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如露如电(18)

作品:《悬鸟

    在视频的最后,有一段大约两分钟的沉默时间。


    温明惟静静地看着镜头,仿佛在与谈照对视。然后他拿起遥控器,按“停止”,画面一黑,结束了。


    空荡的影音室恢复寂静。


    全屋的灯都亮着。


    灯越亮,越将每一个角落照得分明,房子那么大,那么空,像一个巨大的冰箱关住谈照,他冷得发抖,喘不上气,拿起温明惟用过的遥控器,找到视频,又播了一遍。


    一遍。


    两遍。


    三遍。


    循环播放……


    刚才热好的预制菜凉了,谈照想不起要吃。他像是被钉死在沙发上,抬不起腿,离不开。


    他看着温明惟的头发,仿佛能透过屏幕闻到洗发水的香;


    他看着温明惟说话时无意识攥紧的手指,那双手曾经无数次牵过他;


    他看着温明惟偶尔颤抖一下的睫毛,挂着泪痕的脸,好想亲一亲他,别哭了,你别伤心,我也……我也不伤心。


    我不伤心,我只是——


    只是突然觉得,我也死了。


    所有的情绪都淡化,所有的感知都消失,时间,空间,仿佛都不复存在。谈照突然感觉到了温明惟所说的虚无,不只是觉得一切没有意义,连自己的存在也无法察觉。


    他像是一团雾,或是某种透明物质,从影音室离开,来到书房。


    没有这么做的原因,他没思考,是不明确的意识在驱使身体,然后,他坐在了温明惟经常坐的椅子上。


    书桌维持着几天前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桌面有一支笔,一本书,一颗橘子。


    橘子夹在书页中间,已经发霉了。不知温明惟为什么对橘子情有独钟,用这么大一颗水果当书签,有时书读到一半,剥开皮吃掉,找不到替换的书签,他就把橘子皮塞进书里,把纸页都染黄了。


    ——坏习惯。


    谈照拿走发霉的橘子,拿起那本书。


    《the sheltering sky》,这本书他印象深刻,温明惟读了大半年,至今仍在桌上摆着,说明他最终也没读完。


    谈照曾经问:“写什么的?”


    温明惟说:“没什么,很无聊的故事。”


    谈照也曾翻开过,看不下去。


    那时为什么看不下去呢?


    明知道这是温明惟喜欢的书,如果不喜欢,他不会一直坚持看。可是,既然喜欢,又为什么读不完?有让他不忍卒读的内容吗?


    谈照再次翻开,一页页地读。


    但在这个无法正常思考的状态下,他不知道自己读到了什么,可能就是什么也没读到,只是机械地进行着文字阅览,每一句话都被过滤,只能捕捉一些能短暂唤醒他意识的字眼:沙漠,天空,黑夜,争吵的夫妻,无止境的漂泊,死亡……


    被橘子霉斑染脏的那一页上写:


    “她绝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


    “他只是以某种方式回归了自我深处,再也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所以实际上,不复存在的其实是她,至少是一大部分。


    “她才是部分踏入死亡疆域的那个人,而他还将继续活着,成为她心底的隐痛,就像一扇打不开的门,一个永远错失的机会。”


    谈照呆住,书籍脱手掉到桌上,“啪”一声轻响。


    他就这样呆着,很久都没有再动过。


    然后,大约是在天亮时,有阳光照进书房,谈照恍然惊醒,发现空调温度开得太高,他出了一身汗,眼泪打湿书封,眼睛肿了,嘴唇干涩起皮,四肢都僵了。


    谈照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


    他突然理解温明惟为什么读不完这本书了,因为这时他也不想再继续往下读,不好奇这个故事结局如何。


    每一个字都刺痛他还没死僵的心,是否在过去的某一瞬间,温明惟也是因为想到他,想到他们即将到来的死别,被深深地刺痛,无法继续?


    在曾经不为人知、他们也互不相知的时刻,他和温明惟的确是相爱着的。


    在温明惟为他许下生日愿望,拖一副病体亲自来杀他,来拥抱他,被他欺骗,被他打伤的那些时刻,他们的确是相爱着的。


    但是,但是,相爱的他们,为什么要分别?


    很久以前,谈照从得知自己被温明惟欺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深感孤独。


    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可以倚赖的对象,他是宠物,是工具,是温明惟想要就要想抛就抛的随便什么东西。


    他以为他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可那时至少,他还有温明惟可以爱,可以恨。


    现在,他突然明白,真正的孤独是连爱恨都无处可抛,茫茫人海里,唯一跟他有关系的那个人,没了。


    谈照无法说服自己,他要怎么相信温明惟死了?


    如果温明惟真的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为金钱、权力而活吗?


    还是再找一个人,进行兽类一般的交配,像普天之下所有换一个人也能相恋的情侣,肤浅地互相陪伴着?


    如果是那样,人活着的确没什么意义。


    谈照离开书房,关闭空调,打开家里所有的窗。


    他把昨晚的预制菜扔掉,换一盒新的做好,麻木地进完食,喝了点水。


    他发现,吃了食物之后,身体就感觉好一点了,似乎连痛苦都有所减轻——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没什么自我地被各种激素操控着。


    不久以后,他大概能够从失去温明惟的悲痛里走出来,然后,彻底地融入社会,成为兽群中比较成功的一个。


    谈照嗤笑一声,心想,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温明惟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就是指以那种方式活着吗?温明惟竟然还敢让他原谅,想都别想,他绝不可能原谅。


    谈照喝了很多水,又去浴室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


    然后——


    想到然后,他又垮了。


    他的人生里哪还有什么“然后”?


    谈照行尸走肉一般,回卧室的床上躺着。


    躺了整整五天。


    期间除了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他什么也没干过。手机一开始响过几次,后来他不充电,也就不响了。


    顾旌来过一回,谈照没开门,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走的。


    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睡觉,经常做梦,经常梦到温明惟。


    每一次,他都会流着泪醒来,对自己说:想想办法,也许温明惟还活着。


    但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梦到他和温明惟在酒吧,在靶场,在餐厅,在墓地,在河边,在花园,在境外小城,在下雨的岛上,在佛寺里烧香……


    他从口袋里翻出那支大吉签留档的签文,佶屈聱牙的古文他重新读了几遍,突然明白,原来这大吉不是他的大吉,是温明惟的。


    他更恨了,下辈子也不想原谅那个人。


    第六天,他又梦到温明惟。


    他们在卧室里纠缠,他摘下耳钉,强行扎进温明惟的耳朵,鲜血流到手指上,他很开心:“是热的,温明惟你看到没,你的血是热的,你还活着……”


    梦里那人叹了口气,温柔地抱住他:“你醒来吧,谈照,快点醒来好不好?”


    谈照醒了。


    没有不会醒的梦。


    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伸手摸了一把空荡荡的身侧。


    以前温明惟总是怪他压自己头发,于是每次醒来他就习惯性地先看一眼自己有没有压住什么,以免弄疼温明惟。


    但现在不需要了,床上什么也没有。


    只剩一对戒指分别戴在他的左手和右手上,连耳钉都——


    ……耳钉?


    谈照后知后觉,耳钉没了。


    那天在岛上,他没发现耳钉,周继文他们似乎也没发现,否则遗物要作为证据被记录保存,或者偷偷交给他带走。


    谈照倏地坐起,给手机插上充电器,打电话:“周继文。”


    正是深更半夜,谈照没看时间,把人吵醒了问:“你们找到温明惟的耳钉了吗?”


    “什么耳钉?”


    “一个钻石耳钉。”谈照描述了下外观,是镶在稀有材料上的钻石,工艺特殊,不怕高温,“戒指在,耳钉也一定在,就算温明惟被烧成灰它也不可能坏掉,如果耳钉不在岛上,就说明温明惟还活着,他一定活着,戴着耳钉躲起来,或者被人救走了。”


    “……”


    他语无伦次,进行着逻辑不通的推理,精神状态堪忧。


    周继文沉默半晌,秉着安抚他的态度:“我找人问问。”


    说完,周继文去问了那天搜寻遗物的负责人,几分钟后给谈照回电:“没有,没发现钻石饰品。”


    “真的没有?”


    “武警纪律严格,不会有人敢当众私吞的。”


    “……”


    谈照挂断电话,终于找到了“然后”,他猛地翻下床,险些摔倒,他也不顾。


    他就像是突然间又活过来,重新拾起拯救温明惟的使命,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换衣服出门,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雇人回到那座岛上,再搜一遍。


    他乘飞机,换乘轮船,抵达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海岛原本被官方封锁了,但基地已成废墟,又是一座深海中的孤岛,没有恢复或保护的价值,自然也就解除封锁,废弃了。


    谈照来时它就这样孤零零地浮在海上,像一片乱葬岗,风光不再。


    谈照强忍着泪,让自己带来的上百名人手都拿着能探测稀有材料的特制探测器,从瞭望台附近开始,一寸寸地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耳钉找出来。


    可惜,他们搜到天黑,也没搜出任何东西。


    谈照不失望,对他而言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他原本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发疯,岛屿这么大,坑坑洼洼的空隙那么多,小小一只耳钉,遗失了也正常。


    但他带着探测器来找都找不到,是不是说明猜对了呢?


    ——正因为耳钉在温明惟身上,他们才不可能找到。


    那么,温明惟去了哪里?


    时隔多日,谈照被一丝渺茫的希望拯救,终于让久违的理智复活。


    他想,有没有可能是假死?金蝉脱壳之计?


    那目的呢?从温明惟录的遗言看,分明是一点也不想活了,何必设计假死?


    况且,如果是假死脱身,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他?


    难道你就想看我为你痛苦发疯,受尽折磨的样子?


    那我索性死给你看吧。


    “……”


    谈照望着茫茫海面,真是恨极了。


    可温明惟遗言的最后,那声凄凉的“我爱你”,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不会故意骗他,他相信。


    他是真的希望他好,他相信。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不会离开,他相信。


    那么,假如温明惟现在还活着,只能是因为——


    谈照呆了片刻,脑海里忽然掠过一句他以前说的话:


    “还没到我能死的时候。”


    ——什么时候?


    温明惟苦心孤诣十年,为的是手刃仇敌,给联盟换一片新天。


    现在大选还没结束,他真的能“切断因缘”,放心离开吗?


    以他那极强的掌控欲和不安全感,不将计划做完最后一步,都不可能撒手。


    退一步说,他就不怕元帅留了后手,或者周继文在关键时刻出事故吗?


    所以就算要死,他也只会在尘埃落定后再去死。


    他只是提前录好遗言,跟所有人道别,然后,在他们庆祝大选胜利的那天,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死去。


    ……是这样吗?温明惟?


    我是不是读懂你了?


    谈照想象着温明惟此时可能就在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等待死亡,一种几近麻痹的痛觉席卷全身。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读懂了温明惟,还是彻底疯了,以至于开始臆想。


    就算是臆想,这也是他最后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