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洁白
作品:《灰色蒲公英》 你可曾见过灰色的蒲公英?
那是一种在盛夏尾声才会出现的飞絮,像是被烈日灼伤了边缘,灰蒙蒙的,飘得很低,最终消散在燥热的空气里。
乔栩说他曾遇到过,一路伴随,直至消散。
办公桌上,一张不得不签的签名条让徐媛有些头痛。
“退学?你们班怎么还有退学的?”
“身体原因,我总不好继续把他留下来,只是有点可惜。”好好的年级第一,就这么离开学校。
“人各有命,没办法。”
徐媛笑得很难看,不只是因为成绩。
这个时间正是半个小时的大课间,教室里很吵闹。徐媛踏着高跟无声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
“乔栩,收拾好了吗?你父母过来了。”
“哦好,我马上就好了。”平淡的语气却有说不上的苦涩。乔栩自己也很无奈,只是他没办法改变这一切。徐媛问过他,只是他不想说具体的——也不能说。
乔栩东西早几天就收拾差不多了,现在只背了一个书包。
等他走进办公室,岑瑶已经在那里坐着了。看起来跟徐媛聊得很好。
“妈,徐老师。”
“那行,徐老师,这一年麻烦你了,我就带着他先走了。”乔盛阳在校门口等着。
“好吧,我下节还有课,就不跟你们一起了,签名条你们直接拿到德育处那边去就行。”
“诶好。”
除了进门喊的那两声,乔栩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一路沉默着跟在岑瑶身后,出土没多久的太阳照在教学楼的玻璃窗上,刺眼的光辉照着眼睛很不舒服。
车窗外的景色像被雨水晕染的水彩,模糊成一片。乔栩盯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校门,直到它彻底消失在拐角。
“医生说下周要加一种新药。”她突然开口,后视镜里映出她刻意放松的嘴角,“这次是从德国进口的,有效率很高。”
乔栩“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书包带。那里藏着一本病历,最后一页用红色印章盖着的诊断结果。他记得医生推眼镜时镜片的反光,像两片冰冷的刀。
车驶入隧道,黑暗骤然吞没一切。
乔栩在玻璃上看见自己苍白的倒影,和十六七岁少年应有的轮廓重叠又分离。
他突然想起以前偶然看到过的物理量子理论——“观测行为本身会改变粒子状态”。
那么现在,是不是也有无数个平行宇宙的乔栩正看着车窗,而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会继续恶化下去?或者有一个正在经历他不曾体会的美好?
“到了。”岑瑶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私立医院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乔盛阳站在台阶上抽烟,烟灰掉在定制西装的袖口也浑然不觉。看见他们时,他迅速掐灭烟头,脸上堆出乔栩熟悉的、谈生意时的笑容。
抽血窗口排着长队。乔栩伸出胳膊时,护士惊讶地看了眼他手臂上密集的针眼。“弟弟,老病号了啊?”她随口说道,橡皮管勒紧的瞬间,乔栩想起徐媛昨天收上去的月考卷——政治最后那道大题,他好像审错题目了。
“别看。”岑瑶突然捂住他的眼睛。但乔栩还是透过指缝看见采血管里涌动的暗红,像他偷偷撕掉的某页日历上,那个被红笔圈出的日期——
17岁生日。
深夜,乔栩在止痛药的眩晕中醒来。月光把病房漂洗成冷蓝色,监护仪的滴答声像某种倒计时。他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班级群里正讨论下周的篮球赛。有人@他:“学神快回来押题啊!”消息很快被表情包淹没。
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最终只回了个笑脸。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乔栩想起百科里说,大多数流星其实还没落到地面就已燃烧殆尽。
它们的光芒,不过是消亡前的回光返照。
床头柜上的药片闪着细碎的光。
月光移到了病历本上。最新那页写着病情诊断,钢笔字迹力透纸背,像法官落下的法槌。
岑瑶睡眠向来很浅,尤其是现在还紧绷着精神。
“妈,你说这么大宇宙,会不会真的有所谓的平行时空?”突然听到乔栩冒了一句话。
“想这些乱七八糟地做什么?别多想,你能恢复的,到时候重返学校,你又能认识很多新朋友。”
乔栩不再答话。
只有他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栩栩如生]:生病好难受,想去找你
等了几分钟……
[栩栩如生]:你怎么不回我?
[栩栩如生]:是很忙吗?
又过了很久都没有新信息的提示。
对啊……他想起来了。乔栩终于认清现实,是啊,他不在,一直都不在的。
乔栩终于不舍得骗自己了。
至于岑瑶说的——不会有那一天的,等待他的,终究只是满世界的空白。
恰时,漆黑的夜,乔栩却把那窗外飘动的灰色的蒲公英看得异常清楚。
他的生命和它好像。
灰色的飞絮终究消散。
——
八月的文城依旧烫得灼人。立秋已过,但阳光仍旧锋利,柏油路面蒸腾着扭曲的热浪,蝉鸣声黏稠地裹挟着每一寸空气。
文城十三中的校门口挤满了新生,短袖校服在人群里晃动着,像一片片被风吹散的树叶。
乔栩穿过嘈杂的人流,找到自己的班级,挑了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坐下。
教室里渐渐填满陌生的面孔,他低头翻着新发的课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没人认识他,他也没认识谁。
徐媛踩着高跟鞋走进教室时,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某种倒计时。她扫了一眼全班,没做自我介绍,直接开口——
“班群说过的事,我就不重复了。”她的声音干脆利落,“从现在开始,你们是高中生。初中什么样我不管,但高中不一样,最多两周,我要求你们必须适应。”
粉笔灰在阳光里漂浮,落在崭新的课本上,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你不是本校升上来的吧?我都没见过你。”
乔栩转头,邻座的男生正歪着头看他,校服领口歪斜,袖口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冰淇淋痕迹。
“这么多班,没见过很正常。”乔栩说。
“多少都会有点眼熟的。”男生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我叫童书阳。”
乔栩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确实也不是直升,原本他是想去一中的,两所学校差不多,只是他之前的学校有指标,年级前20被打包送进十三中,21到50名去一中。这还是政府跟教委处为了地方教育发展水平想出来的招,算是给了成绩优异的学生一个很不错的机会。
没有这一项,他就跑一中去了。
主要还是因为一中距离家更近。
“好了,今天上午大家可以回去了,下午记得要回来,时间紧任务重,所以我们下午就开始上课,两点,别迟到了。”徐媛敲了敲黑板,“别迟到。”
教室里瞬间炸开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童书阳几乎是弹起来的,书包往肩上一甩,转头问乔栩:“你不走?”
“等人少点。”乔栩看了一眼走廊——那里已经挤满了急着离开的学生,像泄闸的洪水。
童书阳耸耸肩,转身冲了出去,背影很快被人群吞没。
教室里剩下零星几个学生,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翻书的声音。乔栩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新课本,物理和化学的厚度让他皱了皱眉。
九科。
真够要命的。
走出教学楼时,阳光猛地刺进眼睛,乔栩眯了眯眼,抬手挡了一下。校门口依旧人潮涌动,他穿过人群,拦了辆出租车。
家里空荡荡的,父母都还在上班。他把自己摔进沙发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累。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客厅里亮起:
[蒲公英]:周末带你去游乐场
[栩栩如生]:我都高一了!
[蒲公英]:刚断奶的小朋友
[栩栩如生]:你才大我三岁!
[蒲公英]:但法律承认我是成年人
[栩栩如生]:……
他没办法反驳。
乔栩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对话框里的白光渐渐暗下去。空调的嗡鸣声里,他蜷缩成一只困倦的猫。
到时间点,大家又整齐划一来到教室。
童书阳的笔在课本扉页划出深蓝色的轨迹,他的名字张牙舞爪地趴在纸上。
“乔栩,”他轻声道,“栩栩如生的栩。”
窗外的悬铃木突然摇晃起来,投下的光斑在他们课桌上跳格子。
徐媛的教案本摊开在讲台上,其实她根本不看。
粉笔灰簌簌落下时,童书阳正用橡皮屑堆小山。乔栩盯着数学课本目录,那些黑色宋体字突然游动起来:
集合、函数、三角函数……
童书阳的笔帽在课桌上敲出细碎的节奏。
他刚用十分钟向乔栩普及了十三中十大传说,现在正看着同桌突然挺直的背脊——像一棵被风拂过的竹子,倏地静止在数学公式里。
他倒是想认真,可惜他的眼皮不允许。
童书阳眨眼的频率和徐媛写板书的节奏莫名同步。
隔了会儿这人开始玩儿手上的橡皮。
那块橡皮不断瘦削,碎屑在课桌上堆积出微型地形,童书阳用尺子推出一道峡谷。
乔栩默默递了一颗薄荷糖过去,童书阳给他竖起大拇指。清凉在舌尖炸开的瞬间,黑板上的公式突然全部归位,徐媛的红色高跟鞋正停在他们的课桌旁。
乔栩的背脊始终保持着那个微妙的角度——足够挺拔以示认真,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松弛。
下课铃惊醒童书阳橡皮屑堆成的雪山乔栩的笔记本上留着半页工整的笔记。
下午五点半,高一2班的学生像被磁铁吸引的金属屑,哗啦啦涌向食堂。童书阳拽着乔栩,在人群里划出Z字型轨迹。
“看到没?生存演习。”
他指着最长的那条队伍,蒸汽在窗口上方凝结成云,“明天我们要当第一批登陆的□□。”
十三中实行饭卡制,高一上期除外——他们还没来得及办理。
乔栩看了眼食堂,认真发问:“他们是有多爱吃?”至于吗?
“吃过一次你就知道了。”
留给他们在食堂的时间不长,乔栩跟童书阳算快的。
晚自习的走廊成了T台。
高三学姐们的目光像聚光灯扫过时,乔栩那撮翘起的呆毛正在风扇气流里摇晃。童书阳盯着看了一眼,道:“你头发像烤糊的棉花糖。”窗外最后一线夕阳正好路过,给棕褐色的发丝镀上金边。
终于到最后一节课,后排传来压抑的哈欠声,像一串漏气的泡泡。
铃响时,童书阳的课本边缘已经画满火柴人。乔栩发现其中有个小人戴着眼镜,旁边标注:
“Q.X.”
走廊里的喧闹声潮水般退去,值日生擦黑板的节奏像是某种摩尔斯电码。
头一天的高中生活,过得很愉快。
岑瑶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某首歌的节拍。后视镜里,乔栩的手机屏幕明明灭灭,映得嘴角微微上扬。梧桐树的影子一道道掠过车窗,像老电影的胶片。
她听见儿子突然笑出声,后座传来很轻的一声“叮”——是特别关心的提示音。
一到开学,街边那些小摊铺就多起来,卖什么的都有,哪里人都很多,每一家生意都还不错。
乔栩心情好,晃晃脑袋,嘴里哼着小调。
岑瑶就在副驾驶上和乔栩爸爸一起商量着乔栩明天的早饭。
星星遍布天空,遮住月亮的光辉,一闪一闪,好像在为明日的晴天做预告。
不管喜不喜欢,都感谢你的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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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