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江湖夜雨

    江湖夜雨


    【壹】


    我是师门唯一的女弟子,虽说不得是物以稀为贵,但好歹万绿丛中一点红,清一色的青衫长袍中只有我一人时常顶着个样式简单的玉钗招摇过市,虽然是也只是山下几钱银子便能买到的货色,可我却欢喜得紧。


    身上的衣裳是山下人家女儿常穿的那种,还是那天师父突然大发善心,笑眯眯地瞅着我说:“今个儿是你拜师的第十个年头了,咱们下山去,给你做身衣裳。”


    一路上就听得师父唠唠叨叨:“好歹是个姑娘家,现在也这么大了,该好好打扮打扮了。”我挽着师父的手臂,笑得殷勤:“多谢师父,既然师父也说了徒弟正值颜色尚好的时候,不妨就给徒弟多做身衣裳,以后也好换洗不是。”


    师父转过头来,眯着眼瞅了我半晌,笑得极其欠扁:“再多做套也行,回去之后你就多干点活,昨儿你大师兄还说药圃的半夏用完了。”


    “师父您——”我气得直跺脚,眼见师父笑眯眯地走远了,只得悻悻地跟上去,涎着皮赖着脸:“师父,我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您老怜香惜玉什么的怎么不考虑考虑我呢?”


    “怜香惜玉也得是块玉不是,你呀,顶多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我默然,只当这话没听见,其实我不是不想回敬他,只是长到这般年纪也不是没有揽镜自照过,我生得真不美,就是那种搁在人群里包你再找不出来的那种。


    想到这儿不禁惆怅了起来,大概是我步子慢了下来,师父停在我前面也没有觉察到,脑袋便结结实实地撞上去了:“疼”,我咧了咧嘴,不开心,不开心,人倒霉果然是连喝凉水都塞牙缝么!揉了揉额头,径直往前走。


    “徒弟”他在后面笑,一副为老不尊的样子,“徒弟,你把为师撞得都快要吐血了”。


    这便是我的师父,君山上一个洞府的掌门人。


    【贰】


    说起师门,我知道的并不多,但凡在江湖上混,总该有个名号什么的,譬如崆峒山上的崆峒派,峨眉山上的峨眉派。我曾经问过我的那些师兄师弟,但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只知道大多是年少失怙无依,便被师父给领了回来,拜在他的门下,学学武功心法什么的。


    当然很多时候很多师兄弟都在君山后面的那块田地里忙碌着,练武是件苦差事,师兄弟中总有些人偷懒,好在也知道僧多粥少,便自发地去君山后面,学着山下的人家,过起日子来了。


    师父从来不怪,只睁只眼闭只眼。


    至于我,作为唯一的姑娘家,日常的课业自然是帮师父打扫屋子,浇浇花,和大师兄采采草药。


    以前我经常问师父,他为什么要把我捡回来,我知道师门是不收女弟子的。那个时候师父总是遗憾地说:“那个时候你又瘦又矮跟个猴似的,路上看你可怜就把你带回来了,哪知道你竟然是个女娃。”


    “那你再把我扔回去。”我每次都必定是气鼓鼓地回他,因为他脸上的神情无疑不是昭示着我,他把我捡回来是一件多么失策的事儿,甚至他已经懒得再费劲把我扔回去了。


    日子就是这么磕磕碰碰地过了十年,所以那天早上我推开师父的房门发现他消失的时候,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空中的太阳,太阳很大很白,看得让人发晕。


    我吃力地蹲在地上,眯着眼瞅了一会儿太阳,抽出师父留下来的信。他说:徒弟要照顾好自己和大师兄,为师下山去会一会红粉知己去了,也许三五年就回来了,也许永远都不回君山了你。要是想趁为师不在的时候,找个人成婚也可以,你这鬼灵精肯定能拐到一个如意郎君。


    我要拐一个如意郎君,一生一世待我好,这是小时候我和他赌气时常说的一句话,如今他真的要我去拐一个男子来做我的心上人。


    我又气又恨,眼泪不设防地就流出来了。我并不爱哭,十年来这是我第二次流泪,第一次哭是因为有一次把师父惹恼了,他虎着一张脸说哪里捡来的我就把我扔回哪里去。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我犟脾气也上来了,就一直坐在他房门前,从白天坐到月亮升起来,夜里的君山总有漫天的月华如行云似流水,朗月当空,我却冷得瑟瑟发抖。


    也不知在门前坐了多久,只知道等我睁开眼醒过来的时候,师父就守在我的床前。余光瞥到师父的青色袍子湿了碗大一块。


    “师父,外面下雨了么?”我迷迷糊糊地问,只觉得头重脚轻。


    “你的眼睛刚才下了好大一阵雨,眼泪鼻涕全往我身上抹。”师父没好气地俯下身子来帮我换了额头上覆着的帕子,“头还疼不疼,叫你晚上守在门外面。”


    那个唤作师叔的男子闯进来的时候,我还蹲在地上沉浸在回忆里,眼泪淌成了河。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了他一会儿,才抽噎地问他:“你是谁?”


    “我是你师叔,你师父将你托付给我。”他逆光而立,我看不见他的脸。


    凭空多出一个年轻男子,还自称是我的师叔,未免让人生疑,蹲得太久,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盘问他:“既然你自称是我师叔,那你说说咱们师门到底是个什么名号。”


    他眉眼未动,一字一句地向我解释:“本来也没有什么师门,我与你师父从小一起长大,一身的武艺也都是摸爬滚打偷学来的,年纪相仿,故以师兄弟相称。”


    “那我怎么都没见过你,也没听师父提起过你?”我有些不信,小时候师父总是跟我说他曾像孙猴子那样,远渡千山万水,拜得不世出的高人为师。话本不总是说高人往往只收一个弟子的么,那师父怎会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师弟。


    “我与他志趣不投,故鲜有联系。”师叔说这话的时候,我围着他转了几个圈子,摸摸下巴,觉得他说的对,师父那家伙忒不正经了,老编排我,还胡诌骗我,面前这个神色澹澹的男子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师父。


    一想到我居然被这样的师父养大了,不免觉得半喜半忧。


    【叁】


    当晚师父便入了我的梦,梦中他的身侧立着个姿容美艳的少妇,两个人合撑着一柄桐油布伞,在灰蒙蒙的烟雨里渐行渐远,到最后只剩下一抹青色。


    师父,梦里我听见自己大喊,惊醒过来的时候,窗外还不见天光。


    “小白”,大师兄过来找我的时候,我嫌日头太大,就躲在药圃后面,用石杵细细地捣药发呆。


    他结结巴巴地说:“小白,师弟他们让我来跟你说,让你去跟师叔打个商量,咱们能不能像师父在的时候那样,愿意练武的练武,不愿的就去后山?”


    我坐在阴影里愁了一会儿:“大师兄,你也知道师叔与师父不同,我也没办法。”虽说我平日里爱偷懒,能少使一份力,我绝不会多出半分力。但也知道自从师叔接管了门派后,日子开始变得难熬。倒不是说师叔为人刻板无趣,只是他的身上总流露出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那种萧疏气息大概是江湖风雨的沉疴在一个人的烙印,风吹不去雨打不散。


    眼见师兄弟们一个个一日比一日沉默,再转念一想师父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而我不知守到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若他见到弟子都变成如今这个光景还指不定会怎样伤心,我急了。房前屋后地找人,只差没将君山翻个底朝天。


    最后还是在顺着山间响起的苍凉乐声寻到了师叔,寻到的时候皓月清辉,他手里握了一个鹅蛋大小的埙。我不懂音律,只觉得此时的师叔应该是在一灯如豆的舟上伴着风雨如晦的夜色下酒。


    我在月色中站了一会儿,师叔的眉眼生得很好看,只是他的凛冽气质让人望而却步。


    “师叔,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长得很貌美?”我刚问完,便看见师叔侧过头,且不说他是我师叔,便是普通男子,这样的话未免太大胆露骨了些。可是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搭讪的借口,我默默地抱着双臂看师叔继续被我中断的曲子,忐忑而又惆怅。


    如今我这般不守妇道都是师父疏于对我的管教,什么三纲五常还都是我自己闲着无聊从书里看到的。像我这样任性又无知的姑娘是没有人要的吧,我叹了口气,其实有没有人要倒是其次,反正师父曾经允诺我,待我长大便带我下山,去游历江湖。


    我想他会庇护我一辈子吧,为膝下的我遮风挡雨。


    一曲终了,师叔抬头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该走了。”之所以说他的口气是幽幽的,因为他的声音冷冷的,像是金石互击的清响,又得着山中丛林皓月的寒气,而愈发地寒凉。


    当天晚上我就病倒了,无非是大晚上的,山风又冷,受了凉。我缩在被子里,看着屋子里昏黄的灯光在不停地跳跃,头昏昏沉沉的,其实大师兄也端过药来,但我还在捱着,等着鱼儿上钩。


    鱼儿上钩是后半夜的事了,师叔推门进来,手里还端了一碗黑黢黢的药汤。我努力地直起上半身,也不管这药有多苦有多涩,一口气喝得干净。


    “师叔,我困了,明天再过来看我吧。”喝完药,我倒头就睡,临睡之前还不忘叮嘱师叔。想着师叔肯定以为我现在迷糊不清也不跟我计较这么多,想着以后就要跟师叔熟络起来了,我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日刚睁开眼,便瞧见桌上摆了一碗乌七麻黑的药,师叔就在我床边,我皱眉以示这药非常难喝,但还是端起碗勉强地咽了口:“师叔,师父常说他红粉知己遍天下,他说的是真是假?”


    “真的。”师叔惜字如金,回答地爽快,我便灌了一大口,以示我合作的诚心。一碗药见底,关于师父的往事我也了解得七七八八。比如十多年前,江湖上出了一个为人不齿的侠士,虽为人爱抱不平,手中七尺青锋曾将无数匪首大盗斩于剑下,但爱与女子杯酒畅谈,红粉知己遍及天下。


    又比如十一年前,江湖上突然失去了他的消息,江山代有人才出,自此,他渐渐被江湖人士所遗忘,包括他的侠义心肠和他的荒唐行事。


    【肆】


    十一年之前师父退出了腥风血雨的江湖,之后便收养了我们这群师兄弟和我,在君山上立了个门派,称什么号什么的他懒得挂,导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觉得我们是被爱招摇撞骗的师父拐来的。


    师父嗜酒如命,好女色,还常常以压榨捉弄我们为乐趣,十年来劣迹斑斑,可他乐此不疲的神情让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君山,离开我们这些师兄弟。


    可是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忽然间抛下了我们,一言不发地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


    很多次,我都想下山去找他,去寻他的踪迹,沿着他当年走过的路和江湖。


    可是师父说过也许等个三五年他就回来了,虽然我时常和师父作对,但他的话我深信不疑。


    可三五年的光阴委实太长了些,等得人又焦急又忐忑。


    “师叔,你说师父为什么会突然不要我了?”在君山的第十三个年头,我终是忍不住抱着师叔嚎啕大哭,心里觉得委屈。山上的草木荣枯几度,可始终还是不见师父回转,也无半点音讯。我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将我放在他的心上,像我一样日日记挂着他。


    我仰着头一坛烧酒下肚,酒水辛辣而粗劣,就像任性而又无知的自己,是如此的不堪。师父也说过若得他怜惜也必得是块能入目的玉才行,他还说过我定可以拐一个如意郎君,可我这种粗俗又鄙陋的山野姑娘,连师父都不要的姑娘,我要上哪里去拐一个如意郎君。


    眼泪掉得噼里啪啦的,我挂在师叔的身上,一面吸了吸鼻子,一面叹息:“师叔,师父他老人家不要我了,现在我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你娶我好不好?我们一同下山去找师父好不好?”


    我这话说得诚恳又真挚,可是泪眼中我分明瞧见师叔的嘴角抽了抽。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房吧。”我低着头,听见了他叹气的声音,尾音还犹自停顿在半空中,我的眼泪又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师叔他不知道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我盼着师叔与我一同下山去寻我的师父,消失了三年的师父。


    【伍】


    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头疼欲裂,大师兄端了一碗醒酒汤过来。


    他坐在我床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小白,刚才师叔在众兄弟面前讲,你们俩要下山去寻师父?”


    “呃,这个……”我抚额,昨晚的话我说得过了头,师叔其实完全可以当做是我在撒酒疯。


    “小白,以后在山下,你要听师叔的话,别给他添麻烦。”我乜了他一眼,心里默默感伤,大师兄成功成为继师父之后再度嫌弃我的人。


    大师兄絮絮叨叨嘱咐了几句,便走了,临走前还从怀里掏出钱袋,把平日在集市上挣的碎银子都留给了我,他说:“小白,山下的食宿都要花钱,虽然钱不多,好在你和师叔也能少受点苦。”


    师叔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尚在发呆。在君山上等待了三年,如今听闻师叔要带我下山去寻师父的踪迹,我却迟疑了,心中惴惴不安。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的某处,过得可否惬意。又或者他一人打马绝尘而去,从此塞北江南都一一踏过。


    “你且再休息一日,明早我们便动身。”师叔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平和,声音无波无澜地更让我觉得脸红。


    “那个,师叔,昨夜我喝多了,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难怪师父以前在的时候从不让我喝酒,喝酒真是误事啊,我默默感慨了几句。


    “既然你师父将你托付给我,我自当尽心尽力。”


    【陆】


    下山的时候,师叔跟我讲了师父极可能去的几个地方,江南木渎的沈家,中原西陵的阮家以及塞外。


    “师叔,我们先去沈家吧。”君山离木渎最近,其次是西陵城,塞外。


    路上师叔见我并不会骑马,便要换成马车,我执意不肯,偷偷用大师兄给的银子从店家那里牵了两匹马。


    “你……”师叔刚出客栈的大门,见我身后跟着两匹毛色不好的马,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摇摇头。


    出了客栈不多久,我们行路便见偏僻,野外这时节正是秋来江南草未凋,目之所及只有隐隐绰绰的长亭和沿途经年未凋的灌木丛。


    “骑马多好,一路的风光都尽收眼底。”我扬了扬马鞭,很是开心,虽然是第一次骑马,这马却有灵气丝毫不难为我。我侧过头看师叔在我身侧忽远忽近,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


    师父曾允诺的江湖游历,如今与我双辔并马的却是被我拖累的师叔。


    第二日中午便到了木渎沈家,引我们进门的是一个模样端正行事周全的一个婢子,带着我和师叔穿过扶手游廊,一路的花影扶树。偌大的庭院却寂寂无声。


    离正厅愈来愈近,我急步上前牵住了师叔的衣角,愈近愈怕,我怕问不到师父的半点情况,我怕师父曾来过却又远走他乡,我怕师父早已不在人世,我怕以后这世间再寻不到他的踪迹和音讯,种种思绪齐齐压在心头,鼻子一酸,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喉咙里似卡着异物,腥热难受。


    “师叔”我强装镇定地喊住那个带我带下山的人,牵他衣角的手却在轻轻颤抖。


    “别怕”他似有是有所感悟,回过头来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若此处问不出你师父的踪迹,我们便去西陵寻他,再不行,便去塞外,总能寻到他的踪迹。”


    千言万语,见到了沈家的主妇,我反而无从开口,只默默地跟在师叔的身后,听他询问师父的情形。


    “三年前,我曾托人请他下山帮忙。那个时候我夫君刚故去,只留下一个六岁的孩子。孤儿寡母的,偏又碰到了以前的死对头。”她掀了茶盖,刚准备呷一口,却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好在多年的情谊还在,他二话不说就下山帮我操练府里的家丁。”


    “不可能!”我下意识摇头,“师父怕疼又怕死,怎么会生死不计去帮一个人呢?”


    我这话说得委实真心,我记得有次同师父去顶峰采药,路上他只顾着跟我讲述他如桃李遍天下的红粉知己,结果被躲在草丛里的花斑蛇狠狠地咬了一口,那蛇并没有毒,但是被咬过的部分会肿胀起来。


    于是师父抱着他那条水桶粗的腿,对着我嚎了大半天,说好疼。


    沈家的主妇冷笑道:“你可别忘了,你师父是江湖上曾名动一时的侠士,虽然行事荒唐了点,但仁心侠骨哪个能及。”


    我自忖同师父生活了十年,他时时展现在众弟子面前的泼皮无赖样儿是他有意为之或者又是本性使然,不得而知。


    “结果呢?结果如何?”师叔微微抬眼看了我一眼,追问道。


    “后来么,后来我们赢了。”既然是死对头,三年前的生死之战她却寥寥数语,简洁干脆得很,却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要知道我的师父,他现如今去了哪里,过得可还好。


    还未来得及细问,她便出去了,因为有客人来访,我和师叔便留了下来。


    夜半师叔来敲门,我怔了怔,抹了把眼泪,披了件袍子便去开门。


    深秋的夜里更深露重,我倚在门边裹紧了袍子。


    “抱歉,半夜喊你起来,刚才我打探到了你师父的消息,。”师叔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发鬓上还挂着雾珠。


    “师叔,我们走吧,我想在路上听你讲。”我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踢了踢门槛,见师叔答好,便转身收拾了包裹,同师叔一同去牵马。


    【柒】


    师叔是从木渎镇其他人那里得来的消息,沈府的人口风太紧。


    “正如那人所说,最后赢了。当天打退了那群围攻沈府的人后,你师父为了救沈府的小公子,中了敌人的圈套,受了重伤,之后为了避嫌,你师父便离开了。”


    “受了重伤?”我抬头疑惑地看着师叔,心里空荡荡的,心思始终无法集中在这句话上。


    野外的秋夜长风直入,吹得马上的我瑟瑟发抖。奔波辗转方才知道了师父的消息,朝思暮想都渴望的消息,我不是应该很开心么,听说师父受了重伤,我不是应该很伤心呢。为何我现在却是无悲无喜,我在心底质问自己。却再次迎风泪流,泪砸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野外的月光和君山上的一样,草木葱郁,月光掩映。我打马行走其中,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还待在君山上,还在师父的膝下,他为我遮风挡雨。


    从木渎到西陵,一路山高水长,沿途都是些荒凉的景致,脚程也异常的慢,足足走了三个月。


    路上师叔跟我讲,原来西陵的阮家有当世最有名的易容术,天衣无缝。


    阮家主事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年纪与师父相当。


    “近三年来,西陵城中可出现过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三十岁左右,为人放诞不羁?”师叔未曾点名师父的身份,他跟我讲过,这阮家的夫人未出阁时便是师父的红粉知己,年纪虽小,却英气勃发。阮家拥有西陵城最大的药铺和钱庄,如果师父真的来过西陵,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这世道天天有人受伤抓药,人海茫茫倒是不好找,不过三年前,我夫人精心制作的一张面具不见了。”那人捻了捻山羊须,微皱着眉:“放面具的房间我们平时极少进去,也许三年前被盗的场景还保留着,诸位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我跟在师叔后面,长长的走廊里挂满了灯笼,月光灯光辉映,照得路旁的绿树白花,很是清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眼前这条走廊似乎没有尽头。


    那主事的男子将房门打开,房间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桌上有个地方颜色浅一些,师叔将尘灰抹去,颜色浅的那一块似是被刀剑削过,再看门窗,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痕迹。


    一路上师叔没有讲话,只是带着我离开了阮家,我策马站在月光下,回头望高高的西陵城,皓月清辉,屋宇连绵。


    师叔勒转马头:“那些痕迹是你师父留下的,那面具也是你师父拿走的。”


    “他既然身受重伤,为什么宁愿一路奔波来到西陵城,也不肯回君山呢?”我仰头望着冰冷的月亮,心里郁郁。


    “他结仇太多”师叔顿了顿,“虽然这十多年来江湖上早没有他的消息,但那些仇家的眼睛还盯着君山呢。”


    “所以他不回君山,所以他去偷面具,这样子才不会被仇家追杀。”从江南木渎到西陵阮家,这一路师父他走得有多辛苦,身家性命的得与失也许就在眨眼间。


    后来我们去了关外,路上走了半年,遇到了不少的人,有商旅有马帮。师叔面冷肠内热,于是我们在寻师的途中也少不得拔刀相助,走走停停,时间耽误了不少。可我却喜欢得紧这种感觉,像一人一马独行江湖的游侠。这个时候的我最接近师父,甚至可以隐隐体会到他当年纵横江湖的肆意不羁。


    塞外也依旧没有寻到任何消息,师父当年的那些红粉知己如今也都各自嫁人,绿叶成荫子满枝。


    我站在雁门关的风口上望,风沙迎面而来,落日又大又圆,整个沙漠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紫红色。


    “下个地方去哪儿?”师叔用披风为我挡去了大半的沙砾,我看见有大颗的沙砾从他的脖颈旁擦过,留下一道血痕,细小的血珠慢慢地往外渗。


    “师叔,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遍寻不得!”我几乎要对着风咆哮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始终落不下来。我牵了马往关内走,我始终不甘心,不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突然从我的世界消失了,而我遍寻不得。


    【捌】


    师叔带我去了师父长大的地方,我们从江南到塞外,从漠北到中原。沿着师父在江湖上漂泊的每一个脚步,我开始冒用很久之前师叔曾告诉我师父的名号在江湖行走,师叔一直陪在我的身侧。


    很多时候我常常怀着希冀,希望在某个路口或者客栈茶馆,遇见暴跳如雷的师父,指责我的大逆不道。


    从江南到塞外,从漠北到中原,沿路走过许多地方,转过许多路口,停过许多客栈茶馆,可是师父,他始终没有出现。


    最后我们还是回到了江南,一路溯流而下。江风鼓满了船舱,小舟在江上颠沛,我抬眼望去,风雨如晦,一灯如豆。


    不知何时江上开始响起了埙声,苍凉辽阔,四周的风声渐小,埙声像是穿透厚厚的云雾四散在江面上。


    我看见师叔站在风口浪尖上,衣袂翻飞,手里握着埙,神情和当年我在山间寻到他的时候一样萧疏。


    “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我嚷嚷着要下山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呢。”我用手指挽了挽耳鬓的零散的发,抬眼看见师叔齐整的鬓角又长出了新的白发。


    “师叔,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当初固执,也许你现在已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了。”话刚出口,便飘散在风里,我不知道师叔有没有听见。


    几日之后,我们便回到了君山脚下,市集依然热闹,放眼望去,熙熙攘攘的行人中多了很多生面孔。


    所以当大师兄出现在我和师叔的面前时,我惊诧不已。他的手里还牵了个小娃娃,旁边的是个模样俊俏的年轻妇人。


    “恭喜大师兄”我拱手道喜,却想起来这是江湖上的礼节,忙颔首道歉。十年已经改变了许多,比如大师兄已经成家立业,而我已经无法再像当初那年没心没肺地开怀大笑。江湖十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开心的事,可临了还只是作淡然一笑。


    大师兄执意留我和师叔在山下住一晚,他憨憨地笑道:“我下山也有五六年了,虽然也经常上山打扫屋子,但现在要回去住,还得整修整修。”


    刚入定,天便落了大雨。我站在屋里望,外面夜色苍茫,雨水如注。


    “我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是师叔临走之前跟我的对话,他啊,将我送至了君山脚下便走了。


    我问他:“师叔,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背对着我,我听见他平静的声音夹杂在布伞撑开的吱呀声中:“也许再等个三五年,你师父他便回来了。”


    我在屋里看他撑着桐油布伞缓缓地出了院子,身影渐渐氤氲在水汽里。天黑且没有月光,很快便再看不见他的背影。


    后来我常常想,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到要回来君山呢。如果没有回到君山,大概师叔会陪着我一辈子吧。可是当我踏遍了大江南北,看尽了四季流转,我总觉得也许师父早就回来了,早就回到了君山,毕竟他说过,也许三五年便会回来。


    可是如今师叔也走了,甚至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就像师父一样,我苦苦寻找了十多年,还是毫无音讯。到最后,我依旧还是只影伶仃,就像当初被捡回来的时候一样。


    窗外的雨愈下愈大,我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泪落如雨,十多年的委屈和无奈一起涌上心头。


    第二天回到君山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师父。当初的院子已经荒废了,石阶上的苔痕还是新的。昔日那些师兄也都各自散了,下山去找自己的营生去了。


    像以前在君山上一样,我仍旧做早课,每天都去打扫师父的房间。


    那天我刚推开门,便觉有异,才发现临窗立了一个人,他回过头来,对着我笑:“徒弟,为师回来了。”


    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他仍旧在对着我笑。其实我多想像以前那样,扑到他怀里撒个娇,跟他讲讲这十多年来我有多想念他。


    可是我发现自己只是缓缓地走过去,我立在他跟前,盯着他的脸和眼睛,可我却看到了他脖颈上一道若隐若现的伤疤,我记得那道伤疤是师叔身上的,就是那次在塞外他为我挡去风沙时被沙砾划伤的。那么多年了,伤口早好了,疤痕却依旧还在。


    我轻轻伸出手,指腹在他的脸上摩挲:“回到君山后,我又等了你五年,这五年你去了哪里,是西陵么?”


    三年,十年,再五年。我终于等回了我的师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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