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风从帘缝钻进来,带着点初春的燥意。


    萧家长房的嫡次子萧敬之,坐在妹妹的颐和宫中,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沉。


    萧贵嫔身着杏色宫装,五官秀美,面沉如水,端坐案边。


    宫婢们早早便被打发了出去,兄妹二人对视了一眼,半晌无言。


    萧敬之沉思良久,先开了口,“妹妹,父亲说巫蛊案重审,如今已成定局。”


    萧贵嫔端起面前茶盏,盏盖在手中轻轻转动,没有接话。


    萧敬之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些掩不住的烦躁,“父亲让我转告你,若这案子牵扯太深……你要提前有个打算才好。”


    萧贵嫔眼尾轻挑一下,“如何打算?“


    萧敬之盯着她的脸,瞳仁乌黑,看不出半点裂痕。


    总是如此!总是如此!这个妹妹,自视太高,入宫都五年了,却不争不抢,守着个小小的贵嫔之位,寸步未进。


    就连这个贵嫔的位份,都是她刚入宫时,皇帝为着萧家的颜面才封的。


    父亲与我为了萧家殚精竭虑,送她入宫本是为了更添助力,她却从来不曾为萧家的前程向皇帝进过半句美言。


    萧敬之压下心中不满,耐着性子,“如今昭淑容独得圣宠,父亲的意思,是你该借这个时机,与她结交一二。”


    他压低了嗓子,“但若她将来失势,你则该及时抽身。万事皆要以萧家的百年清誉为重。”


    萧贵嫔盯着茶盖旋出的水痕,嘴角微微扯动,“清誉?”


    “我入宫多年,一向谨言慎行,不就是为着萧家的清誉。”萧贵嫔抬起头看向他,“今日兄长却来让我交好一个圣宠!“


    “兄长知道,我素来不理后宫闲事。“


    “我是皇上的妃嫔,对圣上尽责即可,无须理会旁人。后宫是非,本宫不会插手。”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


    萧敬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片刻后才道:“妹妹,你性子冷,素来清高,不入世俗。可叶清辞当年那桩旧案,牵着多少人的性命!如今他的女儿翻了旧账,若当真查到了萧家……”


    “圣上下旨重审旧案,萧家又能如何?“萧贵嫔打断了他。


    萧敬之一时语结。


    她将茶盏轻放在案上,“她若当真查到萧家头上,我自会阻拦。”


    她缓缓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他眉心,“兄长若真担心,不妨好生劝劝父亲。“


    “张廷芳与萧家联姻,世人皆知,萧家此时最该避嫌。如今局势微妙,切莫轻举妄动。越动,岂非越惹人疑。”


    半晌之后,萧敬之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体仁宫外内侍高声:“宣——骠骑将军,顾怀瑾觐见!”


    一道挺拔的身影迈入殿中,三十多岁,一身乌金铠甲,剑眉星目,五官冷峻,表情沉稳,一跪如山:“微臣顾怀瑾,参见陛下。”


    沈长昭坐在案后,看了他一眼,“顾卿,平身。”


    顾怀瑾站起身来,身形挺直,眼神微收。    “拟旨,”沈长昭顿了顿,“封骠骑将军顾怀瑾为皇城司指挥使,掌京畿巡防,缉事缉密,直受朕命。”


    殿中几名内侍的眼皮都不觉一跳,皇城司指挥使!那可是皇帝最重要的心腹要职,执掌京畿,权力极大。


    顾怀瑾脸上丝毫未动,跪地叩首:“微臣领旨,谢恩。”


    “此次春猎,由顾卿统领。即日起封山,三日后起程。”


    “是!”


    皇帝指了指御案上的地图,“东岭以北,多鹿,熊,可圈地,供众臣比猎。”


    “南坡,”他顿了一下,“猎地小,地势缓,风也不大。便多备些小兽罢,留兔、野鸡、黄麂等物。“


    顾怀瑾眼底一动,小兽?皇上正值盛年,孔武有力,箭术高超,曾跟随先帝征战沙场,素来只喜猎猛兽,想必是,另作打算。


    但他只是微怔了一下,旋即便道:“微臣领旨!告退。”随即退了出去。


    站在旁边的裴公公,试探着凑近了半步,低声道:“陛下这是要,赏给景和宫那位娘娘?”


    沈长昭目光收回,“猎场风重,她身子才好,朕欲与她,同猎。”


    裴公公低眉顺眼的退了回去,圣上对这位淑容娘娘,可是越发上心了。


    天色将晚,霞光如火,金灿灿的照耀在宫墙上。


    温婉凝走下软轿,芷容跟在她身后,手中小心翼翼的提着一个食盒,里头是贵妃刚刚亲手熬制的桂花莲子羹,尚带着炉火的余温。


    “娘娘,陛下此时正在演武场中。”


    温婉凝点头,视线掠过演武场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扉,门未掩全,传出了阵阵马蹄声,和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她脚步一顿,眼神一下子变了。


    演武场内何来的女子?


    她走到门边,悄悄探出身子。


    夕阳下,一匹雪羽红鞯的骏马缓缓驰过。


    马上,正是沈长昭。


    而他的怀中,竟抱着一个女子。


    叶如棠!


    她坐在皇帝身前,整个人都陷进他的怀里。


    沈长昭一手执缰,侧头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眼中少见的尽是柔情。


    另一只手,环在她的腰上,紧紧的握着,像是生怕她会被风吹走。


    叶如棠仰着脸,眼尾轻弯,笑颜如初春里新绽的桃花般灿烂。


    风扬起她的裙摆,飘起一角朱红。


    她素白的双手搭在沈长昭的手上,与皇帝并肩共骑,此情此景,竟似是一幅画,唯她于皇帝两人共赏。


    温婉凝脑中“嗡”地一声。    马儿一圈圈地绕着场地奔跑,叶如棠的笑声不停的钻进她的耳中。


    而她,僵立在原地,已不知身在何处。


    嫉妒,愤怒,不甘……刹那间全都涌上了心头。


    莲子羹还温着,熬得恰到好处,不甜不腻,是她按照他的口味精心熬制的,整整两个时辰,只为他曾说过,最爱吃她做的莲子羹。


    可此刻,他的眼里却只有那个贱婢!


    她做得再好,又如何?他已经看不见了。


    温婉凝咬着牙,死死的盯着那一对人影,眼底嫉意翻涌,胸口滚烫的像塞进了一团烈火。


    她猛地一跺脚,飞快地转过身,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芷容急忙伸手将她扶住,“娘娘!“


    贵妃重新站稳,挺直了脊背,恢复了她多年以来,从不曾在人前跌下的气势,缓缓的离开了演武场的大门。


    夜深得几乎听不见风声。


    长信宫暖阁的门被一阵风吹得轻轻一响。


    芷容推门而入,连纬帽都来不及取下,便匆匆来到贵妃的面前,“娘娘,”她压低声音,喘着粗气,“已经安排妥了。”


    温婉凝靠在榻上,一动未动。


    良久之后,她抬起头,“叶清辞一案,若查出真相,温家恐将倾覆。”


    芷容跪在地上,手心里全是冷汗,背脊缓缓绷直。


    “叶清辞因何而死,”她慢慢抬眼,眸色阴鸷,“父亲他心中最清楚。”


    “如今萧家主审,赵家旁观,独独我温家,已是身处悬崖。”


    温婉凝表情狰狞,全然没了往日的温婉端庄,“若是温家有难,我这个贵妃自然也是保不住的。你说,这宫中有多少人都在盼着我跌下去?”


    芷容一头磕在地上,不敢抬起来。


    温婉凝倏然坐直,丝毫不再掩饰心中的疯狂,“本宫如今才刚被皇上罚了,六宫皆以为我必然会收敛,不敢再触犯龙颜。“


    “我偏就要在此时动手!倘若东窗事发,陛下才不会疑心到本宫头上。”


    芷容神色微变。


    “叶,如,棠!昔日本宫踩死她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如今却让她成了气候,横在圣上和本宫之间!“


    半晌后,她又恢复了以往那个高贵温婉的贵妃模样。


    轻轻的道:“若想保温家安稳,便要趁此次春猎,一劳永逸,绝了这个祸根。“


    芷容咬着牙,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