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魏氏三郎
作品:《窃明珠》 攸宁恨得牙痒痒,那人却笑得玩味,“搜都搜了,也不差这最后一处,多谢曲娘子配合。”
众人一听他喊曲娘子,就知道他误会了,那厢被压在刀下的阿俏抢在方丈之前开了口,“你是何等人,也敢如此无礼!我家娘子是武阳侯府顾娘子,荣国公是娘子的亲阿舅,若再敢乱来,有你好果子吃!”
“阿俏!”
阿俏向来是个傻大胆,刀架脖子上了也敢放狠话,攸宁是家中幼女,在外家也是年纪最小的后辈,自小千娇万宠,身边的女使也得脸,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如今这是有点恼怒昏头了。
若他们不管不顾杀了她,可怎么是好?
但阿俏冲动归冲动,向对方亮明了身份,他要动手,就更得掂量掂量了。
“婢子无状,使君见笑了,这妮子从小与我一同长大,平时也娇惯着,没受过什么委屈,烦请使君先放她回来,回头我一定好生管教。”
萧明渐渐收起了笑,压着刀的将士用眼神向长官请示,刀锋向下半寸,一副欲杀人的姿态,长官却不为所动。
曲家固然门庭煊赫,但若要论及圣上的宠信,自然还是顾侯爷更胜一筹。
十七年前的武阳侯还是定边州一个小小的折冲府校尉,彼时陇西扰攘大雍边境,圣上命强将率兵退敌,岂料当时的将领贪功冒进以至兵败,顾向松临危受命,重整败军,夺取陇西粮道控制权,大败陇西,自此一战成名。
荣耀加身班师回朝,一跃成为长安新贵,至今仍为圣上心腹中的心腹。
一个女使罢了,他倒也不甚在意,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一并得罪顾氏和曲氏两个世家大族。
“原来是顾娘子,某失礼了。”
说完转头示意下属将人放了,军令如山,下属虽不情愿,还是收回了刀,将阿俏狠狠往前一推,推得阿俏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
知微上前扶起阿俏退到了一边,攸宁悄悄舒出一口气。
大雨掩盖了搜屋的声音,两队人马很快退了出来,自然是一无所获。
接下来,便只剩住人的一间正房和左右两间耳房。
萧明:“请顾娘子行个方便?”
攸宁笑笑:“恕难从命,使君无刺史牒文肆意搜庙,已然触犯律法,我若不加以阻拦,岂非助纣为虐?”
萧明按紧腰间佩剑,似是在衡量是否要硬闯进去,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得罪顾氏,他身侧有个颧骨高突、眼窝凹陷的将士不住地出声催促。许是想到这是在河间,武阳侯终究鞭长莫及,他缓缓抬起右手——
他身后的士兵动作很快,那个高颧骨从攸宁身侧经过,用一双凶狠锐利的眼凝视她片刻,像猛兽锁定了猎物,攸宁不错眼珠地回看过去,突然向后错了半步,出其不意地,一把拔出了他腰间横刀。
那高颧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中间愣了片刻,随身的武器就这样到了攸宁手里。
刹那间寒光一现,高颧骨的胳膊上张开了一道三尺来长的血口子。
攸宁自小有最好的师父教授骑射,也习学过一些防身的拳脚功夫,不过闺阁十六年,第一次实践罢了。
等他回过神来要夺回兵器,那把横刀已经压上了他的脖颈。
攸宁执刀的手微微发抖,眼神却冷。
“松漠逆虏犯我国土,使君不但不管,反倒受其驱使,与之勾连围攻佛寺,是想让佛祖看看你是如何通敌卖国的吗?”
萧明瞳孔骤缩,眼神中现了杀意。
松漠是大雍东北边境一个游牧民族,与大雍时战时和,和平时也互通有无,攸宁曾在长安见过几个松漠人,高颧骨,低鼻梁,眼窝凹陷,恰是刀下这人的面貌,人群中,还有十几个与之相似的。
“使君一口一个叛党,殊不知,你这个幽州别驾才是真正的逆贼!你今日杀了我固然容易,但也会因此激怒朝廷,即使你眼下无不臣之心,也将在大雍官场再无立足之地!”
人群中这位高颧骨松漠人的下属开始蠢蠢欲动,攸宁将刀狠狠下压,刀刃划破皮肉,血水混着雨水一起滚落。
此举让刀下的松漠人不敢再动,他应是其中首领一类,急急说了几句攸宁听不懂的番邦话,那群人便不再骚动了。
“若使君今日肯退,我便当使君不曾来过,待回长安之时,定会回禀阿耶,记使君今日之情。你们河北道内部如何,我不欲管,也请莫要牵扯我一个闺阁女子!”
攸宁自然知道,此举会让对方更欲除之而后快,但若不将筹码都摆在桌面上,便更是粘板上的鱼肉了。
她看似中立,其实心已然偏向屋里的郎君了,否则即刻把人交出去,也更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可一个身受重伤,一个勾结外邦,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自然知道该信谁。
“娘子好聪慧,可聪慧用错了地方,只会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攸宁微微一笑,移开手中的刀,卯足了劲,一脚将那松漠人踹了回去。
“多谢使君,既得使君一声夸,要不要我帮使君想一想,该如何向俞刺史解释一下此行何意?”
暴雨愈烈,待人行至二门上,院中众人才听到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萧明顺着攸宁的视线回过头,看见河间刺史俞江带着府兵漏夜冒雨赶来,身边还站着个护卫,看服饰,应当是这位顾娘子身边的人,心中暗道不妙。他伸手想拉过攸宁,以此为筹码全身而退,却落了个空,转过头一看,攸宁早带着人后退了八百步,正扯着嗓子对俞刺史喊话——
“俞叔叔,萧别驾漏夜赶来捉拿松漠贼寇,已然全部捉拿归案,正问我是否吓坏了呢!”
话音刚落,萧明脸色骤变,只消几息,他就明白自己眼下该做什么了。他不可能明目张胆对俞江动手,为了不让俞江知晓自己与松漠人勾连,此时只能顺着攸宁的意思,拿下这些松漠人。
他看向松漠头领的眼神愈冷,其中蕴含的深意对方一下子就明白了。
那松漠头领用他磕磕绊绊的中原话骂萧明:“你!小人行径!气煞吾!”
萧明青筋暴起,拔刀相向。他手底下人也对其余的松漠人大打出手。
可那人身姿矫健,一片混乱中向攸宁这边扑过来,比起方才更加凶猛,是背水一战的悍然决绝。
攸宁撒腿就跑,还是没能跑过他。
她跑到正屋门前滑了一跤,眼见着就要跌在地上,脖子上挂着的暖玉也从领口里滑了出来,那是一枚和田玉环,中间镂刻蟠螭纹,相较寻常女郎佩戴的玉环略大了些,纹样也不寻常。
千钧一发之间,攸宁竟还伸出手来将它护在了怀里,可见有多宝贝。
想象之中的痛感却并没出现,正门洞开,她扑进一个宽阔的怀抱中。
因为恐惧,心在胸腔里鼓噪如雷,她紧紧缩在来人怀里,他的手扶在她腰间。此刻惧意消减,安全感如潮水般涌来,可一颗躁动的心却怎么也安稳不了。
身后刀剑入肉的声音响起,与雨水不同,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了她的背上。
攸宁一把抱紧了眼前人,没敢回头望。
是以没能看见萧明淬毒利刃般的凌厉眼神和俞江讳莫如深的表情。
这人伤得重,只杀这么一个人,已然用了所有的气力,腿脚一软委在地上。
“郎君?”
攸宁唤了几声,那人没出声,忽然肩上一重,他的头连同整个身子都压向她,攸宁的力气难以支撑,艰难地抱着他跪到了地上。
身侧的人过来扶了她一把,正是那个今晚在屋外守夜,后来被她推走去搬救兵的护卫云仓。
“云仓,快去请医师来!他伤得极重!”
云仓侧身让出一位背着药箱的阿伯,“这位正是回春堂的李医师。”
“快快!先将人挪到里头去!”
来不及赞叹云仓的心细如发,众人手忙脚乱地抬着伤员往屋里走。
外头打得热火朝天,里面也不遑多让。
李医师一看那人伤口便倒吸一口冷气,“糊涂啊!箭伤最忌讳的就是贸然拔箭!怎么就给拔了呢?”
“快先去烧些热水!”
伤者咳嗽两声,嘴角渗出血来,李医师道了一声不妙,“肺络受损,气血两伤啊。”
他一边剪开伤口周围衣衫,一边将众人支使得团团转。
“取烧酒来!”
“来个人按住他的肩膀!”
攸宁自告奋勇上前,准备使出吃奶的力气按住他,没想到那人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烧酒清洗过伤口,敷上止血散,再用桑皮线缝合伤口,无论哪一样,都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可他身体虽不住地轻颤着,人却一声不吭,只直勾勾地盯着攸宁。
“小郎君运气倒好,这箭只伤了肺表,若再深半寸,可就不妙了。”
“好了,我开了一副药,能止咳止血,早晚煎服,切记不可再剧烈活动。夜已深了,老朽这就告辞了。”
“云仓,好生送李医师下山。”
此时暴乱平息,雨势停歇,俞刺史请走了萧明,还顺带清理了那些松漠人的尸首,托萧明的福,这些人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最后萧明是功是过,便不归攸宁管了。
经过了这一遭,攸宁是断断不敢再留在这里了,命云仓他们备车,趁着萧明离开,把那人一起打包带回了曲府。
回去时惊动了杨老夫人,也就是攸宁的外祖母,老夫人身边的女使在院门口等着攸宁,吩咐等小娘子回来请人去颐寿园。
攸宁打点下人,安置好那男子,跟着人往颐寿园去。河间老宅住着杨老夫人,并她外祖父几个兄弟的支脉,但杨老夫人喜好清净,用一面墙垣隔出东西院,独自住在东院,她的几位妯娌均已仙去了,是以平日里和西院往来不多,只逢年过节小辈前来请安,互送些礼品罢了。西院几位夫人往这边跑得倒是勤,她也明白她们的意思,无非是为了家中几个男人的前程,叫阿舅能帮则帮,是以几位堂舅的官职都是阿舅举荐的。
刚过垂花门,攸宁就看见女使搀扶着杨老夫人等在院中,面露急色。
她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外祖母怀里,“阿婆,更深露重的,怎么不在屋里好好歇着?”
杨老夫人拉着她转了好几圈,仔仔细细地检查,“外头动静大得很,我听下人说,是有松漠贼寇闯进佛光寺了?阿弥陀佛,没伤到我的宁宁吧,昂?”
攸宁搀着老人家往回走,“阿婆放心吧,我好着呢,幸好俞刺史及时赶来,贼寇连我一根头发丝都没碰着呢!”
借着月光看不真切,等回到屋内,烛火明亮,杨老夫人这才看清她衣衫上溅了好大一片鲜红的血,被雨水晕开,乍一看颇为骇人。
“呀!这是怎么弄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哪里伤着了?”
攸宁一看便知,这定是杀那松漠人时溅上去的,拉着她的手好一阵安抚,“阿婆莫慌,这是那些松漠人的血。今夜我在庙中遇见一位受了重伤的郎君,他自说是河北道行军司马。”后面的话不好直咧咧说出来,攸宁屏退左右,亲自扶着外祖母进了内室,“其实是那位萧别驾与松漠人勾连,欲害这位郎君性命,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坐视不理,只好将计就计,推说萧别驾是追击松漠人至此,也算糊弄了过去。”
杨老夫人听后大惊失色,恨不得用食指将她脑袋戳出个洞来。
“你这孩子,那人勾结贼匪,不是善类,岂能这么出头冒尖啊?那人再怎么重伤也好,可保全自身更要紧!”
攸宁吐吐舌头,没再顶嘴。
她知道外祖母只是忧心她的安危,但其实并不觉得她做的是错的。
果然听见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的阿宁长大了,能辨忠奸,有胆识,也机敏,叫阿婆欣慰。只是我这个深宅妇人,最放心不下的唯有你的安危,怕你伤着碰着,我一把老骨头,受不住那个打击。”
杨老夫人话音一转,又道:“不过阿宁可知道,河北道行军司马是何人物?”
攸宁说知道啊,“行军司马掌管军务,是节度使的左膀右臂。”
杨老夫人面上一副了然的笑,“幽州魏氏镇守河北道多年,家声远播,德望昭彰,家主为河北道节度使,而这位行军司马,是魏节使的独子,名叫魏晅,在家中行三,人称一声魏三郎。你救下他,也算是结个善缘。”
没想到那人竟是这等身份。
攸宁去偏房简单洗漱过,回来脱了鞋,在杨老夫人身侧躺下。老夫人用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掌轻拍她的背部,像幼时哄她入睡那样。
“阿婆听说,魏三郎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是位骁勇的郎君,至今尚未娶妻。魏家家风好,魏氏的郎君少有妻妾成群的,魏节使更是只有一位妻房,这位三郎也当是个洁身自好的,是位不错的郎子人选。”
攸宁听得哭笑不得,“阿婆,你说什么呢!怎么又扯到选郎子了!我和靖王退婚还没多久,也并没多少人知道,更何况,我也没那个心思呀!”
“好吧好吧,我不说就是了。”
攸宁闭上眼睛装睡,心却起了涟漪,靖王这颗石子掷下去,至今仍能牵动她的喜悲。
女使进来熄了灯,眼前变成漆黑的一片,攸宁静静躺着,却开始回味起阿婆的话来。
脑海中浮现出今日种种,种种又汇成一个魏晅。
魏家家风好,那应该不会做出未娶正妻便先纳妾,还有了庶长子这种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