翻阅过诸多验尸典籍,实则长短腿并非寻常病症,再结合那块灵牌……几乎可以确定,四年前死在张府里的,就是李远平的亲生父亲——李申。”


    “至于杀害李申的凶手,既能隐匿外伤,又通晓加速尸体腐败之法,必是精通验尸之人。此前,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张启山要利用何茂作证,称李申已经离开宁川,像是在刻意为李申洗脱杀人嫌疑。但如今看来,这一切不过是他精心布下的障眼法,让何茂目睹‘李申’出城,非是为李申洗清嫌疑,实则是为自己撇清干系。”


    陆乘渊眸中寒芒乍现,冷冷道:“好一个假死脱身。”


    “五年前观音失窃案后,张启山便匆匆将女儿远嫁,想来那时就已萌生金蝉脱壳之计了。而李申家中突遭变故,恰好给了他可乘之机。我推测,李远平应当是在不久之前知晓了此事,因而愤而破坏张启山的墓碑以泄心头之恨,又以远州特有的黑签香祭拜墓中之人。因他知道……棺椁里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李申。”


    话到这里,薛南星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然而,他还不知道,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


    她忽地想起一些不该想的,将喉间一片涩然强咽下去,片刻后,才缓缓道:“他不知道,他最为痛恨之人,竟是他心爱之人的父亲。”


    陆乘渊心下沉然,“你的意思是……月娘是张启山的女儿?”


    薛南星轻轻颔首,随即便将月娘如何承认自己的身份,以及李申那封所谓家书里的内容娓娓道来。


    “起初,我也只是对月娘的身份有所怀疑,想设局试探一番。未曾料到,她竟真的追了出来,不仅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张若玥,还恳请我为她父亲查明真凶。”


    陆乘渊目色沉沉,只道了四个字:“先入为主。”


    这四个字却恰似利箭,正中要害。


    “没错,先入为主。”


    薛南星话音方落,外间陡然传来一阵叩门之声。


    无影得了应允,转身启门,从一名青衣小厮手中接过一封火漆密信。


    “回禀王爷,是远芳书斋的消息。”无影躬身禀报,见陆乘渊微微颔首,当即展开信笺起来。


    “密信中言,李远平整日都待在书斋内,未曾迈出过半步。倒是月娘,于昨日戌初外出,采买了一些拜神祈福之物。”


    “拜神祈福?”薛南星眉梢微挑,又追问,“买完东西后呢?可曾去过别处?”


    无影再度低头查看信上内容,摇了摇头,应道:“未曾。不过”一顿,又补充道:“不过倒是向香烛铺的掌柜打听了一番。据那掌柜所言,月娘是他店里的常客,时常前往灵光寺的灵坛祭拜,说是为学生们祈福。”


    “灵光寺……”薛南星眸色骤凝,莫非此前推断凶手藏身灵光寺内并非全错,只是藏身之人并非李申,而是张启山?


    她想起昨日在李宅所见——整个宅院里不见一尊佛像,不设一处神龛,怎么看二人都不像是笃信神佛之人。故而,月娘常去的原因极有可能是为了去见张启山。


    可今日既非节庆,又非朔望,且不说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如何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去拜神祈福,以月娘缜密的心思,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露出马脚。除非,有一个她非去不可的理由……


    等等!


    脑中陡然一道灵光闪过,薛南星问,“今日是……”


    “五月初三?”


    “五月初三。”


    她与陆乘渊几乎同时开口。


    四目交汇,二人已然明白彼此心中猜测。五月初三是张启山发妻的忌日,月娘是要去祭拜她娘亲,而张启山本人也一定会出现。


    薛南星沉吟道:“月娘买的是拜神祈福的用品,而非祭品,也就是说,她不敢明摆着去祭祀,所以极有可能是去灵光寺的灵坛,以祈福为由拜祭一番。”


    “如今蒋昀就在宁川,张启山假死一事不可走漏风声。”陆乘渊看向她,“怕是要用个不打草惊蛇的法子找到他。”


    薛南星略一思忖,点了头,很快又道:“张启山虽藏在暗


    处,可于他而言,我们也在暗。月娘能托我翻案,说明他二人还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她目光如炬,“只要能引蛇出洞,就不会打草惊蛇……”


    陆乘渊眸光微动,转身沉声下令:“无影,备马车,即刻前往灵光寺。”


    *****


    无影动作利落,须臾间便套好了马车,候在门外。


    薛南星指尖还有伤,陆乘渊便先行登上马车,回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稳稳扶上车辕。


    薛南星已作势要迈进车室,忽而想起一事,回过身来,问道:“无影,昨夜你可曾见过山哥?”


    无影听了这一问,身形微僵,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车帘,然而车帘低垂,根本看不清车内之人的神情。无奈之下,他只得默默收回视线,低声应道:“见过了。”


    “他现下在何处?”薛南星紧接着又问。


    实则昨夜她让那婢女送柳烟儿出去寻梁山时,心中并无十足的把握。一来不确定梁山是否已将人平安送去了医馆,二来何茂既已察觉柳烟儿身份存疑,定会顺藤摸瓜查到云香楼,难免牵连柳烟儿与那婢女。无论如何,她都该问清楚,也好提前有个应对。


    “人……”无影话语一顿,旋即笑了笑,“哦,昨夜在别苑外撞见,我见他疲惫不堪,便让他去影卫司歇下了。”说罢,又补了一句“公子不必担忧”便转过头,握起缰绳,不再看她。


    薛南星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终究未再追问,转身进了车室。


    车室内,陆乘渊端坐主位左侧,特意留出了身侧的位置。


    薛南星略一迟疑,还是在侧座落座。


    刚坐定,便听陆乘渊轻声问道:“为何不坐过来?”


    薛南星坐着不动,也没答话,只一味低垂着头,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梁山虽性子耿直,却素来稳重。若仅仅是疲惫,断不会无端在影卫司歇脚。况且他做事向来有始有终,一夜过去,倘若真的安然无恙,无论如何都会前来报信,让她安心。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出事了。


    至于究竟出了何事,思及无影方才闪烁其词,也不难猜。陆乘渊昨夜既已识破她的女子身份,盛怒之下,极有可能先拿她身边亲近之人开刀。如此想来,梁山此刻在影卫司内,怕是不大好。


    她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终是忍不住开口:“王爷,山哥他……你把他怎么了?”


    第97章 寻人原来一切并没有太晚。


    陆乘渊神色平静,仿若早就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只淡淡反问,“你觉得,我会把他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薛南星喉间一紧,似又感受到昨夜那只扼住咽喉的手,低声道:“世人皆道王爷性情暴戾,我虽不愿轻信,可昨夜王爷那般”


    话音戛然而止,陆乘渊的目光已凝在她颈侧那片淤痕上,眸色由浅转深,恍若浓墨入水。


    他将薛南星拉到身边挨着自己坐下,“昨夜是我失了分寸。不过你放心,梁山他并无大碍。”


    “当真”薛南星抬眸,眉宇有喜色一闪即逝,很快又问,“他为何不回客栈,还在影卫司”


    陆乘渊抿了抿唇,“实则也并非全然无事。昨晚我派人去拦时已经用刑了,所幸无影于心不忍,并未下重手,只是让他受了些皮肉之苦,性命倒是无碍。”


    薛南星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起了疑虑,“那无影方才为何不肯如实相告”


    陆乘渊扫了车帘一眼,“无影是不忍心下重手,可影卫司的规矩他不敢违背。梁山性子执拗,什么都不肯说,无奈之下,无影便又将人丢去了南风馆。”


    “所以山哥他不是受了重伤,而是……”


    陆乘渊读懂她的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梁山那里你且宽心。”陆乘渊从矮柜里取了青瓷药瓶,托起她的指尖,细细拆开染血的纱布,“待他休养一两日,我会让他先行回京。”


    他低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将眸中情绪尽数遮去。


    薛南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极轻的呼吸声,可不知怎么,莫名让人安心。


    静默里,她安静地道了声:“多谢王爷。”


    薛南星沉默半刻,像是想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忧色,“昨晚山哥能返回别苑,想必是已经将柳烟儿送去医馆,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陆乘渊专注地清理她指缝间的血痂,淡淡道:“你放心,她没事,只是中了少量毒。”


    “中毒?”薛南星猛然一怔,旋即恍悟过来,“所以柳烟儿高热昏迷是你安排的?也就是说,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去汤泉池。”一顿,又道:“可昨日送去别苑的姑娘不少,你怎么知道何茂会找谁下手?”


    “不难,只要提前查清那些人的底细,再在宴席上表现得对普通庸脂俗粉兴致缺缺就行……”陆乘渊左右查看了一下已上好药的手,“伤口基本愈合,就不必再裹纱布了,只是这几日还是不能沾水。”言罢,又托起她另一只手。


    此刻薛南星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伤口,满脑子只想着昨日的事。


    她想了想,又道:“所以那场火也是你提前安排好的?”


    陆乘渊不置可否,手中换药的动作未停。


    薛南星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回想昨夜种种,一时间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懊恼,抑或是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心里有些酸不溜秋的,最后只泄气地道:“是了,你能独自赴赴宴,定是早有准备,我就知道你不会因为……”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原本从容淡定的人忽地一滞,抬眸看向她,“我不会因为什么?”


    薛南星垂着眼帘,不吱声。


    陆乘渊眸光微动,挑眉道:“因为生你的气,就不管不顾去花天酒地?”


    薛南星咬了咬下唇,还是不说话,耳根子却一下子红了。


    陆乘渊见状,不由失笑出声。


    薛南星听了这一笑,耳根更红了,直要烧到脸颊上来。


    她别过脸,抬了抬指尖,“早知道我便不去了,坏了计划不得止,还凭的暴露身份,把自己给赔了。”她状似在说赔了手指,语气却带了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嗔意。


    这点嗔意便让这话有了旁的意思。


    陆乘渊看着她,没说话,眸中笑意更深。


    能沉到人心里去。


    一丝无措的慌乱感又来了,薛南星忙扯回方才的话头,问道:“王爷能提前布局……莫非是早就知道蒋昀来了宁川,也料到他会试探你?”


    陆乘渊点了一下头,“其实也不算早,我也是前两日才猜到。蒋昀此人心机深沉,离京时定会派人跟踪我们去俪山,并且设法试探。可奇怪的是,俪山传来的消息称一切正常。有时候,越没有动静反而越有危机,很可能我们转道宁川的计划已被人察觉。我想不如将计就计,反客为主,果然发现他也来了宁川。他自以为是螳螂,要捕我这只蝉,殊不知蝉也是我,捕螳螂的雀也是我。”


    薛南星弯了弯眉眼,转而又疑惑道:“王爷在俪山早有部署,他又是如何发现我们暗中来了宁川的?”


    陆乘渊道:“我原本也想不通,直至昨夜见到你  。”


    “见到我?”


    “嗯。”陆乘渊缓缓抬眸,“见到你是女子。”


    薛南星听了这话,眸中碎光盈盈一闪,有些诧异有些了然地看向陆乘渊,“而王爷安排去俪山的替身是男子……?”


    “没错。”陆乘渊续道:“所以,蒋昀或者他背后的人应该已经知道了你是女子,见到去俪山玉泉池的是男子,自然起了疑心。而张启山致仕后去了宁川,又死在宁川,稍作联想,便不难猜到我二人来了宁川。”


    “如此说来,王爷昨夜见到我进汤泉房时,就已经认出我了?”


    “倒也不是。”陆乘渊顿了顿,“实则,我从未想过你是女子,尤其你用那假物……当真骗得我好苦。”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直至我见到魏知砚和你……才真正确认。”


    薛南星看到他渐暗的眸光,心里头不是滋味,半晌没能接上话来。


    倒是陆乘渊先开了口,“眼下无论是蒋昀还是他背后的人,都已经知道你的身份。这也是我想让你恢复身份,求皇上赐婚的原因。所以我让梁山先回京,是有要事非他不可。”


    “要事”薛南星抬眸。


    陆乘渊微微颔首,“皇上不日赐婚后,我想尽快定下婚期,聘礼自然要提早准备。十年光景,也不知你喜好可曾改变。梁山跟得你时间久,比我更了解。所以,我想让他先回京,一门心思把聘礼的事办妥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分外平静,却也分外郑重。


    薛南星喉间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轻声道:“王爷,是否太仓促了些?”


    陆乘渊微微一滞,并未直接答她,而是没由来地说起些别的,“你可知道,我原本并不喜欢‘未晚’这两个字。十年前没能护住你,于我而言,一切都太迟了。直至昨夜……”他声音渐低,“看见那个香囊,听见你唤我‘未晚’,我才明白,原来一切并没有太晚。”


    薛南星静静听着。


    “只是我体内的蛊毒终究难解……”他顿了顿,“我怕等不到”


    “王爷!”薛南星几乎脱口而出,近乎倔强地、坚定地道:“一定可以解的,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一定可以的。”


    陆乘渊抬眸,眸色很深,他看了她许久,久到薛南星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唇上一暖。


    “好。”


    *****


    马车在灵光寺前停稳,二人先后下车。


    陆乘渊低声吩咐无影在寺外守着,不许任何僧人离开,随即与薛南星步入寺院。


    时值午后,香客本就稀少,加之僧众多在午憩,寺内更显清寂。


    二人是这个时辰唯一进寺的香客,刚跨过门槛,便有一知客僧迎上前来,双手合十,恭敬道:“二位施主是来祈福还是”话音未落,抬头看清来人,顿时一怔,“二、二位大人?”


    薛南星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反映。前两日在灵光寺后院缉拿采花贼时,她与陆乘渊都在,彼时寺内方丈与不少僧人皆在场,这知客僧便是其中之一。


    他认出了他们,他们自然也认得他。


    薛南星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敢问方丈明修大师何在本官有事相询。”


    知客僧虽一头雾水,但见二人神色凝重,不敢多问,连忙引路往后院去。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清幽的僧庐前。知客僧先进去通传了一番,得了方丈应允,便出来请他二人入内相见。


    僧庐内,明修大师双目轻阖,端坐在蒲团之上,身前一方矮案,案几上一灯一笔,青灯如豆,另有一部尚未抄写完的《严华经》。


    “户部郎中张纯甫。”薛南星上前行礼,表明来意,“冒昧打扰,本官想向大师打听一人。”


    “阿弥陀佛。”明修大师缓缓睁眼,合十还礼,“不知施主欲问何人?”


    “状元街有一唤月娘的妇人,每逢节庆便来贵寺祈福,不知大师可识得此人?”


    明修大师默了片晌,“施主说的,可是远芳书斋的李夫人?”


    “正是。”薛南星上前半步,“李夫人每次来寺,可都会去灵坛祭拜?”


    明修大师微微点头,道:“李夫人每至本寺,必往灵坛祭拜。她心善好施,佛缘深厚,本寺重修之时,曾得她慷慨解囊,实乃大功德主。”


    薛南星心中一动。寻常香客即便常来,寺内方丈也未必记得。而月娘能让方丈如此印象深刻,原来是因为曾捐助寺内重修。


    她略一思忖,又问:“据本官所知,远芳书斋不过是城中一间小书斋,李夫人却能舍得捐出如此多银两重修寺内,莫非寺中有她的亲朋故旧?”


    “本寺并无李夫人的亲朋故旧。”明修大师答得干脆,神色坦然。


    薛南星见他回答得极快,神色如常,并不像撒谎。正思索间,目光落在案头那卷未抄完的《严华经》上,她微一愣神,忽而问道:“大师,贵寺中的僧人,都要抄写经书吗?”


    “早课诵经自修,晚课抄默经文,此乃德辉师祖定下的规矩。”明修大师道:“寺中僧众,无一例外。”


    薛南星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不知可否让本官一观寺中僧人所抄经书?”


    “本寺僧众抄写的经书都存放在藏经阁,施主若要看。”明修大师转向知客僧,“尘一,你带二位施主前去。”


    “多谢大师。”薛南星双手合十,深施一礼。


    几人将出僧庐,陆乘渊忽而驻足,回身道:“今日叨扰,还望大师”


    明修大师缓缓阖眼,“贫僧明白。”


    出了僧庐,弥光在前引路,领着二人往藏经阁去。


    四年前那场大火,几乎将灵光寺付之一炬,藏经阁也未能幸免。所幸僧众冒死抢救,阁中经书大多得以保全。此时的藏经阁是重修而成,阁后还修了一间小屋,专门用于存放僧众晚课时抄写的经书。


    尘一推开小屋的门,屋内无窗,光线昏暗。他很快取来烛台,点燃后递给陆乘渊。


    陆乘渊接过,将烛火举高些,薛南星借着微光,快速翻阅经书,大多只是翻看一眼便放在一旁,更像是在找什么。


    陆乘渊并未多问,只默默扫一眼她翻过的经书。


    《心经》、《金刚经》、《楞严经》忽然,薛南星翻动的手指一顿。


    第98章 真相我便是那个被他们追杀了十年的孩……


    陆乘渊将烛火放低些,见她手上这本是一册抄写好的《观无量寿佛经》,“可是发现什么?”


    他素来不信神佛,对佛偈之事自然不甚了解。倒是薛南星自幼接触案件颇多,对三教九流的知识皆有涉猎一些。


    此刻她盯着手中经书,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喃喃念道:“《观无量寿佛经》……”


    薛南星指了指方才翻过的经书,“寺内大多僧人所抄写的,都是《心经》《金刚经》《楞严经》这类直指佛理教义、修行方法的经书,而这本《观无量寿佛经》,却讲了一个故事——”


    她目光渐渐转深,“相传,佛教大护法阿阇世王因轻信提婆达多谗言,幽闭父王在七重室内致死,篡夺王位。后来他逐渐有了悔意,在佛陀的慈悲教导下进行忏悔,最终得以解脱。”


    “王爷可知他为何突然悔悟?”她问完,又很快答道:“因为他在晚年做了一个梦。梦中,被他害死的父王含笑对他说:‘你终是我的儿子。你虽害我性命,我却无怨。愿你早日醒悟,走上正道。’他的父亲不仅不怨恨他,反而劝他尽快去找佛陀忏悔,只因一句话——你始终是我的儿子。”


    说到这里,她将语气缓了缓,道:“那日月娘来找我,我曾问她,你既然如此恨你爹,为何还要求我替他找出真凶。她只答了一句:‘因为他始终是我爹。’”


    陆乘渊眸光微动,“你是说,抄此经书之人对至亲心怀愧疚,欲效阿阇世王忏悔赎罪。而这句话让你联想到张启山?”他略一沉吟,“但出家之人,心有罪孽者不在少数。”


    薛南星点了点头,“单凭这一点确实难以断定抄经书的就是张启山。”说着,她翻开手中经书,又从方才清理出的经书里挑出另外一本,同时递到陆乘渊面前,“王爷,不妨细看……”


    “这笔迹……”陆乘渊目光一凝,“落款都是‘明厄’,笔迹却完全不同。”


    薛南星微微颔首,举起经书转向立在不远处的弥光,“小师父,抄写这两本经书的师父你可认识?”


    尘一凑过眼来,见到经书上落款的“明厄”二字,合十道:“回施主,认识。”


    他见薛南星拿着两本笔迹不同的经书,大致猜到她疑惑什么,又道:“明厄师叔因在四年前


    那场大火中烧伤了右手,故而这两本经书的笔迹才会不同。”


    “那他的脸可曾烧伤?”薛南星又问。


    尘一愣了一下,“施主怎么知道?”他随即叹道:“不仅脸毁了,嗓子也烧坏了,彻底哑了。不过师叔极为刻苦,右手废了后便苦练左手写字,不出两年时间,竟比常人右手写得还要工整。虽说哑了说不出话,却也能帮寺里记录香油账册。每年来灵坛祭祀的香客众多,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从无差错。”


    “灵坛?”薛南星心中猛地一个激灵。


    陆乘渊冷道:“一个常来灵坛祭拜,一个记录香客名录,也算是父慈女孝了。”


    薛南星沉思片刻,不管弥光答应与否,将经书揣入怀中,“小师父,这本经书借本官一用,不日归还。”


    出了藏经阁,烈日当空,蝉鸣震耳,仿佛这一出一进间,盛夏就真正到了。


    二人跟着尘一,往西侧的另一间僧庐走去。


    日头已经西移,明晃晃地迎面照来,薛南星抬手遮在眉骨处,眯眼望向刺目的天光,忽地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陆乘渊回眸。


    薛南星望着尽头逆着光的僧庐,沉默了一下,“我在想,眼下贸贸然进去,怕是不妥。”


    陆乘渊见她眉宇间的忧色,大致猜到了,“你怕他不肯说实话?”


    薛南星点头,“我想,一个为了假死脱身,不惜杀害挚友,与一具腐尸共处一室八日的人。一个已然脱身,却为了守护女儿留在宁川,自毁容貌,废去右手,甚至可以四年闭口不言的人……我看不透,只觉得他不会轻易松口。”


    她沉吟一番,蓦地抬眸,“王爷,我想先见见月娘。”


    *****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日头渐渐西移,灵光寺又迎来一波香客。


    寺外,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款款而下。女子一袭素色衣裙,梳着妇人警,面若清荷,眉眼沉静,自带三分英气,正是月娘。


    月娘挽着竹篮,在寺门前驻足,仰头望了眼“灵光寺”的匾额。鎏金大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她默立片刻,才随着人流步入寺内。


    寺内与往常一样,香客三三两两,各自焚香礼拜。


    月娘见知客僧正忙着招呼旁人,便穿过大雄宝殿,径自往灵坛方向走去。


    灵坛位于寺院西侧,坛前香炉青烟袅袅,四周古柏环绕,青石铺就的祭坛中央立着一株百年菩提。树下有一小方桌,桌上备了笔墨和红纸,供香客书写宝碟用。一旁有几个香客或跪或立,有人焚香祭拜,有人闭目合十,将写好心愿的宝碟朝树枝上抛去。


    风拂过,红绸在菩提枝叶间摇曳,是诉不尽的无声祈愿。


    趁着人不多,月娘将篮子里的贡品一一摆上祭坛,尔后走到方桌旁,取出宝碟,工工整整写下几个字。


    月娘退后两步,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片刻,才将宝碟高高抛起。宝碟带着红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挂在枝头。


    她凝视片晌后收回目光,正要转身,忽瞥见祭坛另一侧的身影,蓦然怔住了。


    “张大人”月娘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旋即稳住神色,福身行了一礼,“张大人也来祈福吗”


    薛南星缓步上前,广袖轻拂,“听闻灵光寺颇为灵验,尤其求功名仕途最是应验。既然来了宁川,本官便凑个热闹,写了张宝碟。”


    月娘低垂眼帘,又欠了欠身,“那民妇祝大人仕途顺遂。”


    “多谢。”薛南星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本官所求的并非仕途。”


    月娘眸子里光芒顿消,转瞬又笑道:“无论大人所求是什么,都愿大人心想事成。”  :


    “若我说……”薛南星眸色一寒,看向月娘,语气却依旧轻描淡写,“我所求是将凶手绳之以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呢”


    这一句,她已然改口,未再以“本官”自称。


    月娘指尖微颤,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袖,“自然……是好的。”


    薛南星负手而立,仰头望了眼满树红绸。“说来也奇。”她忽地轻叹一声,“我刚将宝碟抛上树,回过头你托我查的案子就有了眉目。不得不说,这棵祈福树确实灵验。”


    她的话说完,收回视线,就见月娘站不稳似地后退了一步。


    薛南星侧目看向她,“张大小姐似乎并不欣喜?”


    “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本就是民妇有求于大人,若真能查明真相,我怎会不高兴。”月娘似乎想笑,勉强牵了牵唇角,却扯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终是将脸别开。


    “有求于我?”薛南星冷笑一声,“你主动找到我,托我翻案,并非希望我查出真相。相反,你是为了阻挠我,不让我查出真相,不是吗?”


    月娘垂着眸,“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薛南星定睛看着月娘,继续道:“你很聪明,早在我初到远芳书斋那日,你便料到我会问及四年前的旧案。若我发现端倪,很可能会翻查此案。于是那日起,你便做好了准备。待我第二次造访,你从我口中得知张启山的墓碑被破坏,同时又有人祭拜,立时就猜到是李远平所为。”


    “你怕我顺着书房未燃尽的黑签香查到李远平头上,索性主动承认自己是张启山之女。一番话下来,你讲述旧事,先提及父女恩怨,承认拆毁张府书房,又提及李远平,拿出李申的家书。你演绎得情真意切,可说的话却是真假参半,兼而有之。可这都不重要,只要我相信张启山已死,而李申尚在远州就行,至于我最后查到谁身上,你都不在乎,我说的对吗?”


    “荒谬。”月娘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我真要助我爹假死藏身,何不干脆与他离开宁川,远走他乡?”


    “因为李远平。”


    此言一出,月娘身形一震,笑意忽地凝滞。


    薛南星目光如炬,“因为你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更怕他知道张启山还活着。”


    月娘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薛南星已截断她的话头,“此为其一。其二,你虽早知张启山藏身灵光寺,却是前几日回张府,见到张伯给你的长命锁才原谅他的,不是吗?而那时我已经在查此案,再走已然来不及了。”


    月娘缓缓摇头,“我爹已死四年,任你如何说,他都不可能复生”


    薛南星神情不改,忽从身后拿出一本经书。她将话锋一转,“这本经书里的故事,你可曾听过?”


    月娘别过脸去,“我向来不懂佛偈,来灵光寺不过是为学生祈福,哪懂什么经书故事。”


    薛南星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她,“好,这故事你不懂。那”她上前一步,“一个罪孽深重的父亲,宁愿自毁面容也要守护女儿,忏悔赎罪的故事呢?”


    此言一出,月娘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民妇不知,没听过。”她深吸一口气,须臾,慢慢抬眼看回薛南星,“大人若真找到真凶,还请秉公执法。若没有,也不必在此打哑谜。民妇不过一介女流,听不懂这些。”


    言罢,她挽起竹篮,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月娘方走出两步,忽听身后传来沉沉一声,“你若不懂,那我便只好去请教李先生了。”


    月娘蓦地顿住脚步,再回身时,眼神与声线一并凉下来,“你究竟是谁?究竟安的什么心?”


    薛南星将目光落到院中的日冕,酉时初刻,再不多时,日头就要沉下去了。


    她不欲再与月娘多纠缠,上前一步,径自道:“康仁十二年,前内阁次辅程启光因触怒先帝,全家被流放。可就在他们离京那日,程家上下十口,连同薛尚书一家三口,共计十三人,皆葬身青峰崖下。”


    “月余后,新帝登基,下令彻查此案,并将寻回的尸骨交由程启光最信任的关门弟子——张启山查验。最终,此案却以意外盖棺定论。”


    月娘别开目光,只道:“不过是一场意外,与我爹又有何干?”


    “意外?”薛南星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是冷厉的,“他研习验尸之术多年,会验不出活活打死与坠崖而亡的区别?旁人可以说意外,他张启山,绝对不能!”


    月娘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她,目光复杂难辨,仿佛从未见过眼前之人,又仿佛已经认识她许久。


    “可笑的是……”薛南星道:“他们为伪造这场‘意外’,在发现尸骨仅十一具后,又杀害两人充数,其中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忽而转缓,“你不是问我是谁吗?”


    细碎的光透过菩提叶洒下,扑向她清致的眉眼,眸光流转中是出乎意料的沉静。


    她定睛看着月娘,平静地道:“我便是程启光的外孙女,那个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又被他们追杀了十年的孩子。”


    “你……”月娘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99章 张启山“他已经死了。


    “你……”月娘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南星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你爹假死脱身,想来也明白个中缘由。他替那些人做了这么多年刽子手,早就料到会有被灭口的一日。这一次,即便我不拆穿你们,那下一次呢?你们能躲一辈子吗?或许张启山可以,你可以,但是李远平呢?你腹中的孩儿呢?他们可以吗?”


    月娘身形一震,下意识将手抚上小腹。


    薛南星的目光落在她手上,轻叹一声,“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想报仇,我只是想以一个经历者的身份告诉你,亡命天涯的日子并不好受,甚至比死亡更煎熬。与其东躲西藏,不如直面,不是吗?”


    一番话下来,将个中利害与情理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月娘最后一丝坚持也随之瓦解。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入薛南星眼底,“你当真能帮我们?”


    薛南星迎上她的视线,目光灼灼,“我答你,定会护你们一家三口周全,至于你爹……”她顿了顿,“或许于他而言,直面过去才是真正的解脱与救赎。”


    月娘凝视她良久,心知在无回缓的余地,终是咬了咬唇,“事已至此,我不敢奢望太多,只盼他能亲眼见到我腹中孩儿平安降生。”


    “好,我答应你。”薛南星郑重点头。


    月娘略一迟疑,又道:“只是我与我爹并未相认,他既不知道我认出了他,也不知我与远平的事。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也不知能怎么帮你。”


    薛南星默了一默,忽而伸手,“且借你一样东西。”


    ……


    日头开始西沉,斜阳在檐下淬上金。


    “咚咚——咚咚——”


    “明厄师叔,京城里来了两位大人,说有些事想问问您。”尘一见屋里没动静,俯身贴上门扉,仔细听了一阵,又叩了两下,“明厄师叔您在吗”


    “明——”


    下一个字还未出口,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明澄澄的斜阳猝不及防地刺入,像打开一口尘封多年棺椁,入目的,满是半空里浮动的尘埃。


    尘一踉跄着险些摔进屋内,他慌忙扶住门框站稳,眯眼朝屋里觑了觑,忍不住抱怨一声,“师叔,您这屋里头没窗,怎的也不点盏灯,也忒黑了。”说完,他回过身,合十行礼,“二位大人,请进。”


    薛南星跨入门槛,抬手扇了扇,又闭目缓了缓,才渐渐看清屋内景象。


    一道佝偻的身影端坐于蒲团上,身前一方矮案,却不似方丈明修大师屋内那样放的灯和笔,而是搁着一壶一盏。那人低垂着头,枯瘦如柴的身形在昏暗中纹丝不动,乍看之下,竟分不清是活人还是死人。


    薛南星回头看了一眼陆乘渊。


    四目交汇,陆乘渊微微颔首。


    尘一步上前,对着那道人影合十道:“明厄师叔,正是这二位大人。”一顿,又瞥一眼里屋的书案,试探道:“弟子去备些笔墨”


    “小师傅……”清冷的声音截断他的话,薛南星道:“不必了。”


    “不、不必?”尘一满脸困惑,“可大人您不是要问话么,师叔他……”


    “他并没有哑。”薛南星越过尘一,径自走上前,衣袍带起一阵风,把光亮一点点往幽暗里吹开。


    “寻常火灾致哑,是因吸入灼热浓烟损伤声带,但倘若是自毁容貌者,只要火焰未直接灼伤喉部,几乎不可能失声。”


    她凝视着阴影中凝固的身影,一字一句道:“我说的可对,张大人?”


    那人却像是定住了,一动不动。


    薛南星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反应,“张大人常年未开口说话,一时未及反应也实属正常。”她说着,自袖囊里取出一物托于掌上,安静地道:“想来,张大人见到此物,就该记起要如何开口了?”


    她手中之物正是那枚褪色的长命锁。


    那人突然一颤,仿佛棺中苏醒的枯尸。他极缓极慢地抬了抬头,却又在看清她掌中之物的刹那,猛然僵住了。


    陆乘渊冷目睨视,“怎么,不过四年光景,张大人就不认得这枚长命锁了吗?还是说,连亲生骨肉都忘了。”


    佝偻的身形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薛南星上前,将长命锁放在案几上,缓缓推至他面前,“我想,没有哪个父亲会忘了自己的儿女,就像做儿女的,也绝不会忘了自己的父亲。”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恨也好、爱也罢,终究都刻在这里了。”


    须臾,一只枯瘦的手案几下伸出,小心翼翼地拿起长命锁,指尖摩挲着锁面上几乎磨平的“玥”字。忽然,他似有所觉,将平安锁翻转,指尖在触及背面某处时陡然一滞。


    “前两日,月娘特意找人重新抛光,在背面刻下的,是个‘昀’字。”薛南星移目看向那只颤抖的手,“她说无论腹中孩儿是男是女,都会取这个单名。张大人博学多才,当知这‘昀’字乃何意——是日光,是光明……是她父亲求而不能得的希望与温暖。”


    随着话音落下,昏暗中传来“嗒”的一声轻响,似有什么打落在锁上,仿若有无声的雨落下。


    然而却只有一滴。


    张启山缓缓站起身,余晖如刀,一寸寸剖开他脸上的阴影,皱缩的疤痕在金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薛南星目色一滞,她不是没想过张启山被毁掉的半张脸有多可怖,可她没想到,眼前这张脸几乎全毁了——


    整张脸,从头皮到下颌,几乎全部被树皮般的疤痕覆盖,右眼半开半阖,里头空洞洞的,唯有左脸上部还有一小片完整的皮肤,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珠。


    那颗眼珠先是转向陆乘渊,略作停顿,又慢慢转向薛南星。


    陆乘渊被送入宫时不过十二三岁,此前二人虽见过,但也仅是一面之缘。后来陆乘渊回京封王时,张启山刚好致仕离京不久,二人几乎没有交集。


    可是薛南星他是见过的,不仅见过,从前出入程府,他常爱逗弄那个乳臭未干就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她比玥儿还小上几岁,却是一样的率直调皮。每每让她唤师伯,她总是撅着嘴反驳:“我爹比您年长,该叫师叔才对。”眉眼间那股倔强的劲儿,他忘不了。


    原本涣散难辨的眼神逐渐聚焦,从里面,薛南星见到了满目的震惊与惘然,还有说不清的复杂。经年未动的喉结艰难滚了滚,沙哑如沙砾摩擦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来,“是你……”


    声音干涩破碎,分不清是疑问还是确认。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一张五官难辨的脸上,竟浮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慢慢地,他失笑出声。


    这是一个万分悲凉和无力的笑。


    薛南星怔了一怔,不知怎的,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她刚要开口追问,张启山沙哑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师叔早该认出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晚了”薛南星心中一凛。


    方才她拿出长命


    锁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张启山竟然没问一句为何这锁会在她手上。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人已经捷足先登。


    她顷刻急道:“是谁?谁来找过你?”


    张启山不答,只怔怔地望着她,好半晌,才动了动干裂的双唇,“南星,师叔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师父……”


    薛南星一把拽起他的手腕,厉声道:“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不是外祖父,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你女儿!你不是要忏悔,要赎罪吗?若不将真相说出来,他们永远只能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一辈子!”


    张启山怔忡地别过脸,独眼死死地盯着手中紧捏的长命锁,忽然,他喉头剧烈滚动,有什么上涌,一口黑血自嘴角溢出。


    薛南星蓦地睁大眼,如遭雷击般缩回手,“你……”


    她这一收手,张启山便像断了线的傀儡,重重地栽倒在地,“砰”的一声闷响,他身后的案几应声翻倒。


    案几上的茶壶与茶盏“哐啷”碎开一地,壶中茶水倾泻而出,泼在青砖地板上,竟咕咕冒起白沫来。


    陆乘渊见此情形,箭步上前,蹲到案几边,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沾了些许地上的茶沫,置于鼻下,他眉心一凝,“有苦杏仁味。”


    薛南星一下愣住了,是鸩毒,一旦毒发,无药可解。


    心中空洞洞地像漏着风,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张启山身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薛南星跪下身,扶住张启山双肩,“不,还来得及!你告诉我,十年前是谁指使你的?你与蒋昀到底听命与谁?”


    张启山涣散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用暗哑的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是命……都是命……你们……斗不过的……”


    “命!?”陆乘渊冷声道:“命数判本王早该死了,南星也早就葬身青峰崖。可如今我二人能在此,就足以证明命数非定数,事在人为,‘命’之一字,不过是无能者的借口。”


    皱缩的脸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里布满悲凉与绝望,“对,是我无能,是我斗不过,我害了师父,害了若玥……咳,我……”


    “不,不!”薛南星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声线,“你知道月娘为什么愿意将这个长命锁交予我吗?”


    她弯了弯唇角,牵起一抹苦涩,“说来你或许不信,因为她还没想好要如何与你相认。”


    “我初见月娘时,她站在人群里,却是自带英气,光华自敛。她泼辣却体贴,疏朗却细心。她能将书斋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二三十名学子对她这个师娘的尊敬,更甚于李远平。可这般聪慧果决的女子,在要与父亲相认时,却像个孩童般踌躇起来。她怕你不敢见他,忧你仍在自责,甚至担心经年隔阂,父女二人无话可说。直到我提议借这把长命锁,她才双眸一亮道:‘也好,爹学贯古今,合该先让他看看昀儿这名字可好。’”


    说到这里,她喉间已是涩然一片,“你始终是她最敬重的人,她从未真正对你失望过,你又忍心让她失望吗?”


    有一滴浊泪自张启山眼中落下,沿着狰狞的疤蜿蜒淌下,尔后他慢慢地、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颤抖着抬起手,将浸血的长命锁放到薛南星手里。


    那微弱的笑意转瞬即逝,像是要攒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什么。然而他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一个字就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随着这一咳,乌色的血却像是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一口接一口从他嘴边奔涌而出,紧接着,浑浊的眼珠渐渐蒙上灰翳。


    薛南星愣了一瞬,却也仅仅只是一瞬。


    “王爷——”她近乎声嘶力竭地唤道,猛地跪到血泊中,拼命地擦着张启山嘴边的黑血,尽管她尽量克制,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牛乳,牛乳!王爷,牛乳能暂时阻隔毒素……”


    “南星……”


    “王爷!求你快找些牛乳来,求你了……”


    “南星!”陆乘渊一把扣住她浸满乌血的手,一字一句道:“他已经死了。”


    薛南星心上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钝痛不堪,一时间,竟有种拳头不知往何处打,只得打在自己心口的无力感。


    她木然低下头,这才惊觉眼前的人已经没了一丝活气,早已干涸的左眼死气沉沉,却不曾阖上。


    她怔怔地松开手,怔怔地坐到地上。


    此刻,她终于明白张启山那句“可惜太晚了”是何意。


    太晚了,薛南星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月娘还在等他,等他看着昀儿出生。


    陆乘渊眸色亦是黯淡,将薛南星扶起来,从袖囊中取出一方巾帕,仔细替她擦拭手中的血,却见到薛南星的左手死死紧攥着什么。


    还未等他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爹——!”


    “夫人,不能进!”无影横臂拦在门外。


    “放开我!放开我!”声音支离破碎,带着绝望的悲鸣,“让我进去……”


    “夫人……”


    陆乘渊回头,抬手示意无影退开。


    月娘扑身跪倒在地,垂下脸,开始慢慢地、不住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爹……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


    她一遍又一遍唤着“爹”,一声又一声地责怪自己,终是句不成句,泣不成声。


    薛南星终于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月娘,人死不能复生……”


    哭声渐渐收住,低徊抽泣几声后,月娘缓缓转过头来,眼中泪水尚且未干,却已化作滔天恨意。


    她恶狠狠地看向薛南星,看向身后的每一个人,“是你!”


    她猛地站起身,指向薛南星,“都是因为你!若非你来宁川横生枝节,根本没人会找到我爹。他已经……他已经只剩半条命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他?你明明护不了任何人,为什么还要骗我!?”


    话音未落,月娘突然扬手,挥掌朝薛南星脸上掴去。


    第100章 长命锁“咔嗒”一声脆响,银锁应声而……


    掌风袭来,薛南星闭上眼,如若这一掌能消解月娘半分痛楚,她甘愿承受,然而预想的疼痛并未来临。


    只听“嗖”的一声衣袂破空,睁眼时,月娘的手腕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钳制,截在半空,动弹不得。


    陆乘渊挥手间化去月娘的攻势,随手一握一推,月娘的身子便往后栽去。


    “当心!”薛南星忙伸手扶住她。


    “你放开我!”月娘厉声喝斥,猛地挣开她的手。


    陆乘渊眉峰微蹙,却是淡漠道:“南星,你该学学张家人,自私一些才好。”


    月娘倏然抬首看向他。


    “怎么听不懂?”陆乘渊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也是,自私之人最擅以道德之名行苟且之事。徇私枉法、戕害挚友皆可美其名曰‘情非得已’,而他人查明真相、秉公执法反倒成了‘赶尽杀绝’。”


    他忽然抬眸,眼底寒芒乍现,“这样的人,竟还妄想抄几卷佛经就能洗清罪孽——”


    “可笑。”二字如冰锥坠地,他周身气势陡然凌厉。


    月娘被这双蓦然便冷的眸子摄住,不由跌退几步,一下撞到墙上。她倚着墙,指尖死死扣进墙隙,强撑着稳住声线,“不、不,我……我没有别的奢求,只不过想让他能见到昀儿出生。他明明是可以等到的,明明可以……”


    “明明?”陆乘渊的神色彻底凉下来,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明明他十年前就该伏诛,明明李申可以活着。你只想着让他见到你孩儿出世,那些因他而家破人亡的人呢?他们就活该孤苦飘零吗?”


    “哦,对了。”他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一脸讥诮地笑了笑,“本王险些忘了,这些人里还有你的夫君。怎么,你也忘了吗?”


    月娘仿佛被这句话抽去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整个人亦不住地发颤。


    薛南星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动容,不忍道:“王爷,月娘还有身孕,不宜……”然而她话未说完,却一下愣住了,因她见到门


    口的霞光里多出一道人影,一袭青衫长拓,立在日暮最后一缕霞色中。


    清癯的身形晃了晃,站不稳似的后退了半步,而后定住了。


    这人薛南星是认得的。


    可她顾不上去想李远平为何会来,在此站了多久抑或听到了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不能再让月娘受半点刺激了。


    薛南星抢一步上前,想将人先带走,却见李远平已抬脚进来。


    李远平木然推开薛南星,行尸走肉般踏入阴影里,在那滩黑血前驻足。片晌,他讷讷地张了张口,“娘子……方才所言……可都属实?”


    他说这话时,甚至没有去看月娘,只一味盯着脚边的一滩黑血。


    月娘膝行数步,神色却还是茫然的,“远平……?”没等她再说什么,又是一道声音落下,一字一顿,“我问你,张启山究竟是不是你爹!?”


    月娘被这近乎怒吼的一声吓得浑身一震,面上血色尽褪,除了哀切而无力地重复着“对不起”,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薛南星的心也跟着一震,上前劝道:“远平,所有恩怨都是上一辈的,无论如何,你二人的情意……”


    “情意?”不等薛南星把话说完,李远平兀自打断。他看向月娘,忽地笑了,又重复,“情意……情意……”


    月娘微愣了愣,仰头看向他,他却彻底笑出声来。然而这一笑却是转瞬即逝,剩下的是无尽的失望。


    李远平悲凉地道:“她若当真顾念我们的情谊,又怎会瞒着我,还妄想替他遮掩?”他顿了一顿,像是在对月娘说,又像是在与自己说,“或许于她而言,我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李远平说完这话,抬起头,望向黑暗中的屋梁,许久,再低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月娘听了这一句,泪水便如决堤般涌出。她不住地摇头,不住地摇头,却在模糊的视线中,见到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像海平面上落下的夕阳,头也不回地葬入暮色。


    “远平……”月娘豁然站起身,仿佛连命都不要了似的往屋外狂奔而去。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小腹炸开,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腿间汩汩而下。


    她茫然低头,只见猩红的鲜血自素色罗裙上洇开。


    “月娘——!”薛南星心下大惊,忙接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体,急道:“无影,快!备马车!”


    陆乘渊未犹豫丝毫,将月娘打横抱起,大步冲向门外,很快便将人送上马车,安放在软榻上。


    薛南星飞身跃上马车,跪在月娘身侧。她将染血的长命锁放入那双冰凉的手中,紧紧合握,喉间哽咽却强忍泪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还要亲手给昀儿戴上这长命锁,不是吗?他一定会像他娘亲一样坚强,一定会的……”


    月娘苍白的唇瓣翕动,似想说什么,却被剧痛扼住了所有声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蜿蜒而下。


    月娘想说什么,薛南星怎么会不明白。


    她忍住手上钻心的痛,轻声安慰,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你放心,远平不会有事的,你、还有昀儿都不会有事的。”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月娘似乎终于听到了,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


    薛南星见了这一笑,终于松了口气,连带手中的力道也松下来。


    然而就在这一瞬,掌中紧握的手却突然脱力,直直落下,长命锁自染血的指间滑出,“当啷”一声砸在车板上。


    满室乍然惊响。


    离灵光寺最近的医馆其实并不远,薛南星却觉得马车行了很久,久到以致陆乘渊掀开车帘时,一缕残阳斜照进来,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晨昏。


    薛南星木然拾起跌落的长命锁,发现这锁已经满是血污,她用衣袖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实在不该,这不好。她想,这长命锁是带来吉祥和平安的吉物,不该染了血。


    心中空茫茫像起了大雾,她辨不清方向,看不到前路,满心只想着月娘的话。月娘说的没错,她护不了任何人,甚至连这方寸长命锁都护不住,月娘递给她时分明是好好的,怎么才几个时辰就成了这样,怎么才几个时辰人都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


    蓄积许久的泪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一滴泪落下,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接连往下掉。


    胸腔也似乎被什么梗住了,薛南星喘不上气,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这是陆乘渊第二次见薛南星落泪。不同于上回的隐忍无声,此刻这个连到架在脖子上都不曾畏惧半分的人,却哭得像个孩子。


    薛南星跪在地上,眼泪不断淌落,像汲汲追寻终得希望,却在即将触碰的一刻又亲眼见到它破灭。


    她似乎又成了那个从奉川逃出来,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陆乘渊半跪下身,慢慢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眼泪干了,满车的血渍也干了,薛南星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从陆乘渊怀中退出来,异常平静地道:“王爷,我想回灵光寺看看。”


    *****


    虽然明知张启山是毒鸩毒自尽,但影鹰卫连日来只盯着寺中僧人去了何处,对往来香客并未过多防范。如今要查他接触过谁、毒从何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便查到,恐怕也只会揪出个替死鬼罢了。


    敌暗我明,再大张旗鼓地搜查已无意义,陆乘渊便当机立断撤回了所有人手。他原本是要陪薛南星一同去的,却突然收到一封密函。


    薛南星见他神色肃然,便让他先回影卫司,由无影陪着往灵光寺去。


    回到灵光寺时,霞色已经褪去,暮色来得很快,一下洇开一大片。


    薛南星站在寺外默了片刻才进去。


    小沙弥在寺中各处挂起风灯,却是白色的,这是寺内有僧人圆寂了。


    行至大雄宝殿,薛南星见到尘一。


    “尘一师傅……”她轻唤一声。


    尘一正点在殿前添灯,听了这一声,回过头来,见是薛南星,忙搁下手中白烛,快步上前合十行礼,恭敬唤了声,“大人。”


    昏黄的灯光下,十五六岁的小僧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似还有些惊恐未定。


    薛南星也双手合十还礼,问道:“不知明厄大师的祭台设在何处”


    尘一低垂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方丈吩咐了,就设在灵坛。”他犹豫片刻,又轻声道:“大人可要去看看”


    薛南星颔首,“有劳了。”


    她执意没让无影跟随,独自随尘一穿过大雄宝殿,向西行去。


    暮色已经四合,却并不暗,菩提树梢已经挂上缟素,将本就不沉的夜映得更亮了。


    灵坛正前方多了个祭台,台上还未来得及摆上祭品,只点了几根白烛。


    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僧正与两名小沙弥低语,闻声齐齐回首。


    “方丈——”尘一先上前行了一礼,“大人说想来看看。”


    薛南星也合十行礼,“方丈,打扰了。明厄大师是我一位故人,我想……”话未说完,喉头似被什么梗住了,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她心中不是不怨恨张启山,也并非想来拜祭他,只


    是没来由地想再来看看。


    明修方丈静默片刻,长眉微垂,“阿弥陀佛,施主若能放下执念,亦是功德一桩。”


    薛南星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却并未接话。她移开目光,见周围一片空寂,忽而问道:“明厄大师的遗体呢?”


    方丈合十,“回施主,在法堂准备超度。”


    一旁的小沙弥轻声提醒,“方丈,明灯都已备好,时辰也差不多了。”


    方丈微一颔首。


    薛南星听闻时辰将至,从怀中取出一册经书,双手奉与方丈,“这本经书是明厄大师生前所抄,未能来得及还给他,还请方丈代为交还。”


    方丈接过经书,手指在封皮上摩挲片刻,抬眸望向菩提树,“阿弥陀佛,愿明厄能度一切苦厄。”


    薛南星站在菩提树下,也顺着方丈的目光仰头望去。


    暮风渐起,满树的红绸与白缟纠缠翻飞,她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红色喻示希冀,白色象征往生。”她声音微哑,有些不解,“希冀与往生却系在同一颗树上,是何意?又做何解?”


    方丈默然一瞬,“阿弥陀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生死本同源,往生又何尝不是新生呢?”


    往生又何尝不是新生……


    茫茫迷雾中忽然亮起一盏灯,似乎朝着这盏灯走去,也并非看不到路,未必不能绝处逢生。


    薛南星蓦然回眸,眸中绽开一朵星花,“多谢方丈。”


    她走到放置宝碟的矮案前,未取笔墨,只将一直紧攥的长命锁系在红绸一端,随即退后几步,朝着某根枝头奋力一抛。


    恰有一阵暮风掠过,迷了双眼,薛南星一个晃神,宝碟擦过枝桠,又掉了下来。长命锁一下摔到地上,跟着宝碟另一端的橙子一同滚了出去。


    薛南星忙弯身捡起,又擦了擦锁上的尘土,然而这一擦,她就发现了异样——这锁身竟有些松动。


    薛南星心下一沉,忙拆下宝碟,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才发现,锁侧有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缝。她顾不得指尖的伤,用指甲沿着缝隙用力一撬。


    “咔嗒”一声脆响,银锁应声而开,露出藏在其中的一张泛黄纸笺,纸上墨迹依稀可辨。


    薛南星展开纸笺,瞳孔骤然收缩,眼中情绪翻涌如潮。


    原来,张启山死前将这长命锁给她,并非是要她交回给月娘,而是要告诉她这个秘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