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樾宫

作品:《请不要持续丢弃坏狗

    温颂童年的尾声,是从小陪伴长大的六只小狗的离世。


    三只老死了,自然而然就死了。两只在外头跟野猫搏斗了。野猫没死,很强壮,它俩死了,死于伤口感染,很惨。


    每只小狗走的时候,温颂都会哭。


    他们家里没有男孩儿不能哭的规矩,妈妈会抱他,安慰他,告诉他:“……想哭就哭吧。”


    因为爸爸在宏盛给老总当司机,妈妈是幼师,忙着照顾一大堆孩子,所以在太阳落山之前,仅存的一只小狗主要负责陪伴经常嘴馋的温颂出门买糖。


    小小的温颂不懂,他还没那只拉布拉多站起来高呢,没牵绳,一直不牵。一直也没事。


    就有那么一次,啪叽,狗被车碾死了。


    那时候他没有改姓,跟妈妈姓。姓李,叫李温颂。


    最后一条狗死的时候,他哭得很厉害,哭成了破抹布。声嘶力竭,感觉自己太坏,嘴馋还笨,害死了狗。好可怕的人。


    ……


    后来他们家里就再也没养过狗了。一个是李温颂慢慢长大,放了学要写作业,他再也不嘴馋,也不怎么想吃糖。


    还有一个,爸爸死了,车祸死的。温颂看到尸体的时候,觉得难以置信,别开玩笑了,这破烂一样的肉团是他爸爸。他愣愣地盯着那团肉,没有哭,只是在想,做司机也会死吗?死在车上。


    然后过了一段时间,被发现他偷溜进来的亲朋好友尖叫着捂住眼睛,带离他四分五裂的爸爸。


    温颂冷白的下巴霜似的,从捂得乱七八糟的手掌露出来。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这一回妈妈没有过来告诉他,想哭就哭吧。


    ——因为她也很忙,忙着哭,忙着烧掉爸爸,忙着招待来帮忙的亲朋吃饭。


    ……饭吃着吃着。


    后来他也没有妈妈了。


    所以温颂觉得贺言铮对他的这句评价很不公平,充满了主观臆断。


    他心里想,妈妈死掉那天,赵宏盛宣布了收养他做养子,所以妈妈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他分明有好好招待每个参礼人吃饭,贺言铮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评判他目中无人?


    赵家主宅坐落于绿化面积大得令人发指的樾宫,在高度信息化的当代,樾宫物业尊崇守旧派业主的意见,依旧采取古老的人脑车脸识别模式——站在门口盘正条顺的保安需要依靠人脑记住每个业主的每一辆车,包括颜色和车牌号。


    像夏夏那样天气好了改个车膜,心情很坏换个轮毅的改装狂魔向来被他们在背后使劲儿叨叨。


    而对于温颂这种一辆车开到天荒地老的业主——


    则在距离樾宫大门十米开外,亭里的保安瞬间立正敬礼,车栏杆缓缓升起。


    “他都不来门口接你。”远远地,贺言铮扫一眼空无一人的大门,继续主观臆断地评论,“是我,我就不会放任你大晚上的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温颂无意与他一起背后议论自己的丈夫。


    随便贺言铮怎么说。他不作声。等到贺言铮熟门熟路地把车停下,温颂微微侧过头,没有正眼看他,几丝鬓发轻飘飘地落在直立的雪白的脖颈。


    那一瞬间的侧影,几乎可以让人窥见那皮肤脆弱处,玻璃似的轻盈且鲜明的拒绝。


    按理这种拒绝会让贺言铮难以自控地恼怒,可不知怎的,面对这一刻的温颂,看他修长的睫毛,薄嫩而不断颤动的眼睑……单单就看着这张脸,贺言铮无端接受了温颂今夜绝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的宿命。


    好吧。那就……


    “晚安,小颂。”贺言铮装作轻松,其实相当克制地熄火,下车,往大门外走,“新年快乐。”走了一段,他回头又说,“记得要开你的新车。”


    温颂站在风里,连嘴唇都没有动。他就那么站在车身边缘,一动不动。


    他无意识地觉得,贺言铮想说的,其实是“记得要开‘我送’你的新车。”


    这么想着,温颂微微皱起了眉,他对贺言铮这种不明边界,几乎是贪婪地渴求存在感到厌烦。


    最后温颂又站了一会儿,收回视线,转身推开门。


    那道瘦削的身影落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转回身的贺言铮黑漆漆的眼底,被昏黄的暖光,和不断缩窄的门缝,挤压成线,缓缓吞没。


    那扇门贺言铮同样熟悉,他曾经无数次进出过那里。


    然而现在贺言铮没有理由再进去了。可令他心里不适的是,他同样没有理由拉温颂出来。


    宏盛集团是地产起家,用自己名字作为集团大名的赵宏盛更是有着几乎所有地产人的通病——传统,守旧,阶级分明,再加上几乎不信但又恨不得全信的封建迷信。


    每每过年,樾宫别墅里都住满了亲戚,赵宏盛是这座宫殿里当之无愧的家主。


    但每回温颂回来,鼻尖嗅到连绵无绝期的香火味,总感觉赵宏盛是想当皇帝。


    温颂回来得晚,家里很多人却都没睡,活动室里依稀传来乌央乌央的动静,麻将,桥牌,掼蛋……温颂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哪几个人在忙着给赵宏盛喂牌。


    温颂才进门,就看见赵竞明坐在客厅里跟林姨说话。


    林姨从小带他长大,看他奔波辛苦,满脸藏不住的倦意,心疼自不必说,因为背对着大门的缘故,没注意到来人,她小声埋怨:“都瘦了,外头菜哪里会好吃哩?早说要寻个知冷知热的……”


    赵竞明看到这头站着温颂,忙站起来,让林姨不要乱说。


    林姨慌忙扭头看来,温颂好像没听到,平静地笑笑:“爸呢?”


    赵竞明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见温颂似乎真的并不在意,他的面色松泛了些,大概也觉得在林姨和温颂之间偏袒哪个都不算好,于是感激温颂体贴,不叫他为难。


    赵竞明语气越发轻柔:“在里头呢,跟二舅和大姑他们陪几个小辈打麻将。”


    这是过年期间能看到的老传统了,赵宏盛年轻时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到了晚年自然也还这个德行。


    只是家宅兴旺,旁亲旧故的下一辈逐渐长大,赵宏盛难免装装样子,表达一下平易近人的慈爱。


    常言“久病成良医、习惯成自然”,时至今日,装也装出了些滋味,像只披人皮久了的老妖怪,一双浑浊的眼盯在年轻后生手里捏着的牌,在一片虚情假意的欢声笑语里汲满朝气。


    温颂不爱去那里,但年节的赵家主宅就像座不夜城。


    香火不断,烟酒不绝,年前几个风水大师精心算好的布局无人敢动。


    温颂时常看眼中堂供着的东方财神,又看眼西北角请的自在观音像,最后目光落定在客厅回廊正中高高悬挂着的真主安拉像——


    忍不住好奇甭管是不是过年了……就这贯穿古今、合连中西的八方神明统统高坐在他们姓赵的主宅落户安家。


    究竟是赵竞明,还是赵宏盛,能从年三十里少了区区一个温颂的盛况中觉出冷清?


    他们聊这两句的时间,林姨很是不好意思,悻悻然要走。


    温颂知道,她不是针对他,只是太心疼赵竞明了。


    但许是今天心情实在不好,从樊知许到贺言铮,从赵宏盛再到现在,几乎没有一件事顺心合意。


    温颂安静地看了赵竞明一会儿,看得赵大少爷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接着视线往下移。


    他应该是才到家不久,脚边还堆着几个行李箱。


    赵竞明不是很爱俏的类型,出差一趟,不至于装备富裕像出席时装周,这会儿正逢年关,因此温颂不难猜出那几个大箱子里装着的是带回来的伴手礼。


    他安安静静地猜测着,看上去一点攻击性都没有,林姨已经快要走出客厅,却被温颂突然叫住:“林姨。”


    温颂声音很轻,闷闷的,林姨只能转过身,问:“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温颂不饿,吃不下任何东西,但他没管,当着赵竞明的面,温颂垂眸瞥了眼几个行李箱,说:“天冷,我想喝点热的。”


    林姨说好。


    这时活动室里已有人察觉两人回来,没能上桌的众人一窝蜂地往客厅来。


    大伙看向这关系微妙的一对,有人顿了一下,勇敢开口:“好晚才来,这几天外头也有那么多东西玩?”


    开口这人本意是好,但太笨也坏。


    这几天贺言铮大张旗鼓地回来,又是设宴,又是只字不提当年,摆明要跟宏盛撇清关系。


    这个节骨眼上,什么“外头”,什么“玩”,在赵宏盛这里都是火种,一引就爆。


    听人这么说,赶忙有人补救:“玩什么玩,竞明那是谈生意去了,你当随你?”


    赵竞明眉头微皱,觉得麻烦,但话题到了身上,他正要开口。


    温颂忽然稍许侧过脸来,从稍长的发尾到泛红的耳根,端正的线条毫无保留地透露出清艳的美丽。


    他似乎感到热,于是眸光流转,轻漫而优柔寡断地改变主意:“算了,屋里太热了。林姨,我还是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