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月

作品:《鱼龙舞

    旧伤崩裂深及肌理,新创斜贯肩骨。


    发丝一样细的弯针从鱼龙的皮肉上织来织去,麻沸散对他已失了效用,只能硬扛着。


    每次穿梭,皮肤下都是难以抑制的抖动,可偏偏这人能忍常人所不能,竟是不吭一声。


    到后来太医缝得顺手了,鱼龙的颤栗更为细密,每一次吸气都带起肩背细微的起伏。


    萧闻天神情也是紧绷,忽听帐外传来一声低声禀报:“陛下,安国公送来百年人参。”


    “扔出去。”太医正用布条缠住鱼龙的肩膀,萧闻天头也没抬地说道。


    帐外的人似是有些难办,没走,却也没再说话。


    “春猎毕后,原封不动地塞进安国公的赏赐里。”萧闻天见人为难,又补充道。


    “是。”


    那人这才脚步轻快地走了。


    鱼龙穿好衣服时,萧闻天已经斜倚在了榻上,似是没有再出帐的意思。又过了一会,萧闻天竟然将眼睛闭上了,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东西。


    “金错刀一柄,纹银百两……”流水一样的赏赐就这样流进鱼龙的耳朵,“这破赏词朕总记混,礼部那群酸儒该打。”等到鱼龙意识到自己听到什么的时候已来不及了。


    他又听萧闻天背了几遍,到锦缎十匹的时候忽然没了声息。


    是睡着了。


    “兰笑!我听说这次春猎陛下赏赐了好多好东西!”季言之好不容易解了禁足,又立马呼朋唤友了起来,发出的帖子不是说忙就是说累,只有薛兰笑肯出来。


    薛兰笑翻过一页书,“我又没去,如何得知。”


    “你没去?”季言之疑惑,“你为什么不去?”


    他是在想象不到如此热闹的场合,怎么会有人舍得错过。


    薛兰笑道:“我为你做证,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若去了必定有赏。”


    季言之更疑惑了:“有赏不好吗?”


    薛兰笑一目十行,又翻过一页书,他摇了摇头,笑道:“我自有我想要的东西。”


    “哦……”季言之不再细问,有鸟从窗外飞过,他又看了会鸟,转念想起另一件事,“你爹回去时候看起来怎么样?我听说他被陛下当面斥责了,应该生了大气吧!”


    薛兰笑翻了个白眼:“这你也敢打听?你不怕安国公找个好日子让你去了。”


    季言之拽着薛兰笑的袖子:“兰笑,香兰笑,好兰笑,你快和我说说,你爹那么大人了还被罚禁足,铁定比我更郁闷吧。”


    薛兰笑和上了书,“我爹你还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他看见陛下,就像苍蝇见血,而他看见影卫大人,就像绿头苍蝇见了屎。”


    此时他们话里的屎正在往宫中飞去。


    萧闻天说有人会来自首,果然天子一言九鼎,春猎前几日就有人认罪,说是他杀害了徐孟郊。


    不是别人,正是那赌场的老板。


    鱼龙按萧闻天的话就这么结了案,春猎后又整理了文书要送往大理寺,行至朱雀大街时见人声哄哄,宝马雕车,鎏金穿锦,上有钟家家徽。随行的影卫低声禀报,是剑南节度使钟含章的女儿入京了。


    鱼龙脚程快,他回紫宸殿时那车驾刚入小侧门。


    紫宸殿内,萧闻天正捧着书读。


    “主上没去寿康宫吗?”钟家女去拜见太后,陛下也应同去。


    萧闻天闻言幽怨地看了鱼龙一眼,“你也来催朕。”


    鱼龙单膝跪地:“属下冒犯。”


    萧闻天此番明白什么是挖坑给自己跳了,当初是自己要人来的,人真来了又不知道把她往哪里搁。纳入后宫也不是,直接送回去也不是,这几天听到人在路上他就一直愁,人真到了更是不想去不想听不想见,耍足了天子脾气。


    他把鱼龙扶起来,认命道:“罢了罢了,你随朕去。”


    寿康宫里一片朦胧的艳色。太后居中而坐,目光柔软地落在少女身上。


    “难得你父亲有这份心,”太后见那蜀锦色泽明艳,还织着细密的芍药花纹,分外流光溢彩,“这锦上添花的手艺,倒是许久未见如此精妙的了。你起来吧。”


    钟时序跪立在殿下,听到“起来”方要动作,忽而殿外传来太监唱喏,她身形微顿,在明黄身影踏入门槛的刹那,行云流水地下拜。


    她上身依旧挺直,额头与地面保持着寸许距离,步摇轻轻晃动,投下一瞬阴影。


    “免礼。”


    钟时序能感觉到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悄悄抬头看过去,御座之侧,那里静立着一个身着玄色的身影。


    “坐吧,明月,看茶。”太后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序这孩子,生得好,还懂规矩。哀家看着倒想起陛下来。闻天你小时候就太守规矩了,写策论的那次……”


    太后的话语带着长辈的慈和,渐渐引向家常。萧闻天耐心听着,偶尔应和一句。钟时序不敢多言也不敢多问,只能适时地答几句话。


    讲到先皇后的时候,太后突然问:“元政多久没进宫了?”萧元政就是萧闻天的那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两个月罢。”萧闻天想了想。


    太后叹了口气,又兀自说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萧闻天开口道:“宫中景致不错,若钟小姐有兴致,可让宫人引你一观。”


    太后也了然,顺着说:“时候也不早了,时序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闻天,你也别太累着。”


    “是,母后。”萧闻天起身行礼。


    钟时序随着告退,离开前她再次看向鱼龙。


    自寿康宫献锦之后,这位剑南节度使的女儿便按规矩暂居在宫中偏殿,每日晨昏定省去给太后请安,言行举止无一处不得体,完美地执行着父兄赋予她的使命。


    萧闻天也没想好拿她怎么办,见她同太后相处的不错,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就先在宫里将养着。


    天上一层阴云,水鬼一样蛰伏着,使月亮看不真切。


    勤政殿内是一片洞明,萧闻天处理完政务,抬头见外面隐隐光亮。


    就在这时苗喜推门冲进来禀告:“陛下!御膳房走水了!东宫也失火了!”


    萧闻天望向门口,天际边的墨色烟柱正卷着红澄澄的光扶摇而上,像发烫的铁隐在黑雾里。


    门外忽然闪过一道黑影,那身影快如疾电,萧闻天根本看不清,但他却知晓。


    是鱼龙。


    “朕去看看。”他急道。


    火势比想象中更凶,热浪隔着百丈便扑来。


    东宫脊兽在火中扭曲狰狞,红与黑之间,一道道影隐入其中,进进出出,不见那人。殿内突然传来梁木断裂的巨响,萧闻天往前踏了半步,却被浓烟呛得后退。


    忽的,火光中窜出道身影,怀里紧抱着个朱漆木箱。


    萧闻天迅速地捕捉到。


    我要去接他,此刻,立刻,马上。


    他想。


    鱼龙落地前已做好了准备,不曾想撞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那人踉跄了一下,却还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听到抱住他的人问:“为何去救这个?”


    鱼龙抬头,眸中映着火红的光亮:“那日太后提到策论,属下想起东宫还存着这些。”


    这都是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早不知是他几岁时的拙作了。他登基多年,东宫早已空置,唯有偶尔一时兴起去翻捡些旧物,却也没想起来这些。


    甚至他也很多年都不碰这些旧物了。


    年少时觉得天好地也好,弓是圆的,月是圆的,人也是圆的,飞沙走石风吹去,把什么都吹皱了。


    旧物总让他想起故人,母后因难产而永逝,父皇随崩云而长辞,幼弟与他渐生嫌隙,舅父对其深怀怨怼。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好外甥好君王,他像是被助长的苗,苗长得太快,会烂在泥里,所以他拼命着不想辜负所有人的期待。如今看到这箱策论,他想起在东宫第一次被先帝夸赞时,是藏不住的欢喜。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他抱着鱼龙。那年在水牢,他也是这样抱着他。鱼龙跌落在他怀中的重量,让萧闻天第一次触摸到比玉玺更真实的权力触感。


    这是活生生的、滚烫的、能与他共舞于悬崖的凶刃。


    萧闻天深吸一口气。


    月亮…月亮…再为朕圆一回吧。


    他抱得更紧,仿佛在梦中。


    他轻轻说:“鱼龙,朕心悦你。”


    怀中人的身体猛地僵硬,萧闻天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他不敢低头,虽然面前火光已不再冲天,只有星星点点的痕迹。但他只敢在余光里心动。


    “你可愿与朕在一起?”


    鱼龙瞳孔里的光骤然明灭。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苏轼《水调歌头》


    萧闻天:朕小时候那些破作业你也要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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