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帝戏

    贞宣十七年秋,圣上为体恤朝臣,特许三品以上官员在参与经筵讲学时携带其子弟,列席观礼。


    彼时愉贵人有孕,陛下晋其为愉妃,思及愉妃三年前意外滑胎,陛下因此常伴宫中,愉妃的衣食起居皆不假他人之手。经筵讲学本就是为圣上讲学,圣上此次却让几位皇子去替他。


    太子卫玿筠年长,尚且坐得住。三皇子卫玄应胆怯,不敢造次。唯独二皇子卫睿旻,坐坐不住,胆子还大,手又痒。


    他手一痒,就轮到卫玄应倒霉。


    卫玄应的母妃是废妃吴氏,吴氏的兄长因贪污入狱,吴氏被牵连,还怀着卫玄应就被打入了冷宫。


    “你倒是长得漂亮,和你那下/贱娘一个模样。”卫睿旻攥着卫玄应的头发,将他的头使劲往后拉,“看着就让人心烦。”


    卫玄应咬着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呜咽都尽力压制。


    空气骤然被掌风撕裂,耳畔嗡鸣在脑中炸开,视野一片模糊扭曲。他不敢哀鸣,不敢哭泣,他害怕卫睿旻是吴氏,声音只会加剧他的怒气。


    卫睿旻见他没反应,顿觉无趣,用手背在卫玄应的脸颊上羞辱般轻拍了几下,攥着他的头发将他拉起来。


    太监见卫玄应脸上的指印,在一旁提醒道:“二殿下,待会儿还要去经筵讲学。”


    卫睿旻不耐烦地看着卫玄应肿/胀的脸:“知道了,东西拿来。”


    太监将一块墨锭递到他手中。卫睿旻接过,往池里沾了点水,在地上磨出墨汁,抓住卫玄应的衣襟,将墨涂到他脸上:“这墨据说千年不褪色,便宜你这张丑脸了。”


    卫玄应不敢反抗,任由粗糙的墨锭把皮肤划拉得生疼。


    “这是怎么回事?”卫睿旻低头,见卫玄应被自己拉扯开的衣服下面全是青紫的伤痕,有些不确定地问旁边的太监。


    “我拖他的时候弄出来的吗?”


    太监瞥了一眼:“拖拽的话,不是这个痕迹。”


    卫睿旻嘲弄道:“不会是吴氏打的吧?她真疯成这样了?”


    他还要继续嘲弄,有几个太监急急忙忙跑过来,催促道:“二殿下二殿下,讲学要开始了,您快去呀!”


    卫睿旻将墨锭随手一扔,身边的太监手忙脚乱接住。他朝着文华殿的方向去,太监宫女们乌泱泱跟上。


    “听说左督御史家的儿子也来了?”


    “是有这回事。”


    “他真同传言里那样可爱?”


    “这,奴才不敢评价。”


    “他长什么样?和他爹比起来如何?”


    “自然是像的。”


    “那就是很丑了。”


    “殿下慎言啊。”


    ......


    卫玄应跪坐在地上,等卫睿旻一众离去后,他才拍拍衣服起身,对着水池整理好被抓乱的头发。见池中映出一张黑脸,竟然真的遮住了脸上的指痕,他心中一动,用手摸起地上的墨汁,覆盖住自己身上的伤痕。


    按照圣上的旨意,此次经筵讲学,皇子们都要参加,卫玄应这才被人记起。至于他去不去,都无所谓。他不过也是乘着这次机会,出冷宫来看看。


    经筵讲学是大事,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文华殿。卫玄应躲开宫女太监,一个人在宫里瞎晃悠。冷宫外有鲜花和青草,阳光能穿透窗户,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肥硕的锦鲤在其中自在摆尾。


    卫玄应躲在假山后看得出了神,被暖风吹得昏昏欲睡,即将睡过去时,天上忽然落下雨珠。


    他连忙找地方躲雨,他没有多少换洗的衣服,要是雨下大了被淋湿,回去必然被吴氏骂。雨越下越大,卫玄应慌不择路,见前方有座凉亭,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急忙跑进去。


    “这谁啊?”空飞白挡在兰晞身前,盯着这个浑身脏污的不速之客。


    他年长,长得高大些,将兰晞给完全遮住。


    卫玄应后退几步,背撞到柱子上,退无可退。他不说话,头在柱子上撞出声响也不吭声。


    兰晞从空飞白身后探出脑袋,打量卫玄应,看他身材瘦小,便道:“可能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被欺负了。”


    空飞白狐疑地盯着卫玄应:“这是昆仑奴吧?”


    “你见过?”


    “没见过,听过。”


    兰晞见卫玄应不说话,心里怀疑他可能真的是昆仑奴。便从袖子里掏出碎银子,放到石凳上,轻声细语对卫玄应道:“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路上很幸苦吧?”


    卫玄应拽着被浸/湿的衣服,不说话。


    兰晞见他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水,接着说:“这些银子你拿着,看看能不能让别的太监给你一身干衣服。”


    空飞白道:“昆仑奴会说官话吗?”


    兰晞摸着脑袋,开始用手指石凳上的碎银子,然后指向卫玄应:“都给你,给你的,送你的。”


    空飞白见兰晞给这昆仑奴施舍了银子,他也添了点,扔到石凳上,扔得太用力,银子蹦到卫玄应脚边,卫玄应弹起来躲开。


    “还挺灵活。”空飞白道。


    此时,雨停了,卫玄应僵硬地靠在柱子边,肚子咕噜噜地叫。


    兰晞和空飞白都听到了。


    空飞白问:“这才什么时辰啊,这就饿了?”


    兰晞:“你身上有吃的吗?我爹不让我带。”


    “我爷爷也不让。”


    兰晞在自己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包油纸包的点心,放到石凳上,指指点心,又指指卫玄应。


    空飞白看着那包点心,睁大了眼:“你哪儿来的?你爹不是不让你带吗?”


    “二皇子塞给我的。”兰晞有些无奈,“我爹说皇室宗亲赏的不能拒绝。”


    “那你给他干什么?你不怕二皇子怪罪?”


    “一包点心而已。”兰晞看向亭外,见已然放晴,站起身,拉着空飞白离开,没有再给卫玄应多余的眼神。


    “快回去文华殿吧,估计先生已经开始讲了。”


    空飞白神色一凌,转拉起兰晞就跑。兰晞跟不上他,他一把抱起兰晞,踩着地面的积水,飞奔向文华殿。


    等二人跑没了影,卫玄应僵硬的身子才放松下来。见石凳上放着的碎银子和点心,他拿起就揣进怀里,往和两人相反的方向跑去,跑回冷宫。


    吴氏所住的镜花宫并非冷宫,只是她被圣上弃置之后,这处宫殿就成了冷宫。


    卫玄应躲在杂草丛生的宫墙边,挖了个坑,把碎银子埋进去。然后打开油纸包,一股清甜的树皮味扑面而来,散发出味道的,就是眼前这几块淡黄/色点心。卫玄应数了数,六块。


    那自己吃掉一块,把剩下的五块种下去,长五棵点心树出来,也足够他吃了。


    思及此,他放任了馋虫的骚动,一块接着一块,反应过来时,只剩下手中一块,还被咬了一口。


    他懊悔万分,将受伤的种子种进土里,找来小石子将它围住,祈求它可以健康成长。


    过了几天,卫玄应脸上的墨迹果然没消,吴氏看不见他的脸,就没有拿他撒气。他又往遇见兰晞的亭子跑,半路上听到有人惨叫,这声音十分熟悉,他一惊,爬到树上,顺着声音找去,就见几个人围在一起,对着地上拳打脚踢。


    “我是、啊!皇子!你们、大逆不道!啊啊啊!”


    “小爷管你是谁!”


    “啊!”


    “喜欢玩墨水是吧?”


    “啊啊啊!”


    “别踩脸别踩脸。”


    “啊啊啊啊!放肆、你们放肆!”


    “一人一脚!”


    “大胆啊!啊!”


    “总不能把我们都杀了。”


    ......


    卫玄应听出惨叫的人是二皇子,目瞪口呆的同时,还有些解气,只恨自己不能上去踩几脚。不过他看见兰晞也混在那里头,他们说好了一人踩一脚,可他看见兰晞踩了好几脚,就当是兰晞帮自己踩了。


    脸上沾着墨迹的少年们报复完,一哄而散,留二皇子在原地哀嚎。


    卫玄应听了一会儿,直到他被太监们找到抬走,卫玄应才回到镜花宫。


    当晚,圣上就带着愉妃来了镜花宫。


    愉妃见卫玄应瘦瘦小小一个,浑身脏污,心疼地把他抱进怀里:“吴氏!你疯了?”


    吴氏以前可能疯得不彻底,这次见到皇上,疯彻底了。她口齿不清的哀嚎,尖利的指甲掐着皇帝的袍角。侍卫将她打趴,摁在地上,用布团堵住她的嘴。


    愉妃接过宫女递来的柚子皮,轻轻擦拭卫玄应的脸和脖子,墨迹变淡,露出他的面容。愉妃愣住了。


    “像......”愉妃立即噤声,继续低头擦卫玄应脸上的墨迹。


    皇帝本来沉着脸,在见到卫玄应的脸时,面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错愕,安静地盯着他,许久都没有言语。


    镜花宫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吴氏逐渐变弱的呜咽。


    愉妃不再清理卫玄应脸上的墨迹,埋头擦拭起他的手臂,柚子皮换了一块又一块,手臂上的伤痕一览无余。


    皇帝看着那些伤痕,眉头皱了又皱,许久,才问他:“吴氏打的?”


    卫玄应瑟缩了一下,愉妃赶紧抱住他。


    他闻到愉妃身上胭脂的香味,想起被兰晞一群人堵在假山殴打的卫睿旻,声音闷闷的:“二哥......二殿下打的。”


    之后,卫玄应被过继给愉妃,地位待遇提高了不是一星半点。他在宫中更加自由,还时常去镜花宫给他的点心树浇水,可点心树始终长不出来。他挖开了那块土,发现土里没有种子。他觉着可能就是自己那一口,才让种子失去生机,腐烂消失在土中。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点心不能被种出来。他很想去问兰晞,当初给自己的是什么点心,可他又怕兰晞认出自己是那个“昆仑奴”,便一直没问。


    直到柯煊入宫,愉妃听说她是益州人,便亲手给她做了益州菜,那桌子菜中,恰好有那道清甜树皮味的点心。


    原来不是树皮,是松花粉。


    卫玄应对愉妃道:“娘娘,这个点心好奇特。”


    愉妃看着他的脸出神,忽而苦笑道:“松黄饼,是你柯煊妹妹家乡那边的。”


    “松黄饼......”卫玄应在梦中呢/喃,“原来你知道......”


    厚全靠坐在床头,被卫玄应发出的声响惊醒,起身查看。


    卫玄应潋滟的眼眸,此时正呆愣愣盯着前方。


    厚全将他扶起,端来茶水:“殿下,喝水吗?”


    卫玄应摇摇头:“兰晞在哪里?”


    厚全回道:“兰公子今日当值,这个时辰,应该还在翰林院呢。”见卫玄应下床,厚全放下茶杯跟在他身后,道:“殿下,快入夏了,现在日头晒着呢。”


    卫玄应推开门,被阳光刺得眼睛疼。


    “备些酸梅汤,去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